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在林間瀑布邊上下得便輦,舉目四望,到處碩果累累,不由得心曠神怡。又見丞相孔光、大司馬丁明、禦史大夫何武及司隸鮑宣亦步亦趨地陪護左右,便令禦侍女官采些時令鮮果賜眾卿品嘗。於是眾宮蛾個個挎上竹籃,踴躍遊戲於果林之間,或蹦或跳,或傾或臥,或驚或叫,或喜或鬧,把個禁中禦園鬧了個鼓樂喧天、人仰馬翻。
憑闌眺,俏枝頭,盧桔點點絳唇香,情牽枇杷愁。橙榛在,香漸遠,亭奈亦難把情收,天河任風流。赤樵柿,紅燈樓,羽裳共舞上西樓,羊棗顫悠悠……
眾大臣啖過黃柑亭奈,一個個都是讚不絕口。丞相孔光出孔府聖人世家,自是學富五車、滿腹經綸。此刻背對高崖飛瀑,憑闌撚須吟唱道:“樵柿追闕簷,葡萄吊寶牆,禁園深似海,舊臣沾衣嘗。”說罷感恩戴德,引袂拭淚,眾臣聽了都擊節讚歎起來。
劉欣掙開禦侍挽扶,上前頷首讚譽道:“子夏之歎,實首啟盛、中妙境,當無出其右者!”董賢便於一旁藹藹附和道:“丞相金詩,興象宛然,氣骨蒼然。五言絕盡抒皇恩浩蕩,洗盡流調,不愧我大漢文魁泰鬥也!”
丁明聽罷寡趣一笑,抖抖身畔黃金菊那含苞待放的花蕾,也賦詩一首道:“菊蕊吐千瓣,一榮百花殺。飛雪護聖主,滿城黃金甲。”詩面直抒胸臆,盡顯沙場兵戈森森之相,拳拳忠君事主之心,誠若黃河之水滾滾而下,又若大浪淘沙撲面而來。
司隸鮑宣聽罷也熱血沸騰,趕忙煞有介事地躬身向大司馬丁明深揖一禮道:“君侯大言,烈烈桓桓,時維武安,神機電斷,氣濟師然,錚錚不群。子都不才,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也!”何武聽罷也隨聲附和,引來劉欣驚悚異樣的目光。
大司馬丁明雖掌兵之人,然詩賦陽剛之氣過盛,以至聽罷似血腥之氣撲面而來,頓覺亂兵逼宮般矛戈亂閃,寒氣凜凜。劉欣又憶起夢中情事,不由對皇弟劉箕子及舅父丁明是又氣又恨。氣劉箕子不念兄弟之情竟怒劍相向,恨舅父丁明力阻赴身香車寶馬,屢屢犯顏。
然而劉欣斷斷難以置信,半載倥傯,香車寶馬竟成其饗國不永的哀哀靈柩;饋贈與劉箕子的碩大醜石,實乃煌煌大漢的五龍傳國玉璽——和氏璧。
劉欣也自知時日不多,唯恐從弟劉箕子順位承祚亂動兵戈,便有心禪位可心之人,又恐舅父丁明從中作梗,便有心提點其全身而退,誠乞骸骨。便旁敲側擊道:“舅翁詩賦驍武精悍,沉鷙有力,然花甲之年,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哇!”
丁明一聽,心中自明,便自腰間拔出佩劍,遂虎虎生風地舞了一通。孰料於低凹處猛一趔趄,幾近摔倒於地,幸有何武趕忙上前扶穩。丁明遂將佩劍入鞘,以袖袂揩了揩虛汗,便揖禮粗喘道:“愚臣肌體康泰,龍精虎猛,陛下勿憂便是。”
幾宮蛾似是在掩口顰笑,見禦史大夫何武瞠目掃來,便一個個側過身去,垂首肅身立於一旁。天家於輦邊啞笑盱眙,便著董賢挽扶而來。遠望瀑流溪邊有一軍馬正俯首吃草,後被一軍士牽鼻鞭笞,便啞然失笑道:“朕也賦詩一首,以敬國舅。”見諸臣面露吉隆之喜,皆作屏息以待狀,便笑望軍馬道:“田園自悠悠,偷閑戀綠疇,含飴玩玄孫,俯首弄孺牛。金籠牽鼻走,等閑揚鞭抽,遇旱無蒔植,橫吊犁鏵頭。”
劉欣剛剛吟罷,尚未合唇,周邊各種溢美之詞便如片片落葉般接踵而至。劉欣不動聲色地躬身坐上步輦,目光直視果林深處,那神情,猶同將一壺陳年的窖藏拋於眾卿,讓國舅品砸去吧!
