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在黃門令手中接過上疏,粗略一觀,竟又飆出了一絲怒氣,便隨手棄於席案之上,啞聲下問董賢道:“以聖卿之見,學子逼宮東門,此風可長否?”董賢聞聽天家質問,眾目睽睽之下,又有外藩旁聽,不敢直抒,便面北滔滔陳情道:“臣賢以為,今日學子守闕上書,實逮至清世,則複入於矯枉過正之檢。儀前執金吾有報,言講學子們坐地祈願,秩序井然,別無它圖,還望陛下明察聖斷!”
劉欣聽了董賢這番說辭,確也有理,氣便隨之泄了大半。見丞相仍躬身揖禮階前,便起身揮手道:“宰輔回罷,司隸一事,朕也有失,弗能正己,焉能正人呢?”
孔光見天家自陳得失,心中的磐石終落了地。後想此事尚無完結,也生怕天家苛責學子,便又躬身一揖道:“董夫子曰,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鳳鳥不至,河不出圖。今陛下貴為上天之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
天家悉知丞相諄諄之意,此番言論早耳朵生繭,生怕丞相再喋喋不休說教下去,疾於言辭中斷了個章節,詼笑打岔道:“今日正旦,本應是出門納福、入戶千祥的日子,然我太學門生操勞國事,空腹上書,不畏霜寒,碧血丹心,朕委實心痛。數九寒天,不進朝食怎麽能行?西少府速著太官令,庖間報備飯食吧,記得告慰我東門學子,朕有口詔,命廷尉更鮑宣罪減一等,以髡鉗之刑發配上黨。”
孔光見少府孫雲領命而去,疾撩袍伏拜在玉階之前,泣血頌唱道:“皇恩浩蕩——”眾百官見狀忙面北伏拜,也跟從讚頌:“皇恩浩蕩——”
這裡永遠沒有白晝,只有那無邊無垠的黑夜籠罩其間。他的雙腿已不聽使喚,整個身軀像一攤爛泥般癱軟在地,破衣襤衫上布滿血漬,多處皮肉潰爛生紫,周遭一股子刺鼻的霉腥之氣氤氳全屋。鮑宣懶見廊道無人,便咬牙切齒地呻吟幾聲,喉間發出陣陣劇烈地窒咳,隨之於口腔內湧出的一股股血沫,便順著烏青的嘴角絲絲淌落下來。
鮑宣無力地斜靠著牆壁,雙股兀自驚戰不已,兩腿一軟,偌大個身軀便不由自主地往側邊滑去,漸漸栽倒在牆根的夾角裡蜷成一團,顫栗的嘴角裡仍止不住地往外冒出帶泡的血絲。
不經意間自廊道走來五名獄卒,於檻門旁邊駐足下來。為首的瞄了鮑宣一眼,便打開檻門雲淡風輕地呵斥道:“起了起了!算你僥幸,鬼門關上兜了一圈兒,差點兒去見泰山丘丞!上邊抵爾罪減一等,髡鉗支邊。”說話間便進了牢房,於鮑宣身畔輕輕一蹲,道:“也是醉了,本該有城旦隨刑的,卻只是告誡。看來這娃娃學子振臂一呼,朝廷也算是給足了臉面。”說罷便差二獄吏拖鮑宣起身,有獄卒便順勢用一把生鏽的鐵剪,將鮑宣那蓬松的青絲一點點直掠了下來,末了又於其脖間套了個重箍,以鐵束頸,足纏腳鐐押出了獄門。
鮑宣是何等忠烈之士,此生已足夠,不願求來生,心中自是波瀾不驚。鮑宣自知,當你愈發恐懼黑暗,黑夜便會不請自來;當你蔑視黑夜之時,黎明卻會不期而至,便會迎來清露一滴濺荷塘的晨曦。
曜曜金輪於厚厚的雲層間剛一露頭,一根根陽光便若離弦的箭鏃般拋射下來,黑涯涯能刺瞎人的眼睛。鮑宣趕忙闔上了雙眸,俟再掙開時,但見面前停靠一雙馬的輜車。確切地說,這是一輛用木板環扣的押解重犯的檻車,四面有橫板加固,密不透風。人被扔進檻車之時,方知裡面鋪有一層厚厚的苫草。檻車每挪動一步,鮑宣隻覺得蜷縮的周身宛若針扎般地疼痛。
長安東出的灞橋兩岸,十裡長堤有柳絲吐穗,百草萌動。此地最為長安要衝,凡自西東而入出嶢、潼兩關者,路必由之。今日三輔萬民得知鮑司隸由此東出北上,皆萬人空巷,夾道相送。而西宮東門那守闕上疏的上千太學門生,也步行十裡雲集於此,隻為能輕折慢柳,惜惜傷別。
有人驚呼,鮑司隸檻車已東出霸門,新都候王莽忙委身下得軺車,俟整衣束帶一番,便與故友劉歆喃喃絲語道:“灞橋自古又稱情盡,情盡橋啊情盡橋,或是鮑子都不屑與妖人同舞,還是與舊廷斷義割袍?”
