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奇怪,作為一名北方人,一連數日的泊船生活竟是並沒有對他造成太大影響。
曹操軍中絕大多數人在船上搖搖晃晃,連站都站不穩,更別說是戰了。
可在這時,曹操卻能夠站在船頭迎風吟詩,竟是全然不受影響。
偶有不適之感,稍微努力一下也就克服了。
這也讓一眾士卒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了仰慕之情,皆是認為他乃天選之人,更加堅定了要跟著丞相混的信念。
可再強大的信念也不能違背客觀事實。
北人不擅水戰,這就是客觀事實。
身為三軍主帥,曹操自然也是頗為這件事情頭痛。
這段時間他與一眾謀士想了不少辦法,可結果都不是十分理想。
他低頭算了算時間,便向身旁的程昱問道:“近日情況如何?”
聽到曹操問話,程昱立刻回答:
“丞相用兵如神,傍山依林、前後顧盼,出入有門、進退曲折,雖孫、吳再生,穰苴復出,亦不過此矣。”
曹操:?( )
曹丞相聽到程昱恭維的話,忍不住就高興起來,不過口中卻是斥道,“汝少來這套!隻說軍中情況便好。”
程昱倒也不是刻意要拍曹操的馬屁。
只是先說上這麽一句,可以讓曹操的心情稍好一些。
此刻說到正題,他的聲音有些低沉:“軍中士卒大都水土不服,俱生嘔吐之疾,偶有死者。”
這個偶,是無獨有偶的偶。
曹操聞言便皺起了眉頭。
雖然不打算以水軍主攻,但如果水軍連站都站不住,那更不必談戰了。
“水軍多疾,須用良醫治之,可有華佗、張仲景下落?”
“早已派人去尋,然至今杳無音訊。”
聽到程昱的話,曹操越發鬱悶。
此時一旁聽著兩人對話的荀攸突然開口道:
“大江之中,潮生潮落,風浪不息。
北兵不慣乘舟,受此顛播,便生疾病。
若能解決此事,便只是一般醫生,足以解決。”
除了荀彧這次和以往一樣留守後方之外,曹操幾乎是帶上了自己的所有謀士,所以荀攸自然也是跟著一起來了。
他雖然訥於言而敏於行,但其實也在一直思考這次的問題。
特別是在收到郭嘉傳遞過來的消息以後更是如此。
可以說,他的想法跟郭嘉不謀而合。
打這一仗,主要就是一個穩字。
當初官渡之戰前,曹操面臨的形勢是敵強我弱。
所以想要獲勝,就需要絞盡腦汁,不斷想辦法削弱敵方,強化自身,方能取得勝利。
多年過去,天下的形勢早已經發生了變化。
如今的曹操對上張繡,就相當於當年的袁紹之於曹操。
想想當年的袁紹想要打贏應該怎麽辦?
其實很簡單,要麽是按沮授、田豐的做法,不要急於求勝,依靠已經佔領的土地發展經濟,拖垮敵人。
要麽是按照主戰派審配、許攸等人的建議,在戰鬥中不要想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按部就班、穩扎穩打即可。
可結果就是袁紹一方面要戰,一方面又不好好打,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該急攻的時候不聽,人家做好準備了,以逸待勞贏面極大又不聽。
最後還來句老天不佑我袁家。
相當於鬥地主的時候明明有4張3,卻不把這副牌當成炸彈,非要拆開一張一張去出。
你不輸誰輸?
