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光殿前,月華如水,回頭可以看到北方連綿起伏的峰巒。
五年了,又能看到邙山的感覺真好。
她又看了看宣光殿內,那個她曾經以為再也出不來了的地方,心中感慨萬千。
她,當朝太后胡仙真,又回來了。
她本是這個國家絕對的主宰者,朝堂上親覽萬機,手筆斷決,寢宮內溫香軟玉,面首如雲。而那個別人眼中至高無上的皇帝,只不過是她的寶貝兒子,一個剛滿十歲只會乖乖聽話的小朋友而已。
她曾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她不畏舊製拚死為元家生下了皇子國嗣。北魏一朝,子立為儲,生母必死的規矩已沿襲成製,后宮雖有佳麗三千,敢於以一身之死為國存嗣的只有她胡仙真一個人。
終於,她逃過了沿襲數代的子貴母死的宿命,躲過了心狠手辣的高皇后的追殺,熬到了兒子登基繼位,熬到了自己臨朝稱製。她很享受這種成功,改令為敕,以朕自稱,讓大臣們稱她為陛下。
她經歷過太多驚風駭浪,知道權力永遠是危險的遊戲。為了確保地位穩固,她掌權後乾脆利落地把曾經的高皇后,現在的高太后剃光了頭髮,押到瑤光寺當了尼姑,高氏一族外戚被剿滅殆盡。接著又迅速撤掉了當朝權臣於忠的職位,把他貶到冀州當刺史。
之後,她又重用清河文獻王元懌協助自己處理國家政務。元懌博學多才,禮敬士人,時望甚重,輔政工作做的非常出色。更重要的是,元懌美風儀,長得帥,在多次威逼色誘之後,已甘心做她裙下之臣。
當她安排完這些之後,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可以高枕無憂了。畢竟異己已除,情人在側,舉國上下再沒人能對她構成威脅。她將跟幾十年前的文明馮太后一樣獨攬國政,名垂後世。
然而,一夜之間,這一切全都沒有了。
回憶起五年前那場政變,胡太后依然滿腔憤懣無法釋懷。她萬萬沒有想到,背叛她的,是兩個自己曾經最親近最信任的人。
劉騰是她的恩人,曾經多次從高皇后手裡救過她的性命。當然,她也沒有虧待劉騰,封劉騰為長樂縣開國公、衛將軍、儀同三司,連劉騰的養子也被封為郡守尚書郎。
作為一個宦官,位至三公,這差不多夠意思了吧。
而元叉……那可是自己的親妹夫啊。
可偏偏就是這兩個人,趁著她在嘉福殿跟面首溫存之際,將十一歲的小皇帝哄到了顯陽殿,之後矯詔殺掉了她的心上人元懌,同時謊稱她身體有疾,將朝政大權交還給皇帝。
元懌之死,她痛徹心扉,卻只能將眼淚流在心裡;
權利被奪,她愁悶鬱結,卻又無計可施。
自那之後,她便被鎖在北宮宣光殿內,劉騰親自掌管著宮門鑰匙。宮門日夜長閉,內外斷絕,原來的親近隨從都亡逸殆盡,連小皇帝也不許進來看望母親。
這幾年來,她食不飽衣不暖,也不能出殿門一步,只能一個人在狹小的宣光殿內啼饑號寒,以淚洗面。新派來的宮女太監誰也不敢跟她多說一句話,生怕引來殺身之禍。
饑寒之余,她也在反思,到底問題出在哪裡?
