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婚的這兩年裡,中陽裡的情況很糟,縣裡的情況更差,駐守的部隊大量的被調走,各地都是這樣,賦稅和徭役更是有增無減,男丁損失很大,尤其是青壯年,修路,修水渠,修皇帝陵墓宮殿和各種官衙城牆,都是攤派,有時還需要服役者自帶乾糧,他們在朝廷裡拍腦門做決定,計算著每年每個人應該服役多長時間,可我們浪費在路上的時間更多,服兩個月徭役就要花費我們四個月的時間,他們還覺得是自己虧了,還覺得對我們已經足夠仁慈。
我管理的泗水亭,當年光是逃避徭役就已經有七八戶人家,有些偏遠地方的情況更差,人員流失很嚴重,蕭何每天都坐在家裡發愁,唯一不發愁的就是雍齒,那兩年跑到他那裡混飯吃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那個時候可是搖身一變成大戶了。
那天,我被叫去了縣衙,縣裡又攤派了新的徭役數量,那年,比以往的都要更多。
我去問蕭何,蕭何對我說,越追求長生的人就越怕死,越怕死的人就要修陵墓,否則,生前的東西帶不走,死後怎麽在地底下作威作福呢?他對我說,皇帝派的第三批求仙船隊已經出發了,為了自己成仙長生不老。皇帝自己的巡遊車隊也出發了,為了鎮壓我們這些余孽,好把天下傳給他的兒子。那天,他對我說,皇帝要得到天上的世界,皇帝要讓自己的兒子得到天下的世界,天下人卻什麽都得不到。皇帝通往天上世界的陵墓是天下人的命堆出來的,皇帝的兒子即將擁有的,天下的世界,也是天下人的命堆出來的。天下人能用自己的命堆出皇帝任何想要的東西,卻始終不能堆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理解他,因為我這次需要二百個人,我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來,蕭何這次需要上萬人,他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來。
我沒有辦法,他也沒有辦法,他把縣裡攤派的數量壓在我頭上,我只能去找鄉裡鄉親要人。
我和盧綰走到陳家,老陳頭就差給我跪下了,他們家在修房子,他就陳賀這麽一個兒子,要是兒子走了,房子就得停工,等雨季到了,泥坯化作泥湯,稻草被衝走,這一家就完了。
我們走到周家,周昌的孩子剛出生,妻子生產的時候受了風,生了大病下不了床,周昌問我,要是跟我走了,她們母子誰來照顧?
還有多少都是窮苦人,家裡就指著有個兒子能多種點地,一家大小能吃上飯,講道理,當時的泗水亭,我是一個人也帶不走。
以前,有個別幾個家裡實在困難,我從買賣裡抽錢貼補貼補,但那年的徭役,就是把我抽幹了,也貼補不過來了。
押送的日期很快就到了,各亭的亭長都要盡快押人去驪山,我也在其中。二百人的數額,我隻湊到了一半,再要人,就只能讓我爹我娘上了。
沒有任何辦法,我們只能上路,去鹹陽的路我們走過很多次,沒有人會迷路,但我們每走一步,都不知道接下來怎麽去走。
臨行前,我去見了曹氏,她的腳還是有些殘疾,我在她家裡吃了飯,我掰著手指頭跟她算我已經多大了,我四十五歲了,我有兩個孩子,還有一個在娘肚子裡,我爹娘都在人世,我說我真不想去。
那天,她看著我,忽然問我,還記不記得我跟她是什麽時候第一次見面的,我說我記不清了,她說她第一次見到我,是我從趙國回來,那時候我才二十四歲,她才十六歲,她說,那時候我身上挎著張耳送給我的寶劍,縣裡的公差拿著張耳的書信鳴鑼開道,鄉裡鄉親把棗子鋪滿了我家整個的院子,她也捧了一筐棗子來我家,她描繪的很具體,可我真的沒什麽印象了,畢竟是二十一年前的事情了,久遠的好像上輩子的事。
她也老了,那晚,我們倆點著油燈,微弱的火光,蹣跚的步伐,斑白的頭髮,破碎的回憶,失敗的人生。
她突然對我說,想再看看我挎上那把劍的樣子,我在記憶裡搜尋了許久,才想起來它在哪裡。
那年我從外黃逃回來後,秦兵就已經佔了沛縣,秦人到處統計人員名單,我怕被查出跟張耳有勾結,便在我家柴房正梁上面掏了一個槽,將劍藏在了裡面,上面再用灶灰填滿。
那晚,我悄悄回了家,取出了那把劍,藏在懷中,跑回曹氏的家裡。
微弱的火光照著我們,我掏出那把銅劍,火光映射,那劍都照成紅色。
我默默的將劍挎在身上,昏暗中,她說道,還是那麽精神,她一點點靠近我,那天她對我說“我一輩子就愛過你一個人”
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我渾渾噩噩四十五年的人生,平靜的如一潭井水,我就像蹲坐的井裡的蛙,張耳也是,我們拚了命想要激起一點水花,卻都轉瞬即逝,我們拚了命想要爬上濕滑的牆壁,也都無濟於事,我們相信井裡有朝一日會飛出真龍,把我們帶出生天,可井裡埋葬的,只有信陵君的龍骨,有多少次,我看著井水中的自己,我知道,我快要老死了,卻依然一事無成。