大司馬丁明細細品得弦外之音,不由得踉蹌後退幾步,驚恐失矩,冷汗淋漓。俟靜心思忖,皇帝年已二十有五,自小為定陶藩王時便文辭博敏,幼有令聞。昔時覽睹孝成皇帝之世,權柄外移,是故臨朝登殿便乾綱獨斷,務攬主威。然過度寵溺幸臣董賢屢誅大臣,有覆餗棟撓之凶。今日有意收後族之權,為董賢鋪路已成定局,若不激流勇退,蔽國自保,恐怕不止有性命之憂。
苟如此,心情自然平複下來,便自腰間鞶囊內取出金印紫綬,遂雙手奉上,稽拜於地,且垂首大呼道:“大司馬臣明謹奏皇帝陛下:愚臣明,年事已高,誠乞骸骨!”
此言一出,眾臣皆驚。司隸校尉鮑宣趕忙上前深揖一禮,聲淚俱下道:“司隸臣宣謹奏皇帝陛下:陽安侯身為帝舅之尊,獻納忠讜,安國利民,隨事諫正,如明鑒照形,美惡畢見,真社稷臣也!誠乞陛下三思而定,細酌而行。”鮑宣言罷,禦史大夫何武、光祿大夫彭宣、中常侍王閎及賢良大臣宋崇等皆上前附議。
劉欣見眾多臣子殷殷奏請,正面露難色,又見董賢赧然垂首,緘默不語,便了然於胸。遂著尚書令上前收其印綬,又揮袖怒斥道:“大司馬乃朕之母舅,誠乞骸骨焉敢駁回?今舅翁年事已高,本兒孫繞膝盡享天倫,豈可重鎧重甲,疆場馳騁?朕允其所請,著東園特賞二十馬蹄金,賜駟馬安車兩駕,送其榮歸封國,安心靜養去罷!”說罷便拉董賢同乘步輦,直奔太液池方向而去。
丁明見皇帝乘輦西去,便朝步輦方向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後在禦侍女官的攙扶下,方緩緩直起身來,見朝內諸君皆兩淚汪汪,便上前——揖禮惜別。
漸台兀,三山出,金光粼粼,情墜太液湖。灘頭鴛鴦相輕逐,嶄岩漣漪,偷耳鬢廝磨。鵜鶘笑,鷓鴣哭,唼喋荷荇,夢折鯤鵬路。建章宮,仙人駐,千門萬戶,獨寵一人誤。
劉欣見太液池中蓬萊群山矗矗,猶華山之似削成,心情坦然,方怒氣漸消。湖邊多平沙,沙上皆雕湖、紫蘀綠節之類,其間鳧雛雁子,又多紫龜綠龜,便俯下身去,小心拾得一綠龜,鬱鬱亮於董賢面前道:“此物雖小,龜壽千年。上林苑雖大,建章雖美,卻是草龜棲享之地。我等華貴,貴不可言,也不過天宇劃過一賊星罷了!”
董賢聽罷,黯然神傷。默默於袖中拎出手帕,輕捏綠龜放置於地,又悉心將天家手掌擦拭一遍,方訕笑囁嚅道:“天家少年之貴,莫作白華之怨。國舅掌兵,內外寬和,適才陛下怒貶司馬,舉朝震驚。奴家之見,宜追牒收回皇帝策命,以慰其白首之心吧!”
天家聽罷,背手遠眺,但見神山蓊蓊峨峨,上列瀛洲與方丈,內夾蓬萊而駢羅。且看湖中那尾石鯨旁,波光粼粼,群鳥啁啾,忽而出入於蒹葭,忽而又立於采菱舟頭……劉欣頓覺心情忻悅,雙目放光,便欲驅身疾步前往,抬腿方知舉步維艱。又蹙眉輕噓,忽有幾賊星熠熠一閃,垂眸尋去,原是那清淚不解風情,圓圓潤潤地滾濕了一大片前襟。
“奴家有罪!”董賢見狀,趕忙上前左右扶穩,且聲淚俱下道:“大家如此摧折龍體,臣等有何顏面杵於朝堂哇!”眾臣聽罷,皆惶惶躬身長揖道:“陛下保重——”一個個均拽袖而泣。
待天家緩緩張起面首,方見其雙眸布滿血絲,滿臉蒼蒼面無人色。俟禦侍女官擦拭過後,劉欣方湊近董賢耳旁,啞聲低語道:“朕躬自知時日不多,若依百年順祚大位,劉箕子與本朝君臣斷無禆益。卿自舍人,柔和恭仁,自可進位承祧大統--”
天家話音尚未落地,董賢趕忙上前張袖掩口,又怕有辱聖顏,忙退後揖禮啜泣道:“奴家自小蒙大家恩寵,聖卿何豈幸哉!然奴家初出翁牖桑樞之戶,言官補闕之子,無志之徒耳!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資才,俛起滴漏童子,躡足黃門之間。蒙天家錯愛,殃及內外,臣惶恐不安!承襲大位,若掌舵之舟,非天選之人所不能。愚臣之意,與聖君結草銜環、牽馬墜蹬,我願足矣!”
