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之戰可謂一波三折,先是宇文泰被彭樂攆得走投無路,轉眼高歡又被賀拔勝追得狼狽不堪,兩人幾乎都在生死邊緣兜了個圈。如果任何一個人運氣稍微差一點兒,後面所有的故事都要改寫。
但歷史就是這樣神奇,這哥倆一輩子鬥智鬥勇,卻始終是勢均力敵的狀態,任何一方都沒辦法一舉乾掉另一方。否極泰來、樂極生悲的情況在這對冤家身上體現得極其明顯。
對宇文泰而言,他在小關和沙苑兩次逆境中的防守反擊戰極其成功,打得簡直是神仙仗,而一旦攻守易勢,換成他主動出擊的時候,各種內部問題就會暴露出來,最後只能飲恨認輸。河橋如此,邙山依舊如此。
西魏敗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但東魏各路部隊仍然在後面窮追不舍,畢竟這是難得的搶戰功的機會,如果運氣好抓到個大官兒,後半輩子可能直接就平步青雲逆襲人生了。
在東魏的追殺之下,西魏部隊已經完全被衝散,大部分將領都扔下部隊自顧自地往回跑。後面的西魏士兵一看領導都找不到了,自己跑又跑不掉,打也打不過,乾脆都放棄抵抗舉手投降。
於謹的部隊也被殘兵敗將挾持著往回跑,不過他治軍嚴整,雖然也在撤退,但部隊的秩序並沒有亂。於謹眼見著東魏追兵已經快趕上來了,身後的西魏部隊都在成建制地投降,知道自己也跑不掉,而且這樣下去西魏有全軍覆沒的風險。
緊要關頭,於謹的大腦又開始飛快地運轉,他決定冒個險。
於謹讓手下的部隊都別跑了,學著後面人的樣子站在路邊舉手投降,等著東魏的追兵過來。
正好獨孤如願也在邊上,他沒搞懂於大哥怎也要投降,趕緊跑過來詢問情況,於謹簡短地把想法說了下。獨孤如願也是聰明人,立刻心領神會,命令部下跟著一起站在路邊假裝投降。
東魏追兵果然上當,他們隻當路邊都是些跑不動的老弱殘兵,抓到也不值錢,西魏的大魚肯定都在前面,於是理都沒理這些詐降的西魏士兵,直接從他們眼前衝了過去。
等到追兵都過去之後,於謹和獨孤如願立刻命令部隊拿起武器,從後面對東魏部隊發起了突襲。
東魏部隊此時正在興頭上,做夢都沒想到身後居然會出問題,慌亂之下人馬踩踏亂成一鍋粥。將領們以為中了敵人的埋伏,黑燈瞎火的也搞不清楚後面到底有多少敵人,於是都不敢繼續往前追了,紛紛帶領部下保命回營。
驅散追兵之後,於謹和獨孤如願沿路收集散卒,追上宇文泰,一起從容向西撤退。
另一個方向,西魏的右軍也遭受了東魏的猛烈攻擊。
右軍的人數並不多,但大部分是騎兵,戰鬥力非常強,在統帥若乾惠的帶領下衝鋒陷陣所向披靡,戰績極其搶眼。
但打得再好畢竟也只是一隻偏師,現在大部隊已經撤退,右軍獨木難支,也只能跟著撤。
高歡對西魏的右軍還心有余悸,他連派了多隻部隊尾隨追擊,打算找機會把對方徹底吃掉。
在局勢不利、敵眾我寡的情況下,若乾惠一邊抵抗追兵,一邊有序地組織撤退。東魏接連發起了多次進攻,都被若乾惠擊退。
由於時刻要準備戰鬥,右軍的撤退速度很慢。眼看已到半夜時分,西魏將士們打了將近一天一夜的仗,身體和精神都繃到了極限,很多人眼看就要撐不住了。
而東魏追兵還在身後蠢蠢欲動,隨時會發起下一輪攻擊。
若乾惠揮手示意部隊先停一下,他翻身下馬,讓炊事部隊立刻就地準備餐食,大家先吃飽了再說。
現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有心情吃東西?西魏將士們的心裡難免有些忐忑。
若乾惠依舊神情自若,他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喝口水等著開飯。
看到領導如此豪氣,眾人緊張的心情也稍稍得以緩解,況且大家的確也餓壞了,於是都圍坐到一起,在追兵的眼皮底下熱熱鬧鬧搞了次大聚餐。
吃完飯後,若乾惠起身上馬,對眾人道:“大丈夫自當以身許國,死在這裡跟死在長安有什麽區別麽?”
