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說:歷朝歷代,於那些王公貴胄眼裡,咱就是胳肢窩放屁,啥都不是,百姓白悻,悻了拾掇你。可咱賢德公,餓了找他吃,冷了穿他衣,硬生生把咱百姓當人看。兒子失手打死仆役,硬叫他一命抵了一命。那個接茬兒道:可不是,不知哪尊五方天神一栽嘴兒,給咱漏下個青天使君來,百姓這下有活頭兒了。有人忙附和:就是就是,聽說王莽便是高祖當年斬斷的白蛇,白帝少昊之子哇,專來給百姓撐腰的!還有在一旁叼閑筋的:要是王莽翻了身,天都能捅個窟窿出來,不信走著瞧,賢德公定教那些欺壓百姓的,有了兒子也沒屁眼兒……
時逢隆冬臘月,新年日近,偌大個未央宮皆浸泡在灰冷陰霾之中。殿前金階白雪點點,被狂風一遍遍肆虐掃滌,便尋個低窪處安歇去了。然而殿闕廊台及四門的侍衛,勢若鐵甲蟻蟲般佇槍而立,更顯得四野夷敞、嚴寒肅殺。
於未央宮前殿及宣室以北,禁門之上的麒麟閣內,雖四壁冷豔卻溫暖如春。殿內正開設衛士宴饗,但見金壁玉階寶光曜曜,鴻羽帳下西域織毯華貴彰彰。有兩列宮女各執法樂,宮娥展袖歌舞飄彩。
殿堂兩列的席案旁,西首坐有新帝男寵、弱冠少年的駙馬都尉兼侍中董賢,董賢之父、雲中侯董恭及未央宮中常侍王閎及幾金紫將軍;東列坐有當朝國丈、孔鄉侯傅晏及國舅陽安侯丁明。皇帝劉欣居中趺坐,見尚食丞將肉食八珍系列的駝峰肉炙端將上來,便手持寶刀分割多塊,著禦侍女官一一饗呈於諸內朝親臣案前。
“早朝伊始,積牘累累,皆說王莽是肱骨臣子,貌似離了她東朝外戚,朕這江山便天塌地陷一般。王莽張棚賒粥賒飯,朝堂之上頌聲不斷,焉沒有博取名望之嫌?前日又報他因奴殺子,開清正先河,然藏虎狼之心日盛!你看那丞相王嘉、大將軍韋賞、司隸鮑宣及中壘校尉劉秀聯名保舉,欲召之還朝?”
劉欣說罷一臉嫌惡,頓了頓頭頂的黑金長冠,又將鑲金繡紫的大袖狠狠一甩,方伸手挾過宮廷百未旨酒卮,又怒斥道:“早朝之上,群臣吠吠,丞相王嘉,勢頭更盛。這邊諫言大司馬之位空缺,那邊就推王莽代傅喜遷大司馬職。這朝堂離了他‘王一疏′,怕是無有可用之人了!”劉欣斥罷臉色鐵青,末了以玉指敲案再送一語,“驕妄過甚,其心當誅!”
陽安侯丁明見皇帝申飭丞相王嘉,一時無語,便將卮中百未旨酒一飲而盡,趁酒意微醺,方鬥膽勸慰道:“陛下容稟,王丞相公心為國舉賢,此誠昭昭;王莽因奴殺子,日月可表,實大義之舉呀!試問這天下有哪個父親,敢大義凜然殺子報國?”
傅晏見陛下嘴角一撇,略露不屑,為岔開言路,便以刀尖剜起一塊駝峰肉炙送於口中,邊嚼邊嘟嚅道:“這駝峰肉炙,外脆裡嫩,肥而不膩,潤燥滋陰,不愧是咱省中一絕!”董賢不想國丈竟崩出來一句這話,不由暗啼一笑,手握玉卮嬌嗤道:“此酒甚烈,聖卿怕是不勝酒力。駝峰肉炙形同脂膏,也略有土腥之氣,諸公請便,善者多食!”中常侍王閎聞聽此言,便嗤鼻調侃道:“董侍中又是何人,平素錦衣玉食慣了,宮中粗膳,哪配得上侍中嬌身貴體呢?”
