黃昏時分,京師前往宣府的官道上,兩匹駿馬交錯疾行,兩名騎士不約而同眉頭微蹇,似有不虞之心事。
驛站到了,騎士們進院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驛卒便往裡走。
“二位大人,二樓尚有一間上房,請看看還滿意否?”
驛丞緊步上前殷勤招呼,二人面無表情,邊走邊解開鬥篷,呼啦一下甩給小跑著伺候的驛卒,來到上房門前推門進屋,其中一人身子進了一半,回頭命令道:“速拿酒飯來,馬匹也要立即喂食草料,我二人身有要務,明日寅時末便要繼續趕路,不可誤了時辰!”
“是,小人一定妥善安排,絕不敢誤二位大人的公務。”
驛丞打死也不敢誤他們的事,無論身上穿的飛魚服、腰中掛的繡春刀,還是懷中有意無意露出一角的駕貼,都在表明這兩人的身份——錦衣衛!
門關上了,發令之人站在門邊長出一口氣,向端坐床上的人抱怨:“老楊,這叫什麽事兒呢?。。。”
“明宇,今日就不要飲酒了,別耽誤趕路。”
床上的人提高聲音說道,同時輕輕擠眼。
“哦對對對,興邦兄提醒的極是。”
門邊人立即反應過來,接住了他的話。
他們就是南北相隔三千裡,卻同時消失的楊瀚景和李天昊。
他倆是在一片樹林中醒來的,看到彼此的一瞬間,兩人立刻都傻了眼。
第一,他們認識,認識的地方,是高盧外籍軍團。
第二,他們對彼此身上怪模怪樣的衣服格外陌生。
“你拍戲呐?”
迷惑的疑問從兩人口中同步發出,又極其同步的搖頭。
“這是哪兒?咱們怎麽會在這兒碰到?”
面對楊瀚景的搶先開口,李天昊剛要脫口而出一句“你問我我問誰”,視線忽然掃到身邊的一張紙。那是很普通的A4打印紙,但當楊瀚景看到李天昊瀏覽完紙上的字後如遭天打雷劈的表情,頓覺大事不妙。
他搶過了紙。
“李天昊,楊瀚景,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們已經身在明朝,確切說,是明正德元年,也就是公元1506年。”
“你們一定很奇怪,也一定不相信,對不對?沒關系,你們很快就會學會面對現實的,我相信你們。”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時空實驗室負責人,冒昧的把你們送到那個時代,是有件任務需要你們替我們完成,這件任務很特殊,我們篩選了很久,才找出了最合適的人選,恭喜你們擁有了一次偉大冒險的體驗機會,這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夠資格的,懂嗎?”
“你們現在的身份,是北鎮撫司百戶,以你們的歷史知識儲備,就不用我詳加解釋了吧?”
“很抱歉,我們可能給你們製造很大的困擾,我承認這事兒確實有點麻煩,但我們不得不這樣做,希望你們理解,不理解也沒關系,既來之,則安之吧。”
“我可以保證,我們既然能把你們送過去,自然就能再接回來——在你們完成了我們托付的任務之後。你們什麽時候回來,取決於你們自己,要努力哦!”
“具體任務內容會有人在適當時間、適當地點通知你們,你們現在剛去,最需要做的是熟悉環境,融入你們目前的身份。你們融入得越快,就可以越快的領受任務,也就越有希望快些回來。”
“楊瀚景,你兒子才八歲,需要父親的陪伴,你肯定日夜都在牽掛他吧;李天昊,西海醫院的蘇婭、西海歌舞團的劉小彤、西海第三中學的程媛媛都在等你,你肯定舍不得這幾位美女吧?”
“既然如此,你們就要努力了,我剛才說過,什麽時候能回來,歸根結底取決於你們自己,記得嗎?”
“有關這個時代的注意事項和你們的履歷,這封信的附件上都寫清楚了,你們要熟記於心,對於你們的智商來說,很容易不是嗎?”
“我再強調一遍:你們在這個時代混得越好,越有利於盡快開始任務,你們想回來嗎?如果想,就加油吧!”
“你們這兩天休沐,抓緊時間適應角色,第三天起,你們就可能會面對皇帝了。”
“為了配合你們的新身份,我們給你們取了表字,楊瀚景字興邦,李天昊字明宇,好不好聽?”
“當我們判斷你們有能力開始任務時,會有人去找你們的。”
“祝你們冒險愉快,早日勝利歸來!”