劉歆見萬人空巷皆來相送,遂捋須長歎道:“紅塵沾衣輕輕過,不怪帝王不早朝。江山代有才人出,花前月下自逍遙。此情此景,敢言不是子都心境?”
王莽凝重地望著遠方,望著那霧鎖煙籠的青門的方向,散亂的胡須遂向後飄去,內裡散發出一股濃鬱的滄桑的憂傷。惜別有感,遂兩眼濛濛,仰天長歎道:“誰人不想醉花潮,無奈家國難棄拋。空有凌雲報國志,折柳離恨一條條。”說罷趨步於堤壩柳邊,展袖輕輕折斷一枝,小風一吹,淚滴便若那燦燦的晨露般洇濕了柳條。
檻車自西向東緩緩而來,所到之處,夾道的柳枝紛紛拋向那檻車的玄輪,又見那風吹的蘆葦次第下拜,淒淒哀哀。車近灞橋,但見王鹹、桓榮二人率眾學子深揖道邊,埋首痛惜,不忍直視。上得灞橋,劉歆疾上前一把攔下了雙馬轅頭,檻車遂戛然而止。押解的十多名獄卒見勢不妙,趕忙手抄環首鋼刀直逼上來。
王莽見狀忙上前深揖一禮,恭謹道:“諸位吏官一路辛苦,王莽這廂有禮了。”那吏頭繞著王莽轉了三匝,見這小民雖破衣襤衫,腰間竟墜有二釆的紫綬,忙尬笑著回禮道:“觀君公這幅小民裝扮,可是那新都侯國的賢德公麽?”劉歆見這吏頭鬼靈精怪,便浮誇道:“這位吏官好有眼力,但遇東風一定會察舉廉郎。我等皆是子都故人,今日灞橋相送,還望吏官行個方便。”
不料吏頭一聽這話便面露難色,討饒道:“賢德公之仁善聲名遠赫,我等苦吏下人自是仰慕之至。君不見這檻車之上,有廷尉詔獄封金戳印,未到下站不得開啟麽?二位君公但放寬心,我等好生照料便是,若有差池,願提頭來見,萬望賢德公體恤下人縲絏之苦。”
王莽見開檻無果,便無奈上前扒在檻邊輕輕呼喚道:“子都賢弟,可否安好,可否聽得我等召喚?”王莽說罷,又側耳傾聽一番,果有微弱之音於車內傳來:“瞻見明公,子都——感荷高情!”言罷便有啜泣之聲隱隱傳來。
王莽聞聲便不忍再聽,唏噓一番,便將一雲紋漆匱交於吏頭,且諄諄囑托道:“這有車馬勞頓五銖千錢,王不留行散若乾,還望仁兄每到驛館便與司隸敷藥一次,伏惟成全!”那吏頭見王莽如此慷慨,忙揖禮回道:“賢德公但放寬心,仆定將鮑司隸好生照管,同案同席,若有食言,必遭天譴!”說罷退後深揖於地。
王莽折身將柳枝插於馬頭,遂立於一側回揖道:“司隸走好,就此別過。”劉歆、王鹹及一眾學子聞言也便深揖於地,依依跟唱道:“司隸走好。”……檻車隨之揚鞭而動,吱吱有聲。鮑宣吃力趴於檻門縫處往外瞧看,但見天地混沌一片,小雪輕飄,寒風似刀,便緊闔雙眸,幾滴珠淚終把持不住,熠熠於內眥滾落而下,遂消弭於無形。
車過灞橋,鮑子都便朝向長安的方面,痛楚有聲地賦詩一首,以寄哀情:不堪江山萬裡圖,日落西山暮。長安今起又飄雪,故國縞素瑩瑩映殘月。長樂未央矗千年,城頭大纛換。囚車獨吟對囚衣,前途漫漫杳杳無歸期……
京城的春日若白駒過隙,這寒冬的殘雪尚未褪盡,已能嗅到夏日鑠石流金之氣息了。
椒風殿內自打有了龍種之幸,風頭便一直蓋過了椒房。前日剛剛禦賜下發了綾羅百匹,昨個兒又於省廬劃撥來宮婢百名,便是今日也不閑著,又差黃門加賞十二枚金餅小龍。這輪番的恩施,並未給董昭儀帶來些許的驚喜,隨之寵渥日重,心頭卻逐日壘築起一道帶甲的陰晦之城來。
