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是這樣簡單而蘊含哲理的故事,即便是賈母等人,都能輕易聽明白,因此不免沉思起來。
唯獨賈寶玉:“後來呢,那個國王有沒有饒恕這個人?”
賈寶玉是個能與萬物共情的人,哪怕只是個故事,他已經代入進去了。
仿若他已經成了那個達摩克利斯,在那想象不出的奢華宮殿之中,看著那來來去去,數之不清的美貌侍女,異族的,說不定不怎麽穿衣服,有辱斯文的那種……
所以,他很關心男主人公的死活。
賈璉看出來賈寶玉的天真,但他偏不如他的願,只是搖搖頭:“這不過是個故事,重點並不在那人的結局,寶兄弟這個問題,我可就不知道了。
我說這個故事,也只是回答方才三妹妹的問題。
她問我既然要燒掉,為何又要讓奴才們將貪墨的數目寫出來……
我就是要在奴才們的頭頂上,懸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讓他們知道他們的權力都是府中賜予他們的,若是不知道敬畏,從此安分守己,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都有可能落下。”
賈璉這般解釋,可比之前賈寶玉半知半解的什麽“曹操燒信”貼切多了,也有震懾力多了。
寶釵在姐妹們後頭,靜靜的看著坐在堂下侃侃而談的賈璉。雖然賈璉坐的並不是中心位置,卻仿若他到了哪裡,哪裡就是眾人的中心。
寶釵心裡有些難以平靜。
以賈璉的身份,能夠憑權威壓服豪奴,這並不太令人意外。
難得的是,他還能說出這般有見地,有哲理的話來。
知行合一!
可是,他不是不讀書的嗎……
論道理,他連第一步,“知”都不應該存在才是,如何此刻看來,卻像是一個理學大家一般?
與寶釵一般疑惑的,還有很多人。
雖然賈母等人也驚訝於賈璉竟然懂這麽多,但是她還是皺眉道:“你不是不喜歡讀書的麽,如何現在連這種外國的故事,也會講了?”
大魏朝已經有許多外邦來客了,而賈母活的久,自然知道一些外國的東西。
賈璉說完故事,就等著看探春和黛玉等人的反應,卻見她們都是安安靜靜,羞羞答答的一句話不說。細細一想,猜測應該是之前那句“對美人沒有興趣”的話,引起了她們的“不適”。
小美女們,真可耐。
“孫兒本來也不會講,也確實覺得讀書勞心費力。
但是皇帝陛下不喜歡目不識丁的莽夫,經常教戒孫兒好好讀書……”
眾人略微一笑。
賈母也笑問:“就因為聖上要你讀書,所以你就發奮,要認真努力讀書了?”
“是呀,就連今日去大明宮謝恩,皇帝陛下還警告我,叫我多讀書,讀兵書,若是讀不明白,以後就再也不會讓我上戰場立功了。
沒有辦法,我隻好按照陛下的旨意,學習兵法,學習治兵之道。
然後我就發現,讀書其實也沒有那麽難……
每常看正經書看累了,閑暇之余也看些野史雜聞,倒甚是有趣。
方才孫兒講的那個故事,就是從一本前人翻譯的外國書籍看來的……”
賈寶玉聽到賈璉居然敢堂而皇之的說自己去看野史雜聞,真是羨慕的咧開了下巴。
他也喜歡看這種東西,但是從來不敢宣揚,要是被賈政知道,不把他皮揭了才怪!
璉二哥哥沒父親,真的是太幸福了……
“姨太太瞧瞧看,果然對他們來說,還是皇帝老子的話好使。
以前我和他們爺爺,說一千道一萬的讓他們好好用功讀書,他們就是聽不進去。
如今當官了,皇帝老子一句話,一個個也肯上進,也肯讀書了,呵呵呵……”
隨著賈母向薛姨媽習慣性的炫耀,眾人皆笑起來。
但是笑著笑著就覺得不甚好笑,因為,眾人都覺得笑的心驚膽戰的。
璉二爺實在太厲害了,連皇帝老子都要他多讀書,這份聖眷,實在令人不敢嘲笑。
因為一般來說,只有老子才會催兒子讀書。
皇帝雖然名義上是世人的老子,誰又敢真去攀這份關系?