劉騰目不識丁,而且從幼年起就入宮為宦,善於揣摩上意,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樣子,但這個人實際上奸詐多謀,仰仗著對胡太后有保護之功,不僅在皇宮內隻手遮天,而且逐漸開始乾預朝堂政事賣官鬻爵。可惜自己念其舊恩,對此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元叉是江陽王元繼的長子,又迎娶了胡太后的妹妹,相當於是自己的妹夫,也就是小皇帝的姨父,從哪方面說都是自己人。何況自己當年裡外通吃,偶爾有興致了,也會召元叉夜宿寢宮。一家人麽,不分彼此。沒想到元叉自此也開始恃寵驕恣,志欲無極。
問題的導火索,在於元叉和元懌不對付。元叉平日裡多行不法,元懌官大,秉公執法也好,暗中吃醋也好,總是事事管著元叉。元叉懷恨在心,早晚惦記著要整倒元懌。正好趕上劉騰打算提拔他一個弟弟當郡守,但這個弟弟實在不夠格,元懌沒同意,於是劉騰也開始怨恨元懌。
元叉和劉騰私下裡一合計,現在咱們雖然看起來有權有勢,但只要元懌在,就始終不能為所欲為,還是非常不爽。現在正好我掌管禁軍宿衛,你控制內宮事務,不如聯合起來把元懌做掉,再把太后一關,天下不就是咱哥倆的了麽。
於是兩人終於鋌而走險,悍然發動了宮廷政變。
說到底,對於欲求無度的人,更大的權利只會導致更多的貪婪。想到這裡,她自恨養虎為患,可是現在後悔也晚了。
胡太后曾一度形槁心灰,對未來已經絕望,以為這清冷的宣光殿就是她最後的歸宿了。
畢竟,如果是她,是絕不會給政敵隱患留任何生機的。權利的遊戲,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鬥爭,這一點瑤光寺裡暴斃的尼姑高太后想必非常清楚。
她每日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每一次人影走動,每一次敲門送食,都會讓她毛發豎立心跳加速,唯恐那是來向她宣布最後消息的。
但幾年過去了,除了在噩夢裡,那個讓她害怕的情景一直沒有出現。元叉和劉騰不知道是政治鬥爭經驗不足,還是念及舊情不忍下手,始終沒有理她。她好像已經被遺忘了一樣。
漸漸的,胡太后心中又燃起了希望。這些年,她的兒子,也就是皇帝元詡,在慢慢長大,如果她能堅持到皇帝親政那一天,她作為皇帝的親生母親,肯定是會被放出去的。
實際上,她不需要等那麽久。因為就在前年,劉騰死了。
劉騰是在司空的位置上病死的,時年六十歲。劉騰當時極盡顯貴,死後朝廷的王公大臣們都去送葬,喪禮之隆重無出其右。
胡太后不關心這些,劉騰之死對她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沒人再看著她了。本來劉騰和元叉的分工是劉騰主內,元叉主外,互為表裡專權擅事。劉騰在的時候,雖然沒有對胡太后下毒手,但日常的防備還是很嚴的,胡太后基本沒有機會私自接近皇帝元詡。劉騰死後,宮內再也沒人有權勢阻擋她,而元叉又是個只會貪圖享樂,沒有任何政治敏感性的紈絝之徒,經常外出遊玩留連不返,對胡太后的戒備情況漠不關心。現在胡太后不僅可以邁出宣光殿,甚至還可以在北宮和西林園內小范圍走動。
胡太后敏感地覺察到了這一點,她知道期盼已久的機會終於來了。
劉騰老奸巨猾,有他在,胡太后沒有任何勝算。但元叉不同。她非常了解自己這個妹夫,不學無術好大喜功,政治上基本上是個小白,對付起來要容易得多。
但她還必須非常小心,元叉手裡還掌握著兵權,還有一些黨羽在給他出謀劃策。稍有不慎,就可能會打草驚蛇,功虧一簣。
她知道,最重要的棋子,就是她的兒子,那個小皇帝元詡。
她必須把元詡從元叉手裡爭取過來。
當時正值北魏的多事之秋,西北邊鎮反叛迭起,羽書頻傳。元詡已經十四五歲,也有些懂事了,害怕的同時也開始思考,為什麽當年母后聽政的時候一片歌舞升平,換成姨父元叉之後就變成這樣了呢?於是元詡也有意向胡太后賠禮請罪,緩和一下母子感情。
去年中秋,元叉不在,元詡曾帶著多位大臣到北宮朝見胡太后,胡太后設宴留飲。酒過數巡之後,胡太后見時機難得,可以試探一下,便於席中長歎不語。元詡見老媽有心事,趕緊追問原因,胡太后說,我自還政後被關在這裡,多年來母子不能見面,還不如布衣百姓,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還是去嵩山出家吧,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說完拿出一把剪刀就要剪頭髮,元詡見事不好,趕緊抱住胡太后的胳膊不讓她動手,群臣也懵了,紛紛離座叩頭苦勸。胡太后一看有效果,故意不依不饒,涕淚縱橫。元詡便讓群臣都退下,隻留他和胡太后二人,母子抱頭痛哭,各述離別思念之苦。
當晚,元詡便宿於太后宮中,與太后坐談至夜。胡太后抓住時機,屏蔽左右,旁敲側擊地跟元詡說,自從元叉專政之後,朝綱大壞,以致人心愁怨盜賊四起。如果不早點除掉他,遲早會天下大亂,大魏的江山社稷也非常危險。兒子你怎麽還不醒悟呢?