皇帝聞聽董賢之語,忙令尚食丞回膳庖烹烤牛腩炙,又令禦侍與董賢斟上禦窖珍藏馬酒漿,末了拍拍董賢肩頭,口僵舌硬道:“大賢不分老少,簡能就任之,擇善便從之。文武爭馳,君臣無事,便可高枕無憂了!”看情形皇帝似已中酒,力拽董賢起身,揮袖直指大位與董賢言道:“遠古帝家,皆大賢居位。聖卿克嫻內則,性行良善,可堪大用。我欲效堯禪舜,何如?”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傅晏、丁明等內大臣趕忙伏拜在席榻之上,苦苦勸諫。董賢聞聽陛下口出悖天之語,趕忙離案慟哭請罪。中常侍王閎雖少年英傑,也膝行泣勸道:“陛下慎言!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廟,當傳子孫於之窮。統業至重,天子之戲言!”皇帝一聽怒火中燒,龍袖一揮,大喝一聲,遂將王閎貶降三級為門中郎,值守長樂宮去了。
董賢已知今日事必成禍端,遂向陛下再三泣血請罪道:“陛下待臣恩重丘山,聖卿萬死無以為報,罪不及身,奴家定出門死於亂槍之中。萬乞天家縛我詔獄問罪,以正視聽!”劉欣聞聽一言不發,緊閉雙唇,末了狠狠拂袖而去。俟回到溫室殿,二話不說,使搭起一腳踢翻了雲母屏風,又揮手將那堆山的奏牘拋得滿堂皆是。
諸內臣趕忙跟到溫室殿,一個個又麻溜兒躬身於地。有兩黃門小跑俯身拾撿,被皇帝劉欣厲聲呵斥了出去。劉欣背手思忖一陣,又斟酒一卮,兀自一飲而進,末了長袖一揮,便以袖遮面道:“朕心惙悴,卿等平身。我也知道聖卿年少又少資歷,這便出宮尋去,拜謁祖宗去了!”
劉欣坐便輦上了紫房飛閣,便直奔東朝西闕而去。到達長樂宮西闕下了飛廊,便輦又一路向北,過鳳闕經黃門通傳進殿內,驚得宮婢內侍忙揖禮閃避。長信殿壁面是以花椒和膠泥塗抹,冬暖夏涼。壁上又披掛紫絳暗紋的錦繡,以香桂為主,設檀香屏風。殿梁吊鴻羽綢帳,地鋪猩紅色西域毛毯。有一老媼身著玄素常服,背靠軟榻,在錯金博山爐前暖著雙手,正和一位華服的宮妃指指點點。
劉欣見祖宗在上,趕忙上前行稽首大禮,但見東朝隻擺了擺手,劉欣便又向宮妃施拜。這老媼便是王莽姑母、當朝太皇太后王政君;而近身宮妃也非常人,她楊柳細腰,風姿迤邐,又獨創踽步掌上舞,乃是深得先帝寵溺的趙氏飛燕——當朝的皇太后。
劉欣施禮問安後賜座下塌,言談間接過長信私官衝泡的霧茶,小心撩邊啖嘗一番。太皇太后怕皇孫忍饑挨餓,又著班詹事將太園的紫栗糯糕遞呈過去,見他頗似中酒之態,便諄諄責怪道:“大家是否又沈酗於酒了?傷身事小,用亂敗厥德於下。天有旱澇不均,小民方興,相為敵仇,非理朝用命,社稷怎不傾搖動蕩?”
劉欣又聽祖母耳提面命,半張面頰略一抽搐,遂尬笑連連道:“大母又怪,這天寒地凍的,溫酒方能禦寒暖身呀!和兒謁拜祖宗,一是相思成疾,二是憂心爐具可曾齊備呢!”太皇太后見劉欣油嘴滑舌,便又嗔笑道:“諸事自有少府打理,怎輪得和兒操持本心。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就直說吧!”劉欣便似受了委屈般踟躕片刻,又側身與祖母耳語道:“大母可知王莽鳩酒殺子?”
劉欣料想東朝聽聞定肝腸寸斷,大罵侄兒王莽禽獸,虎毒還不食子呢。孰料東朝聞聽此言,心中竟毫無波瀾,失望之余,又聽東朝津津樂道:“家侄似姑。王莽自小仁孝恭儉,忝居三公尚麻蕁裹身,媳婦素衣從不曳地,帷帳從無文繡玉飾;王家塋地不起墳,明器皆由陶製,也從無金銀玉飾陪身地下;巨君二十九歲冊封都鄉新都候,食邑一千五百戶,所得盡發鄉野流民,以致家徒四壁,哀哀度日;今又因奴殺子,大義至真。自小倡議人無貴賤,機遇均分,法不阿貴,理不護親,皆一視同仁!愛民如赤子,敬賢若大賓,雖殺一子,可儆萬人哪!”