說起來,其實這次出兵的事情荀攸也不是很讚成。
畢竟曹操已經佔據了大漢天下的七州,還包括了最為富庶的幾州。
張繡跟孫策加起來了也不過是佔據了荊、揚、交三州罷了。
除了荊州有點看頭,揚州和交州著實不太行。
一旦打持久戰,吃虧的肯定會是他們。
然而曹操卻不聽。
甚至於怒氣上來,一口氣斬了好幾個要勸他出兵的人。
就是這麽豪橫。
為此荀彧還專程找到了荀攸這個大侄子,讓他不要再勸曹操。
叔侄倆一合計,倒是真的猜到了曹操的心意。
說白了,就是曹操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當年宛城一戰,張繡以少勝多打敗曹操,隨後便如同一顆新星般迅速崛起。
如今十年過去,他早已經成為了可以跟曹操叫板的實力派諸侯。
張繡的成長經歷太富有傳奇色彩,出道十年重要戰役未嘗一敗,“北地梟雄、亂世不敗”的名頭如今更是隱隱從最初的調侃、期望朝著預言、事實方向開始了轉變。
像這樣的人物,發家過程難免會成為人物茶余飯後經常要討論的話題。
每逢談起張繡的時候,曹操就成了一個繞不開的話題。
談張繡必談宛城之戰,談宛城之戰必談曹操。
雖然曹操如今已經成為了實力第一的諸侯,更是廢除三公,拿下了丞相這個自東漢王朝立國以來就沒有設置過的重要崗位。
但是宛城之戰始終都是籠罩在曹操心頭的陰影。
不少人都認為,正是因為曹操在宛城之戰的失敗,導致他親手培養出了一位亂世不敗的梟雄。
這十年來曹操打敗了呂布,搞定了袁術,擺平了袁紹,將攔在自己面前的敵人一一打敗。
可唯有張繡,一直活得逍遙自在。
為此曹操一直在忍。
他忍了十年,就是想等一個機會。
他要爭一口氣。
不是想證明他有多了不起,他是要告訴世人,我曹孟德失去的東西一定要親手拿回來!
所以在這個時間讓曹操放棄,怎麽可能?
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今天!
不過曹操到底不是袁紹。
哪怕出兵南征,荀攸倒也不擔心他會重蹈覆轍。
但是張繡所部的頑強依舊是出乎了包括他在內的所有曹軍高級將領的想象。
事到如今,曹操也只能依靠水軍來打開局面了。
這樣一來,北人不擅水戰就成為了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此時荀攸提出這個問題,曹操沉聲道,“公達既看透此事,可有對策?”
“攸有一策,可使大小水軍,並無疾病,安穩成功。”
荀攸說出這話,曹操頓時大喜過望,正要詢問,卻見荀攸仿佛是想起什麽似的,又是連連搖頭:“不妥、不妥。”
見他這副模樣,曹操自然覺得奇怪,忍不住便問道:“公達有何妙計?又怎生覺得不妥?”
“吾計雖可使水軍免於疾病,亦有一樁弊病,隻恐他日交戰,反倒害了我軍。”
曹操一聽荀攸這麽說,不禁更加好奇了,“公達不妨明言。”
荀攸歎了口氣,“攸以為,可令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為一排,或五十為一排,首尾用鐵環連鎖,上鋪闊板。
彼時休言人可渡,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風浪潮水上下,複何懼哉?”
荀攸這麽一說,曹操的腦海中頓時就有了己方人馬在船上如履平地的畫面。
他當即大喜過望:“此計極妙,公達為何不早日獻上?”
荀攸面色沉重地搖了搖頭道:“若船皆被連鎖,固是平穩,然賈詡、諸葛亮、徐庶等人皆為足智多謀之士,見我軍如此布置,必用火攻!
若用火攻,只怕彼時我等難以回避,或會釀成大禍。”
程昱聞言也點了點頭,“數月前徐庶便在博望坡以火攻之破元讓,如今我等若將船隻連環,其勢必會用火攻。
方今正值十月入秋之際,吾居於江北,彼兵皆在南岸。
彼若用火,借東風南風,只怕吾等無力回天。”
曹操聽到這裡,不禁陷入了沉默。
他不得不承認,荀攸和程昱的擔心很有道理。
一旦他真的將大小船隻連環,等對面用了火攻,那真是跑都沒法跑了。
可惡!