元詡開始還不相信,說姨父對我很好啊,經常哄我開心,怎麽會是壞人呢。再說老媽你一直在內宮,怎知道這些的?太后說你還是個小毛孩,太容易被蒙蔽了。元叉所作所為天下皆知,可不只是我一個人知道。大家擔心你不相信,所以都沒敢跟你說而已。
元詡回想了一下這幾年的諸多事情,覺得老媽說的貌似有些道理。
老媽和姨父,他覺得還是老媽更值得相信一點。元詡最終決定跟老媽站在一起,乾掉姨父元叉。
胡太后在政治鬥爭這種事情上經驗豐富,她跟元詡說,兒子你先別急於動手,時間在咱們這邊,步步為營一點一點來。
元詡也很會演戲。之後的幾個月,他並沒有露出對元叉的絲毫不滿,只是經常貌似無意地跟元叉說胡太后很想見自己,現在憂鬱成疾,都打算去出家了,自己非常擔心老媽的健康問題。元叉信以為真,想想這麽多年太后都老老實實地呆在內宮,應該沒什麽威脅了,於是就跟皇帝說,寶貝外甥沒關系,以後太后想看你就來看吧,咱們別管著她了,這樣她心情好一點,就不會老想著出家了。
自此之後,胡太后終於重獲自由,可以隨便見兒子,甚至可以走出皇宮了。
但這還不夠,胡太后知道,只要兵權還在元叉手裡,自己的地位就不安全。
解除兵權說難也不難,皇帝一句話而已,但說易也不易,必須名正言順,因勢利導才行,避免元叉感覺到危險孤注一擲,做出一些不利的舉動。
胡太后一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出手機會。
上個月,機會來了。
元叉有個黨羽叫元法僧,曾經擔任益州刺史。元法僧仗著自己是宗室出身,在任上貪殘暴虐,橫征暴斂隨意殺戮,引發民眾反叛,並且招引南梁趁亂犯境。元叉沒有辦法,隻好將元法僧撤職調回洛陽。
元法僧回到洛陽之後,大肆給元叉送禮,不僅並沒有受到責罰,反而被任命為光祿大夫。沒多久,又被元叉舉薦為安東將軍、徐州刺史。
這個元法僧別的本事沒有,政治嗅覺倒是很高。劉騰死後,他逐漸感覺到朝廷的氣氛開始出現細微的變化,元叉驕恣無度,又沒有什麽心機,遲早會出問題,自己作為元叉一黨,又有那麽多前科,到時候肯定罪責難逃。
於是,一月十五,元法僧造反了,之後又驅趕著彭城的一萬多百姓投奔南梁。
元法僧是你元叉舉薦的,現在他舉旗造反,虜我百姓,你元叉自然逃不過乾系。
炮彈有了,誰來打呢。需要找一個位高權重的大臣來開第一炮。
太后想到了高陽王元雍。
元雍現在的位置是丞相,排班在元叉之上,但元雍這個人識懷短淺,雖位居朝首,卻一直畏懼元叉,對元叉唯唯諾諾。當初元懌之死,元雍愣是沒敢出頭阻止。
但元雍並不傻,現在的局勢他看的也非常清楚,元叉遲早是要完蛋的,早點站隊會有更多的政治資本。於是,元雍趁太后與帝在洛水遊玩的時候,邀請二宮到他的府宅,屏蔽左右,共同商討對付元叉的方法。元雍的看法跟太后一樣,先想辦法銷去元叉的兵權,再翦除他的黨羽,之後慢慢處理。
但元雍還是不敢直接在朝堂上面對面告元叉的狀,萬一沒搞定,自己不是就成炮灰了麽?當初於忠當權的時候,差點把自己乾掉,現在想來還是心有余悸。
胡太后無奈,說那你隨便上個奏章討論元法僧叛亂的善後吧,剩下的我自己來好了,否則就不算你站到我們這邊。
元雍終於鼓起勇氣上了一個奏章,胡太后借題發揮,佯裝不知元法僧的後台,厲聲道:元法僧狂妄,膽敢叛逆朝廷!當初是誰推薦他來著?理當同罪處理!
元叉不知是計,而且本來他就理虧,於是趕緊上前檢討,說不好意思啊是我舉薦的,可是我當初看這個家夥濃眉大眼的,沒想到他會叛變啊。事已至此,太后您看怎麽辦吧,要不我給您寫個檢討書成不?