果林邊多產沙棠櫟櫧、樺楓檳榔,間或有檀木木蘭圍冬青。劉欣觀紅楓似火,便搭禦侍之手徐徐趨來,邊走邊長歎道:“聖卿太過溫婉良善,自不敵那些虎狼之心。”說罷,在道邊輕折一漢源椒枝,折身便立於群臣面前。
劉欣召董賢近前幾步,手揚椒條溫婉笑道:“漢源椒條多利刺,稍縱即傷,朕今日助你拔除利刺,可作王鞭!”說罷揚袖擰眉,騰蛇紋驟起,搭手狠狠一把捋去,所到之處,鮮血飛濺。
眾臣見狀皆踉蹌撲倒,一個個捶胸頓足哭拜道:“陛下如此催折龍體,何以自絕於萬民呐?”劉欣將浸血椒條交與伏跪的董賢,遂搓手暢笑道:“何謂天選之子,皆是血肉之軀,與卿等並無二致。”不及劉欣說完,早有太醫令在禦道邊上扯些大薊,搓爛後強敷在陛下掌心。劉欣湊上輕輕一嗅,遂哭喪道:“臭不可聞,太醫令誤我!”見諸臣都又伏跪在地,便不再理睬,揚袖折身朝果林深處走去。
禦侍女宮邊挽陛下趨走,邊回首輕喚諸臣起身。孰料中常侍王閎剛剛起身,便一個鷂子翻身,拔劍橫於董賢頸前,且啞聲怒叱道:“小童莫作些微妄念,否則死無葬身之地!”董賢不由恐聳讋栗,面色蒼白,但故作鎮靜道:“煩請寬心,中常侍貴為持重內臣,切不要莽撞驚了聖駕。”
劉欣察覺身後有異,忙回首見王閎拔劍直逼董賢,頓時火冒三丈,便要大聲怒叱王閎,孰料司隸鮑宣縱身橫於天家面前,怒目而視道:“聖體自戕乃棄國之舉,愚臣定如實諫報東宮,詔議圈禁!”
劉欣聞聽司隸鮑宣要入報東朝,尤怕老祖宗又來絮叨,便上前輕拍下鮑宣手臂,嗔怪道:“君為臣綱,愛卿駕前失儀當為何罪?”鮑宣忙揖禮回道:“臣惶恐,臣有罪。”劉欣遂附耳啞笑道:“苟如斯,共勉罷。”說罷折身而去。鮑宣不由俯首望了望自已手臂之上的大薊碎汁,又黏又膩,又青又綠,不由得尬然而泣。
鴛鴦扣,越女舟,雙燕輕點踽步舞,成帝把命丟。秋如舊,人空瘦,枯椏寒蟬鳴悲秋,撒落一地愁。董賢見天家惆悵滿面,無意太液池遊山戲水,便令太仆打道回鑾。至果園深處,忽見叢林間紅光一閃,便兀自過去察探一番。湊近看,乃是一晚秋落單的剩桃,若輕施粉黛,又碩大無比,苟小心摘來嘬上一口,水瓤甘鮮,蜜汁元湯,吮一口煞是愜意。
董賢不忍獨食,便自袖間敘出一白綢輕輕裹上,又疾步奔到便輦跟前。劉欣側身笑問何物,董賢便拾步登輦,靠臥帝側,雙手供呈給天家道:“奴家敬獻仙桃一枚。時令已過,北園的秋桃早已凋謝,獨此一枚吊掛枝頭,定是仙桃無疑了。我品嘗過,鮮美無比,大家吃了定會痊可。”劉欣趕忙接過蜜桃,輕啖一口,兩角流汁,真是美得妙不可言。
禦史大夫何武見狀不由怒火中燒,便跨前一步呵斥董賢道:“你一裙帶小臣,竟敢恃寵而驕!天家乃我九五至尊,竟要食爾殘羮剩飯!鎮日與天家同乘同臥,實大不敬,辦爾個欺君大罪,詣廷尉詔獄!”劉欣見何武亂蝶狂蜂,有點不近人情,便強顏苟笑道:“君公這是哪裡話來?難得聖卿忠心一片,摘來試嘗。仙桃味美,又不忍自食,便與朕分而食之。”
何武直氣得連聲頓足,又投地無門,見丞相孔光快步跟上,便疾言厲色道:“丞相評理,此為何意?”丞相孔光盈笑不語,一邊揮袖著太仆起駕回鑾,一邊輕拍何武肩頭,諄諄低語道:“聖躬違豫,自當有人同輦陪乘。君公若是屢逆龍鱗,若遭反噬誠然不美。天有酷暑定有酷寒,物極必反否極泰來,亙古不變,此乃天道!”眾臣聽罷,皆點頭讚同。