明明是這般好的計策……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不由煩躁起來。
思慮半晌不得良策,也只能一方面讓人繼續尋找良醫,為軍中將士尋求良醫。
另一方面則是催促另外四路大軍加快攻城步伐,無論南陽、弋陽還是南郡,只要能夠拿下其中一郡,就能夠形成連鎖反應。
最後就是盡可能的降低行軍速度,好讓軍中將士有時間適應這種作戰環境。
但以上這幾種方法都是治標。
有道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別說一時半會找不到像華佗、張仲景之類的名醫,就是能夠找到,單靠他們恐怕也沒有辦法解決十萬大軍水土不服之症。
四路大軍攻破堅城的希望則更是渺茫。
張遼、張郃、樂進、黃忠,哪個都不是易於之輩。
況且對方作為守城的一方,他們天然就比進攻方有優勢。
打了這麽久都沒有打下來,怎麽可能因為自己的幾句話就突然拿下來?
所以曹操也清楚,即便將自己的話帶到,他們多半還是會跟以前一樣徒勞無功。
但該催還是得催。
也就是降低行軍速度算是相對比較靠譜的方法了。
但話又說回來,他們這次是來打仗的,不是來度假的。
真要那樣悠閑,還不如打道回府算了。
想想自己從拿下鄴城以後就一直在訓練水軍,原本以為準備工作已經足夠充分,如今看來還是遠遠不夠啊!
眼見曹操心情不好,荀攸和程昱對望一眼,也就識趣地退了下去。
“公達,此事不好辦。”
兩人走了一陣子,眼見四處無人,便對荀攸說道。
“確不好辦”,荀攸皺了皺眉頭說道,“且我軍問題不僅如此。”
程昱先是一怔,隨即立刻反應過來,“公達的意思可是……將領?”
“不錯”,荀攸點了點頭,“我軍可將水軍之將少之又少,如今唯有文則、孝先二人可堪一戰……”
他說著便搖起了頭,顯然是為己方水軍將領的貧乏而感到無奈。
對此程昱也沒什麽好辦法。
如今擅水戰者大都屬於江東勢力,這一點便是張繡也有所不及。
可偏偏張繡現在跟孫策是結盟關系,孫策的水戰將領就等同於是張繡的水戰將領。
“唯今之計,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程昱歎了一口氣:“莫以水軍為主,隻以其吸引對方注意,終究還是要優先拿下荊州。
一旦拿下荊州,孫策便不足為懼。”
“話雖如此……只是,難啊!”
“再難,還能有當初官渡之戰難?”
這次反而是輪到程昱來安慰荀攸了,他笑著說道:
“當初袁紹佔盡優勢,尚且為丞相所敗——如今我等縱然不佔地利,總不至於還輸給了他去?”
荀攸點了點頭。
對於程昱的這個說法他倒是沒有意見。
縱然如今戰事不順,但主動權卻依舊掌握在他們手中。
戰場相爭,核心就是要爭奪主動。
他對曹操還是有信心的。
只要能夠逐一克服己方缺陷,削弱對方優勢,勝利終將屬於我們!
接下來的時間,曹操便下令在荊州一帶廣尋名醫,為麾下水土不服的士卒看病,同時也將附近州郡的大夫調了一批過來。
另一方面也是減緩了前進速度,好讓一眾不熟水戰的軍士們好有時間適應。
至於南陽、弋陽、南郡的戰鬥,曹操雖然也讓人帶了話,但對此卻沒有報什麽希望。
只能寄希望於他們在日複一日的戰鬥中不要懈怠就好。
常言道,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再回首天荒地老。
時間就如同白駒過隙,總會在不經意在溜走。
眨眼又是一月過去,時間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到了深秋。
話說這日,程昱帶著剛剛趕到軍中的於禁來見曹操。
因為考慮到水軍將領缺乏的實際情況,曹操接受了荀攸和程昱的建議。
把原本在第四路負責居中策應的於禁給調到了第五路,專門為他來帶水軍。
之所以這樣安排,主要還是曹操麾下會打水戰的將領實在是少之又少。
哪怕是荀攸推薦的於禁和毛階二人,在水戰方面也屬於是矮子裡拔將軍。
別說是跟東吳方面的周瑜、黃蓋、周泰等人根本無法相比,就連荊州的蔡瑁之流都比不上。
在兩人路過水寨的時候,於禁看到軍中水軍向南分為十余座門,每路皆有艨艟戰艦。
其中還有不少隱蔽的小船穿梭來往,看上去倒還真像是那麽回事。
於禁難免有些意外,忙問程昱,“如今水軍是誰在訓練?”