這一連數月皆自閉宮中,獨坐愁城,可嚇壞了身旁的侍吏杏姑及那幫司闈的嬤嬤們。趁著天氣向好,微風不燥,杏姑幾人便軟磨硬泡了好一陣子,總算把昭儀從後寢宮室引到了掖庭花園之中。
今日昭儀隻穿了身素單罨畫的對襟襦裙,因身懷六甲八月有余,這下腹便似羯鼓催花般圓滾滾的,與上頭那燕妒鶯慚的粉嫩小臉搭配一處,略略有了一絲方枘圓鑿之感覺。
昭儀也自知有礙觀瞻,便用小拳捶打著杏姑的平胸,嬌嗤道:“醜死了,可否將絲絛束緊一些。”說罷便掙出兩隻手來,正欲於絛帶處勾出活結,便被杏姑上前一把攥緊,遂連哄帶騙道:“如是勒得過緊,嬰兒如何喘氣?娘娘初為人母,尚不知人母之貴呢!這母吸亦吸,母呼亦呼,一月暗居,三年乳哺。若是椒房也有這弄璋之喜,哪裡輪得我椒風之貴呢!”
“爛舌奴,不提那中宮能會噎死?”昭儀見杏姑又口無遮攔,臉色便忽地變得鐵青,遂兩眼一翻道:“你這嘴巴再縫不住,我便用月例襯子給你塞住。還未長教訓,上次若非陛下袒護,大長秋早捕你扔去上林虎園了。”幾宮人聽罷忙掩嘴一笑,哪知杏姑隻眼角一撇,訕笑道:“月例襯子?虧娘娘也說得出口!想來也是,若我等女流皆將這襯子敷做面罩,說不定整個京城都流行起來呢!”
“咳咳,快嘬住吧,你看你說這是什麽話呀!”一旁的嬤嬤差一點笑岔。幾人正嬉笑怒罵間,忽見一駟馬華蓋的軺車,於對岸自北向南緩緩掠過。從車後從婦及宮人們的裝扮來看,當是敬武公主府的車駕。
待車駕掩沒於中宮闕門,杏姑便朝對方輕啐了一口,悻悻道:“這敬武鎮日往椒房殿跑,天天搖唇弄舌的,擅生是非,不是甚省油的燈。昔日離間東、桂二宮,莫非又要鼓搗出什麽么蛾子來麽?”
昭儀見前面這片紫槐樹林疏影暗香,蓊鬱蔽日,便尋了塊磐石緩緩坐下。遂松了松腰間的絲絛,顰眉添愁道:“聽聞敬武自小便是克夫的命。適婚時便嫁與張湯玄孫張臨為妻,可憐福平侯福薄命淺,剛育一子張放便駕鶴西去;又嫁與武帝名將趙充國之孫臨平侯趙欽,也無子而終;後又經成皇帝作媒,嫁給了第三任丈夫高陽侯薛宣,焉知丞相薛宣受定陵侯淳於長涉案連坐,被罷官歸第。敬武公主不願跟隨,便一直居留公主府中。”
“奴家可聽說,這公主玩得花,與繼子薛況也有一腿?”杏姑話趕話說到這裡,便自知嘴賤,疾伸出手掌輕輕摑打了自己兩把耳光,遂下唇一撇,眼瞼便生生翻了上去。
“真不害臊。你一區區黃毛丫鬟,怎會對那床闈之事尤感上心?”昭儀斥罷仍有不甘,便隨手拾起一枝帶泥的槐角丟了過去。杏姑見狀遂跳將起來,見槐角落於池塘之中,便手舞足蹈地嗔笑道:“打不著,打不著。”有女師嬤嬤便上得昭儀跟前,附耳笑道:“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杏姑是愈發留不得了。伏惟娘娘行個恩典,便將這侍吏賜那薛況做個填房,這一來可洞悉公主府事,二來又可結秦晉之好,何樂不為呢?”