她知道我的心事,那天,她抱著我,對我說“把大家平平安安的帶回來”
我走了,帶著僅有的一百多人,除了我們,還有縣裡派來的兩個公差要回鹹陽,還有曹參手下的四個獄卒帶了二十多個囚犯,替我湊人數。
臨行前,蕭何對我說,這是他在縣裡積極為我爭取的,這兩個公差是朝廷派到各縣的考核人員,考核完事了,正好跟我們一起回鹹陽,他囑咐我,一定要好好伺候,伺候的好了,兩個公差為我說句話,差那七八十人的數額,應該能給我免了。
我答應了,我帶著這些人再次踏上西去的路,出發後的第五天,我們到了碭郡附近。
那五天裡,我們伺候那兩個公差吃,伺候他們喝,睡覺要把最好的地方讓給他們,我們理所當然的忍受這一切,直到第五天的晚上,我們在碭郡的一個村子落腳,那個村子的鄉老看見是朝廷的公差,不遺余力的招待,那兩個公差看上了我們借宿的那戶人家的姑娘,他們睡了她,還要我們給他們看門,我們期盼著到了鹹陽,他們能給我們說幾句好話,我們忍耐了,我們都是畜生。
那個姑娘最後也屈服了,那天晚上我和盧綰帶著人在院子外面露宿,我們開導著那姑娘的父母,我們越開導,越覺得自己禽獸不如,最後,誰都不再說話了,盧綰在裝睡,周勃跑去外面上廁所就沒有回來,我就在院裡的火堆前坐著,一時一刻也合不上眼。
第六天清晨,天亮了,那姑娘出來了,她披著衣裳,頭髮凌亂,憔悴的拿著一個木桶,看見我們在院子裡橫七豎八的躺著,她便把桶輕輕的放在院子的角落裡,她看見我醒著,便來悄悄對我說,那是那兩個公差昨晚起夜拉的屎尿,早上起來讓她去倒了刷好,再打點水來洗臉,她說,她沒有力氣了,問我能不能找兩個人幫她一下。
我沒有找人,也沒有讓她去,那天我自己提著桶去了。我把屎尿倒在村外的一棵棗樹下,便去井裡打水,那天,我看著井水裡的倒影,我的身影,扭曲又醜陋。
那天,我刷好了糞桶,又打了一桶清水,拎到了院裡,我看著那姑娘將水桶費力的拎進去,卻聽見裡面打了一個耳光,裡面一個公差問那姑娘,為什麽水是冰涼的,那姑娘連連道歉又提著水桶出來,臨出門又摔了一跤,水全撒了。
裡面一個公差應聲出來查看,跟我撞了個滿懷,那天,我下意識的從懷裡拔了劍,插進了他的小腹,他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掐著我的脖子,大喊來人快來人,我也緊張的大喊盧綰,院裡的人都驚醒了,所有人都不知所措,那姑娘更是嚇傻了,只有盧綰,連滾帶爬的從地上起來,抄起地上的木桶砸向那個公差的腦袋,那公差鮮血流了一臉,樊噲才反應過來,帶著人壓了上來,那個公差當時就斷了氣。
裡面的那個看情勢不好,顧不上穿衣服就翻窗跑了,還沒跑到村後,就被周勃放倒了,周勃用石頭砸死了他,等我們到的時候,那人早已血肉模糊。
我四十五歲那年,我殺死了秦國官差,不是因為我想做追隨信陵君的英雄,是因為我聽到了近在咫尺的哭聲。
公差死了,我們再也走不下去了,那天我對所有人說,願意回家的可以回家,怕連累家人的,可以跟我逃亡,那天,一百二十人的隊伍,大部分人一哄而散了,只有十九個人留在了我身邊, 我做了皇帝以後,曾經跟盧綰談起那天的事,那天那十九個人,活下來的,都成了開國功臣,即使是死了,家人也封了爵,盧綰回憶起那些離開的人,他說,一個人習慣性的選擇,很可能在關鍵的時候,就決定了這個人的一生,可問題是,我們大多不知道什麽時候,是我們關鍵的時刻。
我們離開了那個村子後,我帶著人進入了大山,那是碭縣西南的一處群山,叫芒碭山,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它。
碭縣的官兵一直在追剿我們,所以很長時間以來,我們都居無定所,直到那年冬天,我們逃到群山更深處,才安定下來。我們在一片懸崖側面找到一個山洞,住了下來。
我們都很惦記家裡的情況,那年,我派了我們當中年紀最小的孩子下山打探情況,他叫陳賀,是我親手把他從中陽裡帶出來的。
我們等待了半個月的時間,也沒有等到他回來,盧綰以為他死了,還為他豎了一塊墓碑。
那年秋天,我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災難,我們的糧食見底了。
那些糧食本來是支撐我們走到鹹陽的口糧,深山中,饑寒交迫,我們靠把糧食統一到一起,每日節省,才熬過了幾個月。那年剛入秋,我就病了,是盧綰把僅剩的一點糧食給了我,我才活了下來。盧綰看不下去了,帶著剩下的人就要下山,他說就是死,也得搶點糧食回來。
他帶著十六個人下的山,留下了一個孩子照顧我,當時我病的很重,他們在山洞最乾燥的地方用樹枝給我鋪了一塊地方,我就只能像條死狗一樣趴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