皇太后趙飛燕聞聽東朝誇耀家侄兒如數家珍,忙掩袖撇嘴,目光懶懶地盯著劉欣。記得昔日成皇帝積勞成疾,精血喪盡,不幸陳屍小妹趙合德玉體之上,便是王莽不斷追責,直逼得小妹尋了短見。其後王莽又夥同廷尉深究自己誅滅許美人、曹宮人所生嗣子之責,幸與王根同收傅太后重金拉劉欣上位,方幸免於難。
今又提及王莽,誠然是又怕又恨。劉欣察得皇太后眼色自是會意,酒醒大半仍佯裝醺醉,踉踉蹌蹌倚到東朝榻側,盛言大讚道:“外翁親扶過兩代帝王,又遣私田租賦於各地流民,賒粥於前,今又親弑殺奴王獲,大義滅親。其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光於禮義,永思至德,以承天心。”
皇太后趙飛燕佯裝點頭抿笑道:“今個和兒終是大了,少年得志,乾綱獨斷,有了立辯忠奸之能事。我與老祖宗哇,心就放進肚子裡,光剩挽著胡子喝蜜了。”
天家酒足飯飽來這東朝,哪裡吃得下糯糕,便裝模作樣撕了一口細嚼慢咽,又輕挽東朝手臂來回摩挲道:“和兒能以蕃王居大位,全仗大母、母后傾心護佑。大母年逾古稀,孫兒行難繞膝,今日便與外翁討個恩典,召他還朝,踞奉大母膝下繞行,不亦樂乎!”
太皇太后聞聽此言,心中不由“咯噔”一聲。和兒自登基始,便以罷黜王氏外戚為能事,把孤老婆子的左膀右臂拔了個精光。細觀皇帝那小眼神閃爍不定,非是良心發現定另有所圖;又回味他適才那中酒之語,權當自己耳聾眼花,聽之任之吧!
皇帝雖非身下謫孫,也系親典。當初和兒敏而好學,於宗親子弟中脫穎而出,便與趙皇后及大司馬王根於前殿議定,著立定陶王劉欣為太子,潛學明光宮。今見皇帝醉話連篇,便囑告劉欣道:“中酒之語,多說無益,我便叫私官弄碗醒酒湯來,下榻小憩去罷!”
劉欣本想此番能與董賢討個封賞,見私官欲上醒酒湯,便揚袖製止。話已至此,心中也再無一絲留意,便尋個托詞,出長信宮門回鑾而去。俟劉欣折回宣室殿,早有尚書令台將奏牘井然列在龍案之上。待逐一察看具名,見賢良大臣周護複奏薦表王莽一疏,便揚手“撲噠噠”拋到了殿角。
無聊透頂,便靠在暖榻之上和衣假寐。尚記得三年之前也這樣場景,也是靠於暖榻之上和衣假寐,忽聞四野暴雨腥風。抬頭見,竟有一蟒龍自蛋內孵出,瞬間丈余,盤於那殿梁之上,焰焰巨目直逼自已。劉欣驚懼趕忙退後,突見蟒龍直衝而來,血盆大口罩於面前,吞咽之間,腥氣撲鼻。他趕忙退後急避,正躲閃不及,倉惶間被龍案一腳拌倒,遂揚手驚呼……左右內侍忙輕聲呼喚,原來是個夢。
有少府急忙於袖中掏出一方錦帕,細細與劉欣擦拭冷汗。剛斜臥榻上喘了口氣,便有宮人報知皇太后駕到,劉欣正要起身躬迎,趙飛燕早已飛身入內。
劉欣忙上前躬身揖禮道:“母后於北宮屈尊小居,定有法旨,兒臣這便洗耳恭聽!”趙飛燕抿笑著繞案而行,一邊窺視累累奏牘,一邊揚袖摒退左右,方鶯聲燕語道:“和兒放心,本宮自飛閣而來,無人得知。聽聞今早朝之上,王莽又追我殘滅繼嗣之事,又談何燕啄皇孫?你母后有如此不堪麽?”
