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夜闖宮禁?”
門內發出一聲喝問。
“北鎮撫司楊瀚景,報急!”
門開了。
明代禁宮沒有皇帝特別交代,夜間是絕不開門的,即使有重要奏疏送呈、即使來的是尚書閣老,也得等天亮再說。
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報急。
至於什麽事值得報急,那就有講究了。
長安門上次因報急而夜半打開,是天順年間的曹吉祥、曹欽謀反案,那叔侄兩人掌握著內宮宿衛,當時情形確實十萬火急。
今天沒人叛亂,楊瀚景以報急名義叫開長安門,著實有些唐突了。
但他必須確定一件事,一件一刻也不能等的事。
朱厚照來到偏殿的時候,還在止不住的打哈欠:“楊瀚景,現在才一更天,你有什麽火急火燎的事情要來報朕?”
“回陛下,臣懷疑宣府軍餉貪墨案事涉內閣要員,懇請陛下寬限一日,臣須得當面詢問後,方可出京。”
朱厚照睡意頓消,若有所思:“你是說謝先生。。。”
“不,臣要詢問的,是李閣老。”
“李先生?!”
朱厚照一下子就徹底不困了:“李先生不管兵部,也不諳軍事,此事與他有何關聯?”
“一則,臣今夜才得線報,被宋鑫冤殺的黃元孝曾致信李閣老稟明此事;二則,李閣老確實不管兵部,然而戶部,卻正是歸他該管。”
“你是說,宣府之事,李先生也是幕後之人?”
“臣沒有這樣說,只是此事太過蹊蹺,大出臣之意料,臣才夤夜闖宮請旨,驚擾了陛下,告罪告罪!”
“好了,朕都已經被你吵醒了,還說這個有什麽用?天明早朝後,朕會以講解文章為由將李先生請至禦花園,你屆時在那裡見他。”
“謝陛下!”
匆匆的來、匆匆的走,楊瀚景想著再過五六個小時,自己就得面對大明朝最聰明睿智的人之一,心中沒底,趕快抓緊回家,能睡幾個小時就睡幾個小時。
他想的美!
他到家躺在床上時是三更,李天昊的下半場剛好開始。
古時候的房子牆壁為了隔音,用陶甕口朝裡砌成牆,每個甕都起隔音作用。這種技術正是利用了共鳴消耗聲能的特性,即使房內正在劈劈啪啪私鑄錢幣,一牆之隔也聽不到動靜,堪稱絕妙。
但是這有個前提:你得身處甕口朝外的那一側。
好死不死,楊瀚景隨手一挑,給自己挑了另一側。
腦補一下:幾十個空心甕齊刷刷發揮擴音作用,這三維環繞立體聲音效有多刺激?
深更半夜往來奔波,楊瀚景累得要死、困得要死,可聽著這動靜,怎麽睡呀?
次日清晨,被蹂躪得身軟如棉的雪裡梅掙扎著爬起來,伺候李天昊穿衣洗漱,當李天昊心滿意足信步來到庭院中時,一眼看到呆坐水井台上的楊瀚景,好奇上前。
“老楊,怎麽起這麽早?昨晚什麽時候回來的?”
楊瀚景不搭理他。
“怎了?小皇帝跟你說什麽了?還是他根本沒見你?”
楊瀚景仍然跟沒聽見一樣。
“啞巴啦?不管有什麽難事,你說出來咱倆商量,任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
楊瀚景終於回答了。
“呼——呼——”
“什麽情況?你坐這兒睡著了?老楊,醒醒、快醒醒!”
楊瀚景撩起沉重的眼皮,恨恨瞪著他,氣得連臉上的痘痘都在抖:“李天昊,你乾的好事!”
李天昊雖然詫異,但覺得還是得正式宣布一下大事。
“老楊,昨晚你進宮的時候,我跟雪兒已經圓房,從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弟妹了。”
“我特麽知道!”