胡太后一看元叉中計,趕緊假惺惺的說,原來是妹夫你乾的啊,那沒事了沒事了,自己人誤會一場。不過這個簍子這麽大,我們總得做個姿態給天下人交代啊,而且現在妹夫你權位太盛,難免會招致誹謗之言。要不你先把領軍的職位交給你小弟侯剛暫管幾天,自己用其它的職位輔政好不好?另外我跟皇帝申請一下,順便給你升個官,封你做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尚書令吧。
這一大串官名很誘人,而且侯剛又是自己人,看起來沒啥可懷疑的。元叉腦回路簡單,也沒多想,趕緊謝恩。
玩這種政治遊戲,元叉同學真的是小學生水平。
沒過多久,新任領軍侯剛就被趕出洛陽去當冀州刺史,結果剛上任沒多久,第二封聖旨過來,罷黜他為征虜將軍。侯剛最終死於家中。
之後,元叉另一個同黨賈粲也被胡太后乾淨利落地乾掉。賈粲是宦官,多年來一直協助劉騰和元叉監視胡太后,胡太后對他也是恨之入骨。但胡太后行事縝密,怕元叉黨羽眾多,在宮內下手會驚動內外,於是先將賈粲派出去當濟州刺史,之後偷偷派武衛將軍刁宣追上去,在驛所中把賈粲乾掉。
就這樣,胡太后除掉了元叉的左右羽翼,重新將兵權掌握到了自己手裡。
但元叉依然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依舊在朝堂內外飛揚跋扈,以侍中的身份自由出入內宮。反倒是胡太后有點兒猶豫要不要徹底拿下這個妹夫了。
侍中穆紹見太后猶豫,勸太后說,夜長夢多,最好盡快除掉元叉免生後患。宦官張景嵩跟元叉不和,隱忍多年,此時見元叉大勢已去,便借工作之機,經常在元詡的愛妃潘嬪耳邊煽風點火,說元叉對她有非分之心。潘嬪信以為真,哭著跑到元詡哪裡去告狀,而且生怕皇帝不信,又加了點推理,說元叉居心叵測,打算先乾掉陛下你,再霸佔美女我,望陛下早為留意。
枕邊風從來就是立竿見影,元詡至此對這個姨父不再信任,主動跑去找老媽要求徹底除掉元叉。當時元叉不在宮內,等他再回來的時候,發現宮門緊閉,張景嵩在宮牆上宣讀聖旨,撤了他侍中的職位。元叉大懼,趕緊回家找媳婦商量,讓她去向姐姐胡太后求情。
但為時已晚。
四月,胡太后再度臨朝聽政,下詔追削劉騰的官爵,之後又把劉騰的屍體從墳裡刨出來扔到野地裡喂狗,家產全部沒收,養子全部殺掉。元叉則是被一擼到底,削職為民。
由於妹妹苦苦相勸,胡太后還是沒舍得對元叉下最後的狠手,畢竟不能讓妹妹做寡婦吧?
但元叉這些年淨乾招人恨的事情了,一旦失勢,那些大臣們豈能善罷乾休。
黃門侍郎元順曾因為剛直不阿,被元叉貶為齊州刺史。胡太后再次臨朝之後,把他召回洛陽,升為侍中。一天,太后跟妹妹,也就是元叉媳婦坐在一起的時候,元順指著元叉媳婦說,陛下奈何以一妹之故,不治元叉的罪名?元叉所作所為人神共憤,如果就此罷休,天下還有公理正義麽?太后無言以對,隻好顧左右而言他,把話題岔開了。
過了幾天,胡太后想給這件事找個台階下,就跟侍臣說,劉騰元叉當年曾跟我要免死鐵券來著, 幸虧我沒給他們,給了就可以免死了,所以大家還是放過元叉吧。中書舍人韓子熙正色道,篡逆這種大事,鐵券有啥用?何況當初太后您沒給他們鐵券,跟今天不殺元叉有啥關系?
太后理了理思路,發現自己的邏輯好像是不能自洽。算了,這個台階也用不了了。
牆倒眾人推,自此之後,告元叉的奏章天天都有,其他都還好,嚴重的是有人告元叉企圖謀反,說已經派他的堂弟元洪業到定州做準備工作去了,還打算聯絡河南魯陽的一些蠻族到洛陽龍門附近騷擾,元叉來當內應。口說無憑,告狀的人居然連元叉的親筆書信都拿了出來。
謀反是滅族的大罪,這回胡太后有再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元叉了,能保住自己的妹妹就不錯了。何況皇帝元詡聽信了潘嬪的話,也必欲致元叉於死地不可,天天去找老媽軟磨硬泡。
胡太后沒有辦法,終於狠下心,命人將元叉賜死於家。元叉的堂弟元洪業聽見風聲提前逃走,隱姓埋名混入定州的六鎮鎮民之中。
元叉的父親江陽王元繼也被從監視蕭寶寅的職位上召回來,廢黜在家。
元叉死後,北魏朝野上下彈冠相慶,大家都認為大奸之臣已經被除掉,國家肯定又會安享太平了。
北魏的朝政大權從此也再次回到胡太后手中。
【備注】關於元叉的名字:元叉在一些資料裡又被寫為元乂(yì)或元義。因為他小字夜叉,依據胡人的改名原則,本書采納魏書的記載,以元叉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