“自是孝先”,程昱聽到於禁詢問,笑道,“除文則你外,軍中唯有孝先可禦水軍了。”
於禁立刻對毛階的訓練成果給予了肯定,“玄武池終是有用。”
“玄武池乃人生造,又豈能與這滔滔大江相提並論?”
程昱歎了口氣,“昔日在玄武池,不少軍士在船上倒也英勇,可一到這江上舟中,皆是頭暈目眩,難以自持……”
“咦?”
不等程昱發完感慨,於禁又指著不遠處問道:“仲德,那些船隻怎的鎖了起來?”
程昱順著於禁指的方向望去,就看到西北處有數十條船被前後鎖住,迎風起航,衝波激浪,穩如平地。
一眾軍士在鋪著闊板的船上更是歡呼雀躍,刺槍使刀,如履平地。
程昱見狀,不由大吃一驚,“丞相怎真就將船鎖了起來?”
於禁看到程昱驚訝的模樣,不由有些好奇:“鐵索連舟,渡江如履平地,當真是好計——卻不知此計為誰所獻?”
“此法乃公達所獻”,聽到於禁說這是好計,程昱不由苦笑,“莫非文則沒有發現此計凶險之處?”
“凶險?”
於禁又看了看在船上大秀操作的一眾軍士,有些不解地問道,“何險之有?”
“元讓前日才被那徐庶一場大火燒了回來,文則怎這般快就忘了?”
得程昱提醒,於禁也反應過來。
對哦,大小船隻鎖在一起,萬一對方要是放起火來,那真是想跑都跑不了。
可惜了這般好的計策啊!
不過想想也對,北人不擅水戰的困難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就會被解決。
“文則莫要再看了,此事定要向主公問個明白方可。”
程昱說著便拉著戀戀不舍的於禁離開。
兩人見了曹操,後者先勉勵了於禁,讓他跟毛階一起好好帶水軍。
程昱緊接著便說起了鐵鎖連環的事情,指出一旦被敵人用火攻,後果不堪設想。
曹操看到程昱緊張的模樣,不禁笑道,“仲德不必驚慌,某用連環之計,隻為一試耳。”
“一試?”
“不錯!”
經過曹操的解釋,程昱這才明白過來。
曹操並沒有忘記被火攻的威脅,只是先用這種方法操練水軍,好讓他們能夠盡快適應在江面上作戰。
雖然都說大小船被鎖起來再鋪上木板,渡江的時候就能如履平地。
可這畢竟是在江面之上,顛簸還是存在,怎麽可能真的跟平地上一樣?
但話說回來, uukanshu 如果僅僅是平日訓練,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再怎麽說也比在人工修建的玄武池要有用得多。
“奉孝來信勸吾不可冒進,當徐徐圖之,今便依他之計,步步為營。”
從無到有、從零到一、循序漸進。
聽到曹操只是用這種方式來練兵,程昱這才松了一口氣。
“卻不知奉孝何時方能歸來?”
聽到程昱說起這個,曹操也有些疑惑。
按照郭嘉上封信的內容,他應該快要到了吧?
曹操有一種預感,只要郭嘉能在大戰之前歸來,自己重新一統大漢江山的夢想成真也就不再遙遠了。
可問題在於,郭嘉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