昭儀一聽便“噗哧”笑道:“你道那薛況為泛泛之輩?昔日薛宣與其弟薛修因後母守孝之事發生爭執,兄弟反目。朝堂之上,有博士申鹹給事中毀謗薛宣不供養後母,不服喪,不應高居列侯之位。時任右曹侍郎的薛況,聞聽申鹹詆毀父翁便暗中生恨,遂唆使門客楊明,命其毀壞申鹹容貌,讓他做不得朝官。楊明便於宮外攔下申鹹,不但削掉了他的鼻子,還砍了八刀。這下倒好,薛況被流放敦煌戍邊,薛宣則被奪爵免為庶人。”
杏姑托腮靜思了一陣兒,聞聽薛況戍邊敦煌,便抓耳撓腮道:“既然薛況不居京中,又為何傳出與繼母私通?”
“你這丫頭,三句離不得玄素術事。”昭儀“格格”笑了兩聲,又點了點杏姑鼻尖兒,小聲道:“這薛宣前年死於故地,敬武公主便告於天家,將夫君屍身運回陪葬延陵。後薛況奔喪也私自回京,去春逢日食之凶大赦天下,便名正言順留駐於公主府中。今日你若誠做少妻,本宮改日便知會一聲,三人同簷,看他如何與公主私通。”
杏姑翻眼瞟了瞟娘娘,又若有所思地撥弄起鬢角慵懶的秀發,末了拈花一笑道:“托娘娘的福,耳濡目染慣了,自然也習得一二。杏兒不才,莫說是攀上皇親,便是下嫁一門戶將,奴婢也甘之若飴呢!倒是可惜那戶將甄郎,自打遷去公主府,便有了羊入虎口的不祥。”昭儀聞聽此言,便料其意有所指。這不提便罷,一提心中倒似那潰堤的洶湧的浪潮,一發而不可收拾……
此刻耳畔只聽得掖庭丞嬤嬤咬牙切齒地叫嚷:“堂堂椒風六百石內官,怎生臉比城牆都厚,竟會道出如此聒不知恥的話來。悉知娘娘賢淑廉善,若擱至別宮,早將爾去眼、煇耳、斷了手足了。”
提起戶將,便憶起那些寒夜涴檀痕, 白晝酒澆愁的日日夜夜,以及於董府的那次粉蓼色的初識。彼時的伊人,頭戴樊噲冠,身穿重黃沙轂的禪衣,英姿勃發地肅揖一禮道:“都尉騎下郎官甄尋,誠祈娘娘萬福千秋。”移目過去,竟見其人眉如翠羽,膚若白雪,齒似合貝,唇象薄月,好一個我見猶憐的天賜童子。
昭儀不由心中隱隱一痛,羞赧之極便曳袖以擋。自那一日起,昭儀便整宿整夜地失眠,瘁累無極又相思無期,於是在一個秋實透熟的向晚,兀自尋到兄長董賢,毫無厘頭地將那甄尋要將過去,做了椒風宮門的郎中戶將。
為博戶將解頤一笑,昭儀便破天荒置辦了酒宴,名曰接風,實乃傾慕。愛釀的酒一喝就醉,情泡的心一碰就碎。醉倚於伊人壟中的那一刻起,僵硬的心,便似潭邊的花蕾般悄然綻放,釋放出女人窖香的氣息。
有了念想便有了邂逅,有了邂逅便有了耳鬢廝磨,便有了刻骨銘心的破冰之旅……那痛徹心扉的一刹那,以其飽含惡意的貪婪的施與,使自已修長的指甲毫無顧忌地刺入其顫動的雙肩的肌肉裡……昭儀自言我有多痛,你便亦要有多痛,我能忍受這逆天的裂肺撕心,你便必也忍受這十指剜心的衝天的虐刑!
如此小小的膺懲之意,竟使對方突然萌發出一種難以抑製的憤怒。甄尋鴟視狼顧地彎下頸首,竟一路順沿那緊闔的眼窠、輕抿的唇路、細滑的脖脛及突兀的鎖骨,一路……啞喑之聲,終是抵不過這狂風驟雨的摧折,撲嗽嗽於臥蠶之上敗垂下來,便與這潑天的愁恨一道,深深埋下了一粒冤孽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