王夫人也不自覺的攥緊了手,隨即松開。
她終於深刻體會到,女兒元春貴為皇妃,為何還要特意交代她,不要再用以前的態度來對待賈璉。
璉兒的後台,已經是皇帝了。
……
夜已深,薛姨媽帶著寶釵,辭別賈母之後,又在王夫人後院直插向北的甬路口,與王夫人告別,回到梨香院。
因之前在榮國府,母女二人也不好交流意見和看法,所以回到家之後,母女二人心有靈犀的沒有分別,而是一起進了薛姨媽的內室,就方才在榮國府的見聞,交換了意見和看法。
薛姨媽就長歎:“如今看來,你表姐夫是認定他們家裡那些奴才,多有貪婪不忠心的,所以才下辣手整治。
你姨媽雖然不說,但是也看得出來,她心裡是默許的,大概,他們家的經濟,實在不怎麽景氣了。
倒是他們家老太太,尊貴享福了一輩子,又心慈,不想看見家裡幾輩子的奴才被折辱,所以不大高興,到底也拗不過兒孫罷了。”
寶釵聽得默默點頭,母親的看法,與她基本一致。
薛姨媽又道:“其實,他們家還算好的,有他們老太太坐鎮,又有你姨爹姨媽管束,家裡的奴才就算養尊處優一些,也有限,不像咱們家的……”
說到這裡,薛姨媽不免就傷感。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是他們薛家這樣的情況,是最難的。
否則,她們也不必拋棄祖業,千裡迢迢上京來投奔姐姐、姐夫……
賈家的奴才要貪,也是趁著辦事的時候,打些擦邊球,之所以一個個那麽富裕,都是長年累月疊加起來的。
但是他們薛家……凡是盯上他們薛家幾輩子基業的人,哪個不是張開血盆大口,一咬就是一大塊肉來?
若是不上京投奔姐姐,只怕他們薛家幾代人積累的巨額財富,遲早被那些人給吃完了。
就這樣,那些老掌櫃、夥計等,都還在蠶食家裡的財富和資產……
他們又不像賈家,就算出了問題,賈璉一個高壓手段,就輕易鎮壓了,奴才們吃進去多少,瞬間連本帶利的都吐出來。
他們薛家,卻連一個能主事的男人都沒有。
兒子薛蟠?算了吧,他能自保都不錯了。
總不能,把女兒寶釵派出去治理那些人吧?
寶釵自然也知道家裡的情況,但是她不比薛姨媽著眼小處。
以薛家幾代皇商的積累,只要不出大問題,那些掌櫃、夥計哪怕貪一些,也不過是癬疥之疾,傷不了薛家的根本。
等到將來哥哥長大了,能主事了,那些人自然也就消停了……
當然,若是哥哥長大了也主不了事,那就萬事休談,說明薛家注定該敗,無人可救。
這是時代的規則,終究只有男子,才能立身主事。
她和母親,也不過只能背地裡扶持哥哥一把而已。
本以為母親有感而發,不過像以前一般抱怨一番也就罷了,誰知薛姨媽卻瞅著她,說道:“我們家什麽都不缺,唯獨缺一個能夠像你表姐夫那樣得力能處事的男人。
你哥哥看起來實在不像個能立事的人,他又沒心計,又一味講豪氣,將來被人騙了都不知道。
若是,我是說若是……”
見母親期期艾艾的,寶釵便道:“母親有什麽話隻管說就是,這裡也沒有外人。”
“我是說若是,若是你沒有被宮裡選上,那就好了,如此既不用擔心將來你我母女難得一見,且還能給你擇一佳婿。
以你的條件,定是可以挑一個德才兼備,又有能力的女婿的,到時候,說不定還能幫襯幫襯你哥哥那個不爭氣的。如此,你們兩個都有了著落,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放心了。”
薛姨媽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的打量著女兒的神色。
果然寶釵並不是那麽好騙的,只見寶釵頓時抓住了重點,問道:“可是,宮裡有消息了?”
薛姨媽忙道:“倒也不是,禮部的官兒說,要等三月下旬才能出結果,如今還有大半個月呢……”
寶釵哪裡肯信。
她如何不知道父母為了她進宮的事情費了多少精力,若不是得到消息,如何會與她提及落選的事?
肯定是母親怕她“揭榜”那日難過,所以提前給她透露,讓她做好心理準備。
“是因為哥哥人命官司的原因?”
“不是,與你哥哥不相乾,你哥哥的案子在南京就結了,怎麽會和這件事有關呢。”
薛姨媽一邊解釋,眼神終究難以直視女兒。
寶釵心裡便有數了。
宮裡不論是選妃還是選公主郡主的讚善, 都是先論身份,再論德行,容貌反而是次之。
畢竟,她連貴人的面都沒見著,容貌也發揮不了作用。
若是第一輪就直接被刷下來,自然是前兩者的關系。
她身為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沒有什麽德行有虧的地方。
唯一有的,就是有一個愛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哥哥。而且這個哥哥,就在前一年,還打死了人,惹上了人命官司!
這是她德行上的汙點,宮裡若是因此將她刷下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薛姨媽看著女兒默默流淚,也不知道該怎麽勸慰。
唉,或許這樣也好。
正如她所言,女兒可以不用離開身邊,將來還可以招一個得力的女婿。
若是對方能願意上門做贅婿就更好了,那樣說不定就可以引為家族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