放棄抵抗四處潰逃的話,就算跑到長安還是會被乾掉,與其那樣,還不如繼續堅持戰鬥,死也要死得壯烈。
於是西魏右軍在若乾惠的帶領下,再次舉起軍旗吹響號角,召集周邊的散卒一起緩慢但有序地向西撤退。
西軍如此大搖大擺,反倒把東魏這邊給整得心裡沒底了。這種局面下不趕緊跑還大張旗鼓搞事情,莫不是設好了圈套等咱們上勾?
東魏部隊已經領教過若乾惠的厲害,現在又是半夜,周邊情況不明朗,萬一再有個伏兵啥的豈不就吃大虧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上前。
算了,窮寇勿追,反正咱們已經贏了,保住戰果也就夠了。
東魏追兵又尾隨了一段時間,之後各自回去複命。
若乾惠見追兵散了,這才帶領部下加快速度追趕大部隊,終於在弘農追上了宇文泰。
見到宇文泰之後,若乾惠一改之前堅毅從容的樣子,頓足捶胸泣不成聲,痛恨這次運氣不好,本來眼看就要乾掉高歡了,結果還是功敗垂成。憤懣之下,就差把趙貴拎出來罵了。
宇文泰也很感慨。雖然左軍作戰不力是導致這次失敗的主要原因,但他作為主帥,應該承擔的責任其實更大。況且趙貴的身份特殊,太針對他也不利於團結。
算了吧,事已至此,把精力放在追究責任上也沒什麽意義,大家還要往前看。宇文泰寬慰了若乾惠幾句,讓他趕緊下去休息,馬上還要趕路回關中。
宇文泰沒敢在弘農耽擱太長時間,他帶著西魏的殘兵敗將快速撤進潼關,暫時屯扎在渭水岸邊,一邊休整,一邊密切關注著高歡的下一步動向。
至於弘農的防守工作,就交給了剛從玉璧趕過來的東道行台王思政。
王思政其實也很無語,他本來是信心滿滿要去北豫州鎮守虎牢的,沒想到剛走到半路,宇文泰就被高歡給打回來了,現在他不得不再次接手弘農這個爛攤子。
王思政對弘農很熟悉,上次河橋之戰結束後,他就曾經受命留守這裡,只是後來他把精力都放在了經營玉璧上面,弘農的鎮守工作則轉交給了別人。
沒想到他的繼任者這些年基本啥都沒做,一直在吃老本。現在弘農的城牆已經破敗不堪,城內的物資和糧草也捉襟見肘,城防能力根本沒辦法抵擋東魏大軍。
更麻煩的是,宇文泰為了加強潼關和關中的防守,又從弘農守兵裡抽調了不少人入關,留下來的守軍都覺得自己必死無疑,成天憂心忡忡,一點兒精神都提不起來。
城牆殘破,沒草沒糧,人手嚴重不足,士氣又低落得要命,這種情況下讓我抵擋東魏大軍,宇文泰還真是看得起我。
但王思政是絕不向困難低頭的人,他進入弘農之後,立刻下令大開城門,同時告訴守軍們別緊張,正常吃飯正常睡覺就好,晚上連班都不用加。
關著城門都守不住,居然還主動開門,是嫌死得不夠快麽?守軍們不知道王思政葫蘆裡賣的什麽藥,但既然領導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樣子,大家也隻好按命令行事。
結果提心吊膽地過了幾天,東魏那邊居然沒人過來,守軍們懸著的心這才稍稍安定下來。
東魏之所以沒有繼續追擊,是因為內部正在吵架。
邙山之戰獲勝之後,行台郎中封子繪建議高歡立刻乘勝追擊。
封子繪是封隆之的兒子。跟他老爹一樣,封子繪非常通事理識大局,他對高歡道:“宇文泰帶著一幫反賊膽敢主動進犯,這次兵敗實在是天意,他本人雖然僥幸逃脫,但肯定已經被嚇破膽了。現在正是大王追亡逐北,一統東西的最好機會。當年曹操打下漢中之後,沒有乘勝拿下巴蜀,導致錯失戰機,後悔無及。所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希望大王借鑒曹操的教訓,立刻發兵,不要給宇文泰喘息的機會。”
首席秘書陳元康也表示讚同封子繪的意見。
高歡覺得很有道理,他立刻把眾將都叫過來召開軍事會議,商量繼續進攻西魏的計劃。
沒想到帳下將領們的意見竟然出奇的一致:不想再打了,趕緊分分戰利品回家得了。
高歡很崩潰。本來好好的,怎麽一轉臉都變成彭樂了?他問大家為啥不想打,結果得到的回答是:“野無青草,人馬疲瘦,不可遠追”,簡單來說就是擔心後勤不足。
這明顯是借口,真正的戰鬥才打了兩天而已,帶來的糧草基本沒用多少,從西魏那邊還搶了不少後勤物資,怎就後勤不足了?