楊瀚景一聲大吼,嚇得從東院走出來洗漱的唐一仙手中臉盆都掉在了地上。
李天昊迎上前去,滿面春風:“一仙姑娘,雪兒和我圓房了,自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妻子。時間倉促諸事不及,等我這趟皇差回來,必然為她辦一堂熱熱鬧鬧的喜事。你算她的娘家人,到時候。。。”
沒等他說完,唐一仙已經縱身撲向西院,口中連聲呼喚“雪兒、雪兒”,狂喜之情溢於言表。
雖然都是幾乎一夜沒睡,困得睜不開眼,但已經沒有時間了,安頓好嬌羞的雪裡梅和興奮的唐一仙,李天昊和楊瀚景撒腿就往宮裡跑。
還有半個時辰就要下早朝了。
微風拂動中,內閣次輔李東陽衣袂飄飄站在禦花園魚池邊,注視著池中團團簇簇的錦鯉群,沉默不語。
李東陽,字賓之,因出生於京師郊外西涯村,故學成後為自己取號“西涯”。他的父親李淳是個飽學之士,以教私塾為生。受父親熏陶,小小年紀的李東陽便表現出了過人的才學,四歲時就能寫直徑一尺的大字,在整個京畿地區都被視為神童。
這位神童也沒有辜負四方鄉鄰的厚望,天順八年,年僅十八歲的李東陽過關斬將闖進殿試,勇奪二甲第一。大家都知道一甲只有三席,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狀元、榜眼和探花,所以李東陽的成績,是全國第四!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李東陽選庶吉士,不久授編修,參與修撰《英宗實錄》。成化三年書成,升從六品俸,後遷侍講,又入經筵侍班。
一路擢升的李東陽,終於在弘治五年進入了內閣這個明代最高行政機關,至此位極人臣。他和劉健、謝遷組成的班子,襄助弘治帝締造了弘治中興的盛世。
李東陽為人衝和恬淡,不喜爭執,頗有古君子之風,在內閣三人中鋒芒不露,但卻是一根重要的定海神針,時時調和安撫著兩位脾氣或執拗、或張揚的同僚。
因為他豁達寬厚的性格,朱家兩代皇帝都很喜歡與他相處。弘治帝朱祐樘在位時經常召他入宮敘談,還聘請他擔任當時身為太子的朱厚照老師;朱厚照即位後也隔三差五便邀他進宮請教學問,對此李東陽早已習慣,所以今日聽到入宮講書的口諭,毫不為意,欣然前來。
魚池邊傳來輕快的腳步聲,與之同時傳來的是一個少年的清朗笑聲:“朕來晚了,累李先生久等。”
朱厚照滿面春風而來,走到近處,放慢腳步觀瞧一番,略有不滿的問侍立在側的劉瑾:“李先生等候朕多久了?”
“回主子萬歲爺,李閣老已在此恭候了小半個時辰。”
“如此之久居然未給先生設座?還不快去!”
李東陽恭敬施禮:“陛下,老臣不感疲倦,再等些時候也無妨;禦前召見,原也沒有給臣子設座的道理,就不要勞煩劉公公了。”
“李先生此言差矣,一則此處不是外廷,沒有那麽多禮數;二則,此次進宮又不是要議國事,而是請李先生指點學問,尋常百姓家尚且知道尊師,難道我朱家連一張請老師坐的椅子都沒有嗎?劉瑾你還愣著幹什麽?看座!”
謝恩後,李東陽在紅木太師椅上斜欠著身子落座:“老臣請問陛下,今日要講解哪部經典?”
“幾日前承蒙先生講解《北齊書》,朕深有所得,但今日不是朕想向先生請教,是朕兩名心腹手下有不明之事,早知李先生乃本朝飽學鴻儒,央求朕給他們爭取一個敬聆教誨的機會,是以今日不揣冒昧,還望李先生給朕這個面子。”
李東陽神色不變:“陛下所說心腹,即是這兩位嗎?”
他目光掃向朱厚照身後的李天昊和楊瀚景。
兩人閃身上前行禮:“卑職北鎮撫司百戶李天昊、楊瀚景、見過李閣老。”
“不知二位治的哪幾部經典?”
“我們都是邊鎮從軍的武人,才識粗陋,哪裡會治什麽經典?今日要向李閣老請教的,是這個。”
李東陽看著楊瀚景雙手呈上的文冊,面平無波:“是什麽?”
“昨日在乾清宮側殿。。。”
“本閣知道這份奏疏,本閣是問裡面寫了什麽?”
“閣老不知?”