李天昊看完最後一個字,跳起來就往樹林外跑,楊瀚景緊跟在他身後,兩人剛剛跑出樹林,忽然同時撞到牆一樣定住了腳步,呆呆看著千米之外那道高大的城牆。
好雄偉呀!
這是哪個劇組?搭布景也太不惜血本了!
人在遭遇遠遠超出自我認知的事物時,往往第一本能都是抗拒,李天昊楊瀚景也是如此。
但作為曾經的雇傭兵,他們的理智又遠超普通人,在試探著走進那座宏偉城郭僅僅兩小時後,他們就確認了一件事,一件雖無論如何無法相信、卻是鐵一般殘酷的事:他們,確實來到了1506年。
這個時辰的明代京城正逢集市,街上人群川流不息非常熱鬧,但置身人潮中的李天昊和楊瀚景相顧而望,隻覺得冰涼刺骨的孤寂。
錯位時空的孤寂。
冒險愉快?
愉快你個大頭鬼呀,老子要回家!
表字?還好不好聽?
我們現在嘴裡的髒話好不好聽!
把頭腦中所有中文、英文、法文的髒話罵了幾個來回之後,兩人無力的癱坐在地。
信上說什麽來著?
既來之,則安之?
面對現實吧。
不幸中之萬幸,他們現在的身份還不賴,在明代是有不小的特權的。
北鎮撫司另一個更為後世之人熟知的名字,叫錦衣衛。
作為天子近衛,錦衣衛見皇帝是常事,但楊李二人見到朱厚照時的場面卻有點一言難盡,因為他們壓根不認識他。
這天傍晚,當他倆鬼鬼祟祟在長安左門外複盤首次當值的表現時,被那個悄悄向他們招手的少年搞愣了。
見連叫數聲兩個錦衣衛卻隻木呆呆看著他不動,少年有些急:“那兩個錦衣親軍,朕叫你們過來,沒看到嗎!”
錦衣親軍?
楊瀚景李天昊看看身上的飛魚服,互相點頭:對,是說咱倆呢。
朕?朕又是誰?
他——!!!
兩人嚇得屁滾尿流,急忙跑了過去。
“臣等正交接宿衛事宜,竟未聽到陛下召喚,死罪死罪。。。”
兩人心裡突突直跳,史料上說這個小皇帝荒淫無道,萬一惹得他不高興,把自己拉去砍了怎麽辦?
這才剛來幾天,時空旅行者就變成了時空消失者,冤不冤哪?
十七歲的朱厚照顯然沒有他們這麽多的彎彎繞,直截了當。
“你二人可下值了?”
“回陛下,我二人剛剛下值。”
“那正好,就由你二人保護朕,去‘好地方’樂一樂!”
“臣啟陛下:什麽好地方?”
楊瀚景臉上是真實的呆傻,他想象不出在皇帝眼裡,什麽能算“好地方”?
李天昊眼珠一轉:“臣鬥膽,敢問陛下是不是要巡幸蒔花館?”
楊瀚景依然呆傻:蒔花館?皇帝喜歡逛花店?
朱厚照眉開眼笑:“看來京城裡的事確實瞞不過你們這些錦衣親軍。對,朕正是要巡幸蒔花館,咱們走吧!”
為什麽李天昊能猜出小皇帝的心思,而楊瀚景只能發傻呢?
因為楊瀚景太老實、太傳統了。雖然兩人大學都是主修明史,但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正史的鑽研上,不像李天昊,四年裡野記雜文看得比課本多得多。
像“蒔花館”這種地名,是絕無可能出現在武宗實錄上的。
君臣三人順著宮牆溜出,沿棋盤街一路躡足潛蹤,偷偷的進村、打槍的不要,來到了位於西珠市口的蒔花館。楊瀚景是厚道,不是真傻,站在蒔花館外看看門前春色,再看看往來人群——這是妓院!
朱厚照還在忙著叮囑李天昊:“朕是微服而來,你二人隻準稱我為朱公子,萬不可。。。哎,他怎麽了?”
李天昊聞聲回頭,只見楊瀚景站在原地兩股戰戰臉色灰白,上下牙咯咯打架,半步也挪不動。
“老楊,還站在這兒幹什麽?去護駕呀!”
“護、護、護你奶奶個爪兒啊!李天昊,帶著皇帝逛妓院你知道是什麽罪嗎?千刀萬剮!死就死唄,還得被一刀一刀削成羊蠍子?要去你去,我不乾!”