劉欣一聽“噗哧”笑了,“母后但放寬心,大司馬王莽上奏議數道,皆被兒臣壓於箱底。母后與王根扶我上位,究劾前事,豈非笑談?”趙飛燕聽聞心中竊喜,便於龍案之上翻看一二奏牘,又隨手丟擲一邊道:“如此也好,東朝勢隆,於西宮又有何益?”
劉欣憶起夢中情形,仍不寒而栗,便細細說與太后道:“適才夢囈殿梁之上,有一蛋卵由小及大,忽然烏風陡暗,狂風驟起,殿角竟盤有一玄絳花紋巨蟒,身長丈余。這巨蟒盯我多時,見我後躲,竟撲來張口吞我……”說罷余悸尚存。
趙飛燕聽後格格一笑,便命給事謁者傳中壘劉秀覲見解惑。劉秀原名劉歆,字子駿,因名與帝諱音同方改名劉秀,乃楚元王劉交五世孫。河平元年,奉命與父劉向領校科書,講文藝傳記,舉凡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無所不能。原為安定屬國的都尉,因懷才多技,方為朝廷所重,被大司馬王莽升調至北軍中壘,與各部聯防拱衛京師。
趙飛燕百無聊賴,便有心於龍案上尋出那些跟從王莽的聯名諫疏,抽出幾筒,便一臉嫌惡地拋擲在玉階之下,“格格”冷笑道:“師丹、傅喜、孔光及王嘉等,與禿頭王莽皆一丘之貉!何謂巨蟒,不是他王莽又是何人?滿口仁義道德,錦繡文章,看似忠厚,實蛇蠍心腸!”
趙飛燕於劉欣面前青髻步搖一顛三晃,見天家怔怔不語,索性再添上一把穰柴,便細聲細語道:“這東朝、外朝是沆瀣一氣,皆與王莽一個鼻孔。天家年幼,也斷不可寵,癰大傷身哇!”說罷輕踢祥雲前擺,便碎步出了暖閣。
此刻謁者帶一巨人上得殿來,他身高八尺,天生異相,見禮畢便似鐵塔般佇立一旁。劉欣一看心中一驚,悄問謁者道:“劉秀何在?”謁者趕忙回稟道:“中壘將軍正於陵區厲兵秣馬,一時半刻難以回還。”又手指巨人道:“這位國卿生李守,長居劉秀門下,素好方技,頗有聲名呢!”
皇帝劉欣點頭默許,有少府便將夢境說與李守。李守於案前推摩多時,方慽慽回道:“小臣適才細研圖讖,這蛋卵生於宮室之中,自是皇親貴胄無疑。宮苑雖大,皆帝王骨血,尚不足為慮。然卅年之內有兩相攻伐,馬踏宮門之象,血流成河哇……雪映紅霞染宮門,血流帝出亂紛紜!嗚呼!”……
李守掐指推算至此,雖數九寒天,卻也驚出來一身涼汗。“是哪家亂政?”天家怒目圓睜直指李守,不待回話,便於牙縫中又崩出兩個字來,“快說!——”李守見狀疾伏拜於地,且顫聲回稟道:“若無差池,今夜當產於漢宮之中……惟小臣才藝不精,妄議國祚,萬乞陛下饒臣性命!”