“本閣當時一字未看此疏,怎會知曉?”
“劉閣老、謝閣老未對李閣老提及疏中內容?”
“想是疏中所奏與本閣所轄政務無關,晦庵兄與木齋兄自行處斷即可,無需對我提及。”
“卑職請問:戶部是否為李閣老職管?”
“正是。”
“那此疏中所言之事便不能說與閣老無關。”
“哦?”
“上疏者為兵科給事中黃晟,疏中除提到宣府總兵宋鑫貪墨軍餉事外,還提到了他叔父黃元孝被宋鑫構陷殺害一事,這個黃元孝乃是弘治十六年戶部派往宣府的督響郎中,他赴任時所持告身正是李閣老親手簽發,莫非閣老不記得了?”
“國事繁忙,本閣每日簽發公文多時幾達百件,少時也有三四十件,怎能件件記得?”
“公文記不得了,黃元孝的書信難道閣老也記不得了?”
“書信?什麽書信?”
“黃元孝上疏朝廷無果,無奈之下投寄密信給李閣老,他信中講了什麽,還望閣老告知。”
“本閣此番進宮,就是為聽你說這些子虛烏有之事嗎?”
李東陽拂袖而起,憤然走到魚池邊站立,楊瀚景搶步上前毫不退縮:“此事是有是無,閣老心內自知!”
“呵呵,你說本閣與黃元孝有書信往來,我且問你:書信何在?”
“黃元孝處若藏有閣老回信,大半是已被宋鑫搜去燒毀了;可黃元孝給李閣老的信,那宋鑫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搜不去、燒不毀的。”
“怎的?聽楊百戶言下之意,是要到本閣府裡搜上一搜了?”
李東陽這時才真的有些怒了,斜乜著楊瀚景的眼神寒意迸發,楊瀚景毫不畏懼的與他對視著,禮數不缺:“若閣老光風霽月,準我等找上一找。。。”
“大膽!”
朱厚照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二人太放肆了,朕好心好意將李先生請來為你們指點學問,你們居然當著朕的面,鞫問起當朝一品重臣來了?李先生學究天人,乃大明之梁柱,不獨朕,即令先帝在時,也對李先生執禮甚恭。你們今日竟敢如此冒犯他,甚至還想搜查他的府邸?反了、真是反了!若不重重懲治,豈不是朕禦下無方?來人!”
隨侍禦前的錦衣衛們懵懵的答應一聲,朱厚照一指李楊二人:“拉下去每人打二十杖!再去李先生府上當面賠罪,先生若不寬宥,他二人就不要再來見朕了!”
眼見侍衛上來拉扯,李天昊傻眼了:我啥也沒乾!我壓根都沒出聲啊!憑啥連我一塊打?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孩子暫時沒有,可我現在真的有老婆啦, 她還等著我哪,我冤啊!
“我在北非流過血!我在猶他海灘負過傷,!我為領袖立過戰功!你們不能。。。”
不但侍衛懵逼了,連李東陽都愣了:這幾句口號又是出自哪部經典?
對不起李閣老,這幾句出自一部叫做《甲方乙方》的經典,遠在明朝的您還沒機會看到。
楊瀚景抬腳踹在信口胡謅的李天昊屁股上,大聲朗誦起了真正的台詞。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
拖他們的侍衛動作緩了緩:聽起來好像很有學問的樣子?
李東陽眉心不易察覺的動了動:這個錦衣衛。。。
“李閣老有古君子之風,是我大明正氣表率,可你能肯定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是正氣凜然的君子嗎?都沒有一念之私嗎?閣老以己度人,萬一有所偏差,害了幾個忠臣、損了一些國帑尚且是小,真正戕害的,是我大明的千秋萬代、是皇上的江山基業、是億萬生民百姓啊李閣老!”
李東陽起身行禮:“陛下若無他事,老臣告退。”
“李先生請便。”
目送李東陽的身影消失在禦花園石子路的盡頭,朱厚照袍袖一甩,快步往錦鯉池對面走去,走進池畔假山石旁的竹林,對坐在地上的兩人陰陰一笑。
“李先生眼光如電、智計絕頂,這些小把戲怕是騙不過他,朕覺得必須真的打幾杖,才不致露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