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歡很清楚爾朱氏那邊正在緊鑼密鼓地集結兵力對付自己。他也知道,這將會是爾朱氏最瘋狂的一次反撲。
但他並沒有退縮。
高歡知道自己身上寄托著太多人的希望,高氏、李氏、封氏、盧氏、楊氏,懷朔的兄弟,六鎮的鎮民,乃至所有北魏的百姓,現在都在看著自己。一旦自己退縮,爾朱氏就會再次得勢,無數人將會慘死在契胡的刀下,北魏也將徹底進入黑暗時代,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
高歡是個有理想的人。他生逢亂世,感受過官場的黑暗,扼腕過政府的無能,震驚於叛軍的殘暴,憤怒於匪首的野心。這一切,導致曾經國富民強的北魏王朝在幾年之內迅速崩塌,狼煙遍地,戰火紛飛,儼然一副末世場景,無數黎民百姓在戰亂之中淒慘地苟活,或淒慘地死去。
高歡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澄清天下,重新建立起穩定的社會秩序,讓百姓再次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
為了這個理想,高歡不惜放棄在杜洛周軍中的重要職位,甚至要冒險刺殺杜洛周,就是因為高歡認為杜洛周本質上是個破壞者,他的存在只會讓社會秩序更加混亂。
轉投爾朱榮之後,他曾經為爾朱榮的雄才大略所折服,一度認為找到了能夠替自己實現夙願的人。因此,他對爾朱榮忠心耿耿,甚至曾經勸過爾朱榮稱帝。雖然因為各種原因,最終元子攸當了皇帝,但對高歡來講,誰當皇帝都無所謂,只要能重建秩序就好。
應該說,爾朱榮和元子攸前期合作得非常好,河北、山東、關隴等地區的叛亂先後被平定,元顥的北伐也被擊退,北魏終於迎來了複興的曙光。
如果元子攸能夠承擔起皇帝的職責,如果爾朱榮能夠安心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對高歡來說也是一個非常期待的結果。
無奈這兩個哥們都讓高歡失望了。爾朱榮有才無德,有始無終,很快就從秩序的建立者變成了破壞者,開始架空皇帝,恣意妄為。而元子攸也根本沒有什麽政治智慧,居然選擇了硬懟。結果雙方火拚之後,兩敗俱傷,國家也再次進入混亂。
爾朱世榮雖然立了新皇帝,整頓了洛陽,但他對其他爾朱氏根本沒有什麽約束力。現在的北魏基本上是軍閥割據的局面,並肆的爾朱榮、關隴的爾朱天光、徐兗的爾朱仲遠都獨霸一方,在各自的地盤裡為所欲為,變著法地搜刮民脂民膏。典型的就是爾朱仲遠,他動不動就誣陷轄區內的富戶大族謀反,之後男的抓起來扔進黃河,婦女財物全部充公。這些收上來的財物也不會送到洛陽,而是留在手裡供自己享用。
千辛萬苦平定了四方的叛亂,結果又冒出來這麽多新的軍閥,對老百姓的剝削甚至比以前還要嚴重。這絕對不是高歡所期盼的結果。
也罷,既然別人都不行,那只能我親自去做了。
但起兵對抗舊勢力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回顧歷史,成功者幾乎都要經歷大戰的考驗和洗禮,而這場大戰通常都是以少對多,以弱對強。典型的如項羽之巨鹿、劉秀之昆陽、曹操之官渡、孫權之赤壁。
這是一場豪賭,勝則天下在握,敗則萬事皆空。
該來的總是會來,既然這是自己選擇的路,那就坦然面對好了。
我隻管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剩下的就交給上天吧。
爾朱世隆和爾朱仲遠離鄴城比較近,他們的大軍沒多久就到達鄴城南面的洹水,在河的兩岸駐扎下來。爾朱兆和爾朱天光的大軍也在路上,應該很快就到。
高歡不想在鄴城裡打防守,因為他知道自己跟劉誕不一樣。劉誕可以死守鄴城,是因為他可以等到援軍。
高歡現在不會有任何援軍。雖然斛律金留守在冀州,李元忠留守在殷州,但他們手中的人數都很少,自保都很吃力,高歡也嚴令他們不要私自出兵,防止後方被偷襲。其它地方有些勢力雖然也在聲援自己,但要麽太遠,要麽太弱,完全指望不上。
一切只能靠自己。
如果躲在城裡不出來,外面的爾朱氏甚至都不用攻城,只要多修幾圈工事把鄴城圍起來就行,反正他們耗得起。等鄴城內的糧草和水源一斷,自己就崩潰了。
速戰速決,通過野戰乾掉爾朱氏的主力,才是取勝的唯一希望。
高歡清點了一下自己的家底,數據不是太樂觀。
之前的兩次戰鬥雖然都取得了勝利,但高歡這邊的損失也不小。現在除去冀州和殷州的留守部隊,高歡手裡還剩下三萬多人,戰馬更是緊張,只有不到兩千匹。