李天昊趁朱厚照滿眼只在看蒔花館大門,一把摟住楊瀚景肩膀,低聲說:“你只知道帶皇帝逛妓院是千刀萬剮的罪,那我問你,抗旨不尊是什麽罪?”
“千、千刀萬剮。”
“這不是挺明白的嗎!看見門口那位小少爺了嗎?今兒個但凡你敢掃了他的興,我擔保明天一早,西市口的柱子上綁著的絕對有你!”
“照你這麽說,無論如何羊蠍子我是當定了?”
“那可不一定,今晚咱把他伺候高興了,你我都不說,他總不能自己滿處去嚷嚷吧?只要這事兒神不知鬼不覺混過去,咱倆以後可就是皇帝面前的紅人!老楊,富貴險中求,咱倆雖沒沒跟皇帝一起扛過槍,卻跟皇帝一起。。。”
“閉嘴!那是你,別帶上我!”
“意思你明白就成,趕緊的,他還等著咱哪!”
楊瀚景最大的優點是一旦什麽事眼見躲無可躲,那就比誰都豁得出去,當下搶前幾步撥開人群,保護朱厚照進了蒔花館,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走路也有勁了、連手都不哆嗦了。
新蓋中蓋高鈣片...刪掉!蒔花館老鴇子滿面春風迎上前來:“哎呦朱公子,您又來會一仙姑娘呀?”
“是啊,煩請媽媽安排,還請她去清吟閣相見。”
“今兒個呀可不巧了,一仙姑娘正在紅綃軒給客人彈曲兒,您恐怕得等一會兒。”
“無妨,我去等候片刻就是。”
朱厚照爽快的上樓去了,跟在身後的李天昊和楊瀚景大眼瞪小眼:怎麽著?皇帝逛窯子還得排隊?
對了,他不是皇帝,是“朱公子”,也隻好等等了。
一炷香、兩柱香、三炷香。。。眼瞅著半個時辰了,門外還是沒有動靜,朱厚照面有不耐,端起茶杯向外看了看,李天昊眼神一動:“朱公子,屬下去催一下。”
“不,不要,我很少來,別讓一仙因為我得罪了其他主顧,她會難做的。”
李天昊和楊瀚景都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沒聽錯吧?大明天下的擁有者,會細致入微的體貼一個清倌人?
史料上寫的什麽亂七八糟的?這小皇帝分明就是個有情有義的明君哪!
又過了兩柱香時間,朱厚照面有落寞之色,看著窗外明月歎了口氣。
他離宮時間已經太久,怕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李天昊心念一動,忽然開始有些心疼這個癡情的少年,甚至忘了他是至高無上的人間君王,他這一刻隻想盡自己努力幫幫他。
“朱公子,屬下去去就來。”
這一次,朱厚照沒有阻止他。
來蒔花館的路上,因為朱厚照便裝出宮,不能堂而皇之帶著兩個錦衣衛招搖過市,那等於自曝身份,所以李天昊和楊瀚景匆忙中各向同僚借了一件外袍套在飛魚服上。只是有個小問題:明代男性平均身高164.5厘米,而他倆超過一米八的個子猶如人群中的駱駝,合身的衣服非常難找,所以這兩件外袍均明顯短小。
李天昊小心卷好飛魚服下擺,下樓找到老鴇子,把她拉到暗處。
“媽媽可否行個方便?”
看到李天昊手中白花花的銀錠,老鴇子眼神悠忽放出貪婪的光,但旋即熄滅,歎息道:“這位大爺呀,可不是我不幫您,您知道今天叫一仙姑娘唱曲的客人是誰嗎?”
“是何方貴客?”
老鴇子見四下無人,偷偷湊在李天昊耳邊:“是宣府總兵宋大人的副將,奉總兵大人之命回京往兵部呈送重要公文來了。大爺呀,你知道做我們這種生意的,可萬萬不敢得罪這些軍爺,一旦他惱了,還不砸了我的蒔花館?”
宣府?
李天昊大腦飛速旋轉片刻,堆出滿臉笑容。
“那可太巧了,媽媽有所不知,我以前就在宣府軍中任參將之職,去年才奉調回京,這位副總兵大人是我的老上司,對我多有提攜,既然是他來了,我豈能不去相見?煩請媽媽帶路!”
老鴇子半信半疑:“真的?大爺可知那位軍爺姓甚名誰?”