高歡頭很大,他試圖說服這幫兄弟克服一下困難,結果根本沒用,這幫家夥開始集體厭戰。
其實這幫將領們心裡的小算盤跟彭樂差不多,只是沒那麽明顯而已。對鮮卑武人而言,唯有打仗才有升官發財的機會,如果真的滅掉宇文泰,兩魏統一沒仗打了,他們就會被世家大族壓得死死的,很難有其它上升通道。
這也是北魏漢化過程中過於崇尚門閥的副作用之一。
陳元康見這幫將領們隻想著自己,完全不把大局當回事,簡直氣的肝疼。他對高歡道:“大王跟宇文泰東西爭霸已經快十年了,期間勞民傷財,家國動蕩,付出的代價不可勝數。這次大捷,正是上天送給咱們結束這場戰爭的絕好機會,希望大王千萬不要猶豫,趕緊乘勝追擊徹底解決問題。”
其實高歡又何嘗看不出這一點,但他的性格決定了他沒有宇文泰那種力排眾議舍我其誰的霸氣,在該狠的時候始終狠不下去。
這其實不能說是高歡的缺點,因為寬厚的性格是高歡重要的個人魅力之一,也是他能夠有效團結東魏各派勢力的重要原因,但此時此刻,這種性格卻讓他錯失了一生中最有可能徹底擊敗宇文泰的機會。
高歡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抹不開面子跟兄弟們鬧掰。為了給自己找個台階下,他反問陳元康道:“宇文泰這個家夥詭計多端,咱們真追過去的話,萬一中了他的埋伏怎辦?”
陳元康急得直跳腳:“當年沙苑那麽好的機會,宇文泰都沒想到設置伏兵,現在他逃命都來不及,哪有可能再去考慮這些事?如果大王放棄這次機會,日後必成大患。”
高歡自覺理虧,乾脆不接這個話茬了。他派劉豐生帶著幾千人象征性的去追擊一段,剩下的大部隊直接班師回家。
老大已經做了決定,陳元康和封子繪再著急也只能作罷。
劉豐生的任務名為追擊,實際就是沿路打打秋風,有便宜就撈一把。
宇文泰敗退之後,洛州周邊的親西魏殘余勢力樹倒猢猻散,眨眼之間都跑了個乾淨,所以劉豐生基本沒遇到什麽抵抗,一路向西直接殺到弘農,基本收復了洛州全境。
弘農是潼關和洛陽之間的戰略要地,自從六年前被宇文泰攻佔之後,就一直處於西魏的掌控之下,劉豐生也提前得到了報告,知道現在在弘農城裡駐守的是大名鼎鼎的王思政。
去年在玉璧成功擋住高歡十幾萬大軍的進攻之後,王思政的名聲就已經如日中天,劉豐生對他也頗為忌憚。但既然殺到這裡了,總要到城下看看情況,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於是劉豐生領兵直接抵達弘農城下。他本以為看到的應該是城門緊閉戒備森嚴的狀態,沒想到眼前的弘農居然門戶大開,城牆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守兵在巡邏,完全沒有如臨大敵的樣子。
劉豐生心裡有點兒發毛,他沒搞懂對方在搞什麽鬼。雖然看起來像是在擺空城計,但以王思政的手段,是不是假戲真唱誰又說得準?