步輦落駕在玉堂殿顥天之台。劉欣見其上橫扯有十二重五彩大華蓋,便下得龍輦,舉目遠觀,但見南門嶕嶢闕方向黃塵滾滾,遮天蔽日。須臾功夫,便見騎士們一個個駕馭著高頭大馬,勇武彪悍地校獵歸來。獵手們一個個鶡尾異裝,身披獸皮,褲飾白虎圖案,翻身下馬,又在馬背上卸下豹貔豺狼等諸多獵物。
因大司馬丁明乞骸就國,便著老將軍韋賞代為其職。韋賞為六百石以上將軍慶功並設宴於顥天之台。南軍設於西部銅柱殿與九室之間,毗鄰虎園;北軍設於東部別鳳闕周邊;虎賁、羽林諸禁軍設於嶕嶢闕兩翼之間。
劉欣站在顥天台臥欞闌乾之前,見董賢袖口有一汙漬,便施展袞袂輕拂道:“大司馬空懸,韋賞也曾兩乞骸骨,朕便緩其所請,遷韋賞著大司馬,教聖卿習學武事,以掌九伐之法正邦國。學成之日,聖卿便可取而代之。”董賢一聽,腮邊飛紅,趕忙推諉道:“奴家從無孟賁之勇武,白起之帥才,環侍天家左右尚可,掌一國兵事,這是置奴家於爐火上烤哇!”
劉欣聽罷抿嘴一笑,伸玉指輕點他的鼻頭,戲謔道:“你這膽量,叫朕如何放得下心。世偽知賢,道遠知驥,不掌兵事,談何社稷?先著加給事中吧,領尚書,文武百官因你奏事。還有你父關內侯,領少府久遠,與衛尉互調掌京畿,大勢穩矣!”
此時在玉堂殿丹墀玉階之前,有將作立起重達萬石的鍾架,吊起千石的洪鍾,高樹五彩的翠旗,擺置鼉皮的戰鼓。一通鍾鳴,震耳欲聾,將士們從四方蜂擁而至,井然有序地排列在玉堂殿前的廣袤之地上。
晝漏未盡十四刻,便有太常卿杜業在顥天台前奉詔宣呼道:“五軍校獵班師儀始!奏樂--”於是整個建章宮內爆竹喧天,鼓樂齊鳴。太常卿又唱:“拜--”大鴻臚傳拜,有司便擊鼓三通,偃旗,眾將士皆齊刷刷單膝跪地。杜業又唱:“嵩呼--”三千將士便齊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寰宇,音傳九霄。
隨之,便有大鴻臚宣讀行賞詔令:“元壽元年九月乙卯,五軍將士校獵班師,特行大賞。金紫將軍、光祿大夫韋賞,備遷大司馬、車騎將軍;光祿大夫彭宣,遷禦史大夫;何武徙前將軍;少府董恭徙衛尉;孫雲徙未央宮少府;護軍都尉孫建領執金吾,拜右將軍;光祿大夫沛弘譚巨君遷右扶風;余等校獵士卒各賞錢三百。皇帝詔曰:風行雲轉,匈磕隱訇,黃塵勃滃,暗若霧昏,僄狡課才,勁勇程氣。羽旄掃霓,旌旗拂天,吐焰生風,吹野燎山。是以武節是宣,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大鴻臚宣罷又傳“起”,但聽天地間“嗡”地一聲,將士持矟戟巍然而立。太常又傳:“嵩呼--”將士們三呼萬歲,群情鼎沸,矟戟漫天,寒光閃閃。
大禮畢,歌舞始,上百宮娥漫跳陶唐氏之舞,淺吟葛天氏之歌。一個個身披純絲薄衫,婆娑多姿,美妙姝麗,嫵媚綽約,心馳神移。金鼓之聲,頻起頻落,鏗鏘悅耳,動人心魄。千人伴唱,萬人相和,山陵松動,川谷蕩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