“媽媽還怕我騙你不成?副總兵大人名諱上許下寧,說的可對?”
“啊。。。哈哈哈,正是正是,大爺請跟我來。”
李天昊暗自冷笑:哼哼,想詐我?正德年間各邊鎮歷任總兵、副總兵的資料全裝在我腦子裡,沒想到吧!
紅綃軒門外,悠揚的古琴聲陣陣傳來,琴聲優雅清越,足見彈奏者樂理精深、蘭心蕙質,聽得李天昊都有些陶醉了:到底什麽樣的女子,能引得當今天子傾心?
老鴇子輕輕扣門:“貴客,有您的故交到訪。”
屋裡傳來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我的故交?且叫他進來一敘。”
李天昊正正衣冠,推門而入。
迎面進入眼簾的是一架古琴,琴後端坐一個年方豆蔻的少女,李天昊眼皮子跳了一下:小皇帝好眼力!
這女孩一襲紅色衣裙,身材嬌小婀娜,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李天昊甚至懷疑曹雪芹寫紅樓夢時,大約是照著這女孩的樣子描繪薛寶釵的。
她坐在那裡看不出具體身高,根據李天昊憑借豐富的經驗,目測約在155厘米左右,與資料上記載明朝女性154.5厘米的平均身高吻合,上下身比例5:8,很棒,很黃金。
“你是何人?為何假冒我的朋友?”
琴旁圓桌邊,一個粗壯大漢冷冷瞪著李天昊發問。
這人個子不高,肩寬背厚,標準的武將身材。
李天昊從容施禮,居然是官場上很正式的禮節,大漢不禁一愣:“你究竟是何人?”
“許副總兵無須問我的名字,我只是有件事想懇請大人成全。”
宣府副總兵許寧驚訝的站了起來。
“你如何認識本將?”
“今日未時,我在兵部見過許大人。”
李天昊不慌不忙,如果他確實是來送公文的,那麽兵部收公文的時辰,就是未時。
如果他不是來送公文的。。。邊關武將無故擅自入京,他活得不耐煩了嗎?
許寧驚疑不定,他在回想:自己在兵部見過什麽人?
無論什麽人,能進入戒備森嚴的兵部重地,都不可能是個賣大餅的。
“請問有何事?”
“說來見笑了,我對這位一仙姑娘仰慕的緊,今日特意帶足銀兩前來蒔花館,隻為與佳人一見,不成想被許大人捷足先登,我左等不見人右等不見人,實是焦急難耐,這才出此下策,望大人海涵。”
許寧眼色迅速變化:“我明日一早便要離京。。。”
忽然驚訝道:“你是鎮撫司的人?”
李天昊愕然,低頭才發現因外袍短小, 內襯的飛魚服下擺不慎露了出來,他將下擺重新卷好,鎮定道:“讓許大人見笑了。”
許寧臉色立緩:“請教足下在哪一衛所?”
“卑職是姚千戶麾下。”
“姚千戶當年奉旨巡視宣府軍務,本將曾陪同宋總鎮與他痛飲,哈哈,如此說來不是外人。請教足下尊姓大名?”
“不敢當,北鎮撫司百戶李天昊拜見大人。”
“既如此,李百戶盡管帶一仙姑娘走吧,無論要聽幾曲都無妨,本將回去等候便是。”
“等候?”李天昊愣了。
老鴇子滿臉賠笑上前:“原來是鎮撫司的百戶大人,失敬失敬,您有所不知,今晚是一仙姑娘梳攏的好日子,她就要到許大人府上侍寢了。”
梳攏?
李天昊並不清楚這個詞的具體含義,但“侍寢”二字聽得非常明白,他忽然心裡慌得不行:這要是被隔壁那位知道了。。。
“媽媽你言而無信!”
唐一仙猛地站起,妙目含淚:“朱公子給了你那麽多銀兩,你也答應讓我在此等他,如今竟然貪圖錢財要我梳攏?我死也不去!”
李天昊有些恍惚:貞潔烈女傳上演在妓院?
許寧咳嗽一聲:“李百戶,本將先告辭了,如有機會前往宣府,我必定請你痛飲一場。”
一個三品副總兵,和一個六品百戶這樣說話,面子是給的極大了。可惜許寧不知道,這個面子不夠,遠遠不夠。
許寧說著,人已走到了門口。
現在怎麽辦?
今兒個就是今兒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