劉豐生在城外轉悠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敢進城。他也想清楚了,王思政可是高老大都搞不定的人物,跟他較量不是件好玩的事,輸了自己沒面子,贏了高老大沒面子。反正自己就是來打秋風的,現在既然收復了洛州,已經基本完成任務,沒必要再冒險了。於是他打都沒打,直接撤兵了。
王思政其實心裡也緊張得要命,眼看著劉豐生走遠了,他總算長出一口氣。
東魏退兵之後,王思政這才開始抓緊時間組織加固城牆,修建工事,囤積糧草器具,認真經營弘農的防守工作。
邙山之戰雖然結束,但還有一個遺留的小問題沒解決:北豫州的虎牢還在西魏手裡。
洛州光複之後,北豫州就變成了一座孤城,打下來只是時間問題。高歡已經把河南地區交給侯景全權管理,剩下這點兒小事他懶得操心,扔給侯景讓他自己解決。
侯景也當仁不讓,從邙山回來之後,直接領兵包圍了虎牢關。
此時高慎已經跟著宇文泰一起跑到了關中,奉命留守虎牢的是西魏將領魏光。魏光雖然不是什麽名將,但虎牢關的地勢實在太險要,侯景打起來也頗有些費勁。
正在侯景頭疼沒辦法的時候,突然部下報告說抓到一個西魏的間諜,身上搜出一封宇文泰的親筆信。
侯景趕緊讓人把信的內容念給他聽,結果發現是宇文泰寫給魏光的信,命令魏光無論如何要守住虎牢關,堅持到西魏大軍殺回來。
侯景氣樂了,心說宇文泰真行,這明擺著是讓魏光當炮灰拖延時間嘛。他靈機一動,讓人把信的內容改了一下,然後命令間諜帶著假信進城。
其實也沒改太多,就是把憑城固守改成了立刻撤退。
間諜沒想到還能活命,當然讓幹啥就幹啥,於是很聽話地進城把信轉交給魏光。
魏光本來還有點兒懷疑,因為主動撤退可不像是宇文泰的風格。但他轉念一想,耗在這裡遲早要完蛋,還不如趁這個借口直接跑了好。於是他一天都沒耽擱,帶領部隊連夜棄關突圍。
侯景就這樣輕松接管了虎牢關。
高慎自己跑了,他的家眷可都還留在虎牢。他媳婦李昌儀見事不好,也打算往關中跑,結果在半路上被侯景派人抓了俘虜,押送鄴城。
此時冀州也已經基本穩定下來了。 高歡得知高慎寫信煽動冀州豪傑造反之後,立刻派封隆之代表朝廷前去安撫。封家在冀州的聲望不亞於高家,封隆之更是比高慎更得人心,所以很快就說服了大家。
高澄比較狠,他秘密寫信給封隆之,讓他把跟高慎有關聯的所有人連同家屬統統抓起來治罪,展示一下朝廷的鐵腕。封隆之覺得自己既然是來撫慰的,再把問題擴大化就不好了,於是征得高歡同意之後,沒有繼續追究下去。
高慎這次叛亂是株連九族的重罪,按規定整個高家都要受牽連。但高歡認為高乾有建義之功,高敖曹為國捐軀,高式季能夠提前報信,因此都不用連坐,最終隻處罰了高慎一族。
李昌儀作為慫恿高慎造反的直接責任人,按律也要被處死。縲絏加身,傲嬌的美女也失去了往日的風采。就在李昌儀垂頭喪氣等著受刑的時候,高澄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嘲弄地問道:“現在你還有啥可說的沒?還敢跟我對著乾不?”
李昌儀默然無語。事已至此,我認命了,怎麽處置隨你的便吧。
高澄大喜,當即下令把李昌儀送回自己的家中,納為側室。
作為高歡的世子,當朝的尚書令,高澄這麽乾當然沒人敢說什麽。但高澄不知道的是,多年之後,正是這個李昌儀引發了高家最殘酷的一次內亂,幾代人建立起來的政治秩序破壞殆盡,實力的天平也開始悄然倒向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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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根據北齊書的記載,撫慰冀州的是封隆之,而封隆之也的確適合乾這個活兒。資治通鑒中說是高隆之,疑為筆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