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在這啊……”樂毅在三晉大地上踏雪而過,頭頂是不停南飛的大雁。他與雁群一北一南,漸行漸遠。
離開燕國的樂毅知道了一切的陰謀,卻不知道那也乘夜色奔出大梁城的少女行蹤。
他有五年沒見那個跨馬揚鞭、任性妄為的大小姐了。五年前他秘密為燕王出使魏國,也沒有相見一面的機會。
後來的五年裡他在齊魯大地上東征西討、攻城略地,他像很多年在趙國疆土上一樣廝殺拚搏,但是心中再也無法一往無前。
他率領的大軍越是在齊國境內勢如破竹離雪恥越近,他就越是難以忘懷那晚血色月亮下的沉默。連年的征戰讓士兵疲憊思歸,領軍的將軍卻只能孤身前行。
出生在中山的樂毅本就是無家之人。他的國家在晉趙交接之間的那段歲月裡重建又毀滅,那是發生在他來世前近百年的事。
樂毅沒有國家的概念,卻有仇恨雪恥的概念,後者是垂耳教導他的。他生活在這個紛爭不斷的時代裡,他此前的歸宿便是那句“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了。
樂毅是倔強的,他比那日在魏市前罵奸商的孫慧還要執拗,執拗那股莫名其妙的正義感:是就是是,不是就不是!
樂毅可以勸說孫慧,但是無法勸說自己。他冒著生命危險前往群敵環伺的燕國,在他看來,正義要是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那就盡管來吧。
那個接過他王劍的老燕王,那個愁容滿面的老者,在那個最需要被肯定支持的時刻,不顧眾議選擇了他,這個遠道而來的毛頭小子。
那些被垂耳樹立但在時光流轉中幾近崩塌的正義和仇恨,在那天的黃金台上以最旺盛的方式在樂毅心中燃燒起來。
“一定有破局之法!”樂毅念叨著這句話,在各種複雜戰場中中堅持了下來。即便是老燕王去世,新燕王即位,他作為戰功赫赫的上將軍被奪取軍權,他也堅持著。
但是在被押送前往薊都的路上,樂毅看到那信上說道孫慧拒婚夜奔時,他終於奔潰了。
在一個夜色如墨的驛站中,他將所有與燕國有關的東西留下,盔甲、兵器、符節,他悄無聲息在燕國大地上匿去。
樂毅現在已經為那份三十年前的仇恨做了很多,他孤身前往大梁,他埋首於那間書室,他冒死出使燕國,他忍受著貴族的刁難,他迎接著長戈的砍殺……
現在樂毅把過去留在了燕國的那處驛站的房間,他唯一寄托的仇恨終於煙消雲散。樂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空虛,他明明四肢健全,但好像被人拿走了什麽。
那晚孫慧的話應驗了,逃出燕國的樂毅真的後悔了。他這才發現,自己數十年的生命中,只有那個古靈精怪的大小姐真正試圖走進他的心。
沒有利益糾葛的,真正的朋友。
樂毅在大梁城了解到,那晚有人見到,孫慧身騎白馬從北門而出。於是樂毅從大梁城北門出發,把以北的幾個重要魏國城池挨個尋找個遍,但是依舊沒有找到孫慧行蹤了。
樂毅的心開始恐懼起來。孫慧從未真正一個人出過大梁城,她能去哪呢?她在路上會遭遇些什麽呢?紛紛亂世裡,一個臉蛋漂亮的女人無疑會遭到最惡意的對待。
樂毅不由想到了護城河邊的事,事實上他心中對田成的恨意一點也不比孫慧少。征戰齊國五年中,樂毅的目的之一就是親自手刃田成。但是田成跟隨齊王一並逃出了臨淄,行蹤不明。好在後來羋疾來信,說他已經解決掉了曾試圖欺負孫大小姐的田成。
孫慧對世界的認識,大多無非是從樂毅口中得來。樂毅開始仔細回憶在大梁城那段時間,孫慧和他的種種對話。終於,他想到了一個地方,邯鄲。
……
邯鄲
一如既往,邯鄲的雪總是來的早很多,今年的邯鄲城顯得格外熱鬧,沒了樂毅走時的肅殺。
樂毅進南城門時,被守城官吏攔住問話。原來燕國借著伐齊的余威,把對樂毅的懸賞一並貼到了趙國。
樂毅心中暗叫不妙,正在想如何開脫時,一個官吏頭頭走過來卻對他招了招手,示意他無需理會。
跟著官吏頭頭進城,樂毅有些莫名其妙。那頭頭脫下頭上遮雪的鬥笠,朝他晃了晃,“不記得我了,小畜生?”
鬥笠下的那張臉已經鬢發蒼白,面頰上是兩條交錯的疤痕,正是那日放樂毅探望垂耳的長官。樂毅喜形於色,連忙與他一陣寒暄。
原來他們擁護的公子在爭立中失敗,原本駐守邊疆、戰功赫赫的頭頭被調到邯鄲城防中來,將軍的料卻成了看門的官。
“沒什麽,好歹我手下也出了個橫掃齊國的上將軍嘛!”中年頭頭輕輕錘了一下樂毅,滿是自豪。
兩人分手後,那中年頭頭忽然回頭說,“最近有人在城裡打探你師傅的下落,你小心點。”
樂毅這才想起來,他光顧著找孫慧下落,來到邯鄲城連師傅都還沒祭拜。想到這裡,他連忙從路邊買了些紙錢祭器就往師傅廬墓那去了。
白雪紛紛揚揚,邯鄲的雪下起來總有種讓人悲涼的感覺。
樂毅循著記憶中的路往山上走去,山路到是很新,顯然是有人走過的痕跡。
樂毅記得自己離開邯鄲時,隻給了那個小廝囑咐守喪三年,如今五年過去了,莫非他還在?
樂毅猛得想到了長官頭頭的那句話,“有人在打探師傅的下落?”樂毅心中一陣惡寒,莫不是燕國的人在找自己的下落才是真?
懷著驚疑不定的心緒,樂毅繼續往目的地走去。好在他隨身帶劍,這讓他心中安全感充足。
師傅墳塋靜靜立在那裡,堆積的白雪像是給他蓋了床被子。雪地上有淺淺的黑色腳印,從墳塋前連接到旁邊的廬舍。
樂毅提著劍,順著腳印悄悄移步來到廬舍前。廬舍邊竟拴著一條韁繩,末端隱入廬舍門內。
似乎是感受到樂毅的動靜,那韁繩末端的巨物探出頭來,是匹毛發雪白的高頭大馬,馬腹處還纏著一條鞭子。樂毅是認識這匹馬的,也認得這條鞭子。
“你終於來了。”廬舍內熟悉的聲音響起,樂毅強忍著內心的激動,扶門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