“滿口胡言,這宮中哪有待產妃嬪?”劉欣聞聽勃然大怒,上前猛然搭腳跺倒李守,便著殿前郎衛上前拿人。殿前郎衛聽得詔命,一個個便若猛虎下山般直撲上來,將李守兩膀高高吊起,頭顱著地,押往詔獄問罪去了。
建平元年臘月初六,袞州陳留濟陽城皆沉浸於新年臘祭的氤氳裡。張燈的、掛彩的、立神荼鬱壘放爆竹的,還有做臘八大儺道具的,皆是忙得一塌糊塗,不亦樂乎。
濟陽城偏北居中,獨臥有一濟陽官衙,井字大街將整座官衙銜於口中,還咽欲吐。大門正南五開間房柱連廊,抬頭匾見“濟陽縣官寺”五個陰刻小篆,加之台階矗四名帶刀衙皂,好一派威嚴肅殺之氣。
濟陽縣令名諱劉欽,乃漢高祖劉邦第七世孫,只因武帝時主父偃諫行推恩令,到劉欽這輩次僅尋了個縣宰之職。劉欽正攙扶待產夫人在西花園散步,但見他頭戴玄色綸巾,身穿深綠錦袍,年過而立,炯炯明目之上,兩道劍眉更趁得英氣逼人。
劉欽之妻樊嫻都,乃南陽郡湖陽人氏。其父壽張侯樊重家財萬貫,良田三百多頃,莊園層樓高閣,小橋流水。樊嫻都秀發輕挽瑤台髻,斜插金步搖,內穿乳白綢絲襦裙,外披青紫的錦袍,粉皮嫩肉,一雙橫眉更趁得賢淑端莊。時下卻眉頭緊鎖,一雙鳳眸痛成了一字。十月懷胎,雖熟生劉縯、劉仲兄妹四人,然宮口開裂仍陣陣揪痛難忍。
劉欽心痛不忍直視,便用五指輕梳賢妻那鬢邊涔涔的亂發。見賊風一襲,便又伸手輕攬腰支,回三院後房的東廂閣而去。有穩婆扶夫人慢坐軟榻,又有婢女服侍左右,一切都顯得那麽穆穆容容。然而官邸低矮潮濕,雖火盆炙燙,仍倍感陰寒。
西花園內有一座皇家離所,名曰濟陽宮,年久卻未曾失修。其殿台高築,基座玉階有青苔盡染,杏木盤龍梁柱高大威猛。整殿宮瓦覆頂,飛甍舒展,甚是壯觀。此為早期漢武帝在濟陽建的一所行在,然武帝崩逝已八十余載,行宮擱置再無堪用。
劉欽眼前驀然一亮,濟陽行宮已擱置數載,殿堂著實不敢僭越,這後寢歇腳當是無妨吧……想於此,便立馬差人清掃布置,因官府長年按例養護,個把時辰下來,行宮終是恢復了往日威儀。
婢女將宮燈點亮,家奴把熏爐燒旺,輕拂鴻羽綢帳,擦亮青鎖宮窗。一家人搬進行宮之中,這下可樂壞了一眾兄妹,一個個蹦跳撒歡躲貓貓,卻招致劉欽一頓臭罵:“再去前殿,棍棒侍候!”
樊嫻都躺臥在龍床之上,宮口疼得一身滾珠亂顫。待穩婆察看戶門大開,忙將錦帕塞夫人口中,且輕聲撫慰道:“夫人切莫神情緊繃,心情放松,再放松……此次熟生,定會順產。”夫人弱弱應喏一聲,手臂便由婢女扶定,蓄力待產……
又約莫過了一頓飯功夫, 劉欽倏然覺得眼前通紅發亮,且似有香氣撲面而來。但見叮當作響的寶馬香車自青窗有序而入。定晴再探,整個行宮竟紅光一片,馨香四溢,且縷縷陣陣彌散開來。透過宮檻窗欞,驚見整個官寺映成了一派彤紅的世界。官寺周遭人群見此異狀,皆張目四望,“咦”聲不斷,尖叫聲不絕於耳。忽聽後寢“哇”地一聲,孩子落了地。
臘八日有一場官府承辦的國儺大戲,由縣寺向四門點火而啟,全城轟動。國儺邀十二歲黃門子弟百二十人為侲子,著四人染紅發,戴猙獰面具裝扮成傳說中的“方相氏”,一手持戈一手持盾,跳起粗獷的原始舞,邊舞邊“儺、儺”地呼叫,奔向街市各個旮旯,跳躍舞打,搜尋不祥之物,真可謂熱鬧空前。
劉欽一時無心觀看,便囑托功曹吏充蘭代為主管,抽身回府去探視夫人。夫人樊嫻都氣色已有好轉,正俯首醉吻在嬰兒額前,見劉欽進門,便盈盈嗔怪道:“郎君,三日已過,可與小五濾有名姓?”劉欽聽罷尬然一笑,思忖片刻,便自牘架上取下一黑色木匣,打開來看,竟是三束金光燦燦的九穗稻禾。
“細君!”劉欽將木匣端到夫人面前,夫人接過嘖嘖稱奇,劉欽輕輕將其亂發聚攏起來,束挽心髻,又輕輕抖動嬰兒臉龐,溫潤呢喃道:“今秋后宮生出這三株九穗嘉禾,實為千年祥瑞,又見嬌兒誕生時香車白馬,紅光彌散……九穗嘉禾,禾苗清秀,就叫秀兒罷!”
“劉——秀?”樊嫻都反覆念叼此男生女名,加之種種異象橫生,神情不由得恍惚迷離,說不清到底是吉是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