所幸六鎮鎮民大都是鮮卑兵戶出身,世代習武,一生都在為打仗做準備,戰鬥力方面沒有問題。
此外,高歡手下將領的能力也都不錯,高敖曹、高嶽、竇泰、彭樂、潘樂都是當世猛將,整體素質非常高。
當初爾朱榮可以七千破百萬,我沒理由不如他。現在手中有這麽多精兵強將,如果運用得當,應該足夠了。
於是高歡命封隆之帶著幾千人留守鄴城,自己率領剩下的部隊在城外安營扎寨對抗敵軍。
他選擇的駐兵地點是紫陌。
紫陌的位置在鄴城西郊,是漳水上的重要渡口,距離鄴城西門很近。
高歡把部隊集結在這裡,主要是為了對付從滏口陘過來的爾朱兆。他知道不管爾朱氏集結了多少大軍,爾朱兆始終是主力和關鍵所在。如果爾朱兆不出兵,其他人是不會先動手的。
只要搞定了爾朱兆,剩下的都好處理。
高歡預判得很準,爾朱兆果然從西北方向首先發動了攻擊。
爾朱兆這次先選擇了偷襲戰術。他命令大部隊先駐扎在滏口,親自率領三千精銳騎兵趁著夜色倍道兼行,打算襲擊鄴城西門。結果他運氣實在不好,在紫陌渡口正碰上高歡的大部隊。爾朱兆一看計劃敗露,沒敢硬打,轉身直接跑了。
高歡本以為還可以延續廣阿的戰術,通過分化策略牽製其他爾朱勢力,自己全力對付爾朱兆。沒想到爾朱兆這次學乖了,他不再逞能跟高歡硬剛,而是根據盟約要求,率領大軍繞過紫陌趕到洹河岸邊跟其他爾朱氏會和。
這時爾朱天光的部隊也趕到了。四路大軍合兵一處,號稱有二十萬人馬。
為了對付高歡,爾朱氏眾人這次終於暫時擱置下彼此間的矛盾,站在了同一條戰壕內。
高歡一看這個架勢,知道這次離間計不好用了,看來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現在爾朱氏的所有部隊都集結在鄴城南面,自己再呆在紫陌也沒有什麽意義。於是高歡下令全軍南下,在洹水北側的韓陵重新列陣。
韓陵也是高歡精心挑選的地點。這裡地處鄴城以南大約三十多裡的位置,背靠韓陵山,南臨洹水,距離洹水北岸的爾朱氏大營只有幾裡地的距離,卡在這個位置,既可以通過洹水限制敵軍的機動能力,使得南岸敵軍無法全部渡河參與作戰,又可以通過山勢有效縮短戰線寬度,避免敵軍充分展開。
而且,在複雜的山地之中,契胡騎兵的機動能力也受到很大限制,多少可以彌補高歡這邊馬匹不足的劣勢。
在這片名將韓信曾經駐扎過的山地之中,高歡即將效法古人,開啟一場屬於自己的豪賭。他要用不足三萬的兵力,去迎戰爾朱氏的二十萬大軍。
這次沒有太多花哨的內容,雙方定好了日期,到時候直接用實力說話。
最終的決戰采用一攻一守的形式,爾朱氏為攻方,高歡為守方。
人數雖然很緊張,但高歡在戰前還是咬牙留了兩隻預備隊。他任命高嶽為左軍統帥,高敖曹為右軍統帥,各領一部分人馬埋伏在山谷之中,非緊急時刻不許參戰。
有限的戰馬也基本都分給了這兩隻預備隊。
高嶽是高歡的堂弟,他今年二十歲,雖然年輕,但為人深沉,很有氣度。高嶽幼年喪父,家境跟高歡差不多,也非常窮困,全靠母親一手帶大,但不同的是他沒有留在懷朔,而是搬到了洛陽居住。高歡當年做函使的時候,每次去洛陽都在高嶽家裡蹭吃蹭喝,因此兩人關系非常好,加之血親關系,所以這次才委以重任讓他管理左軍。
右軍統帥高敖曹帶的主要是自己的冀州部曲,大概有三千人。高歡有些不放心,便跟高敖曹說,高都督你麾下都是漢人,恐怕戰鬥力不太夠啊,這樣吧,我分一些鮮卑精兵給你用好不好?
高敖曹道,感謝高王的好意,但這幫兄弟跟著我已經很長時間了,相互配合得非常默契,戰鬥力也絕對不會輸給鮮卑士兵。鮮卑跟漢人之間的關系一直不太融洽,如果硬把他們混編在一起,將士之間的相處肯定會出現問題,勝則彼此爭功,敗則互相推諉,反倒更加麻煩,所以還是不用再給我加人了。
高歡覺得高敖曹說得也有些道理。 但他終究覺得右軍的人數太少,所以還是安排了一千多鮮卑族士兵協助高敖曹,由蔡俊負責指揮。因為沒有混編,高敖曹也沒再計較。
剩下的兩萬步兵作為中軍,由高歡親自統領。
高歡命令帳下眾將各自統領麾下部隊,背靠韓陵山結成一個圓陣。
圓陣是十陣的一種,主要應用在野外防禦戰上,多隻隊伍側翼相連結成一個環形,一致對外,主帥和金鼓旗幟部署在陣型的中央。
圓陣沒有側翼,沒有後方,也就沒有明顯的弱點,但帶來的問題就是機動性較差,隻適合防守,不適合進攻。
但這也正是高歡的策略,前期先全力防守,等把敵軍的銳氣消磨掉之後,再擇機轉換陣型,發動反攻。
為了激發將士的鬥志,高歡下令將附近村鎮的牛、驢等牲畜都征集過來,互相連接,堵住了返回鄴城的道路。
前有敵軍,後無退路,此處已是死地。只有抱著必死之志,才能殺出一線生機。
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陷之亡地而後存。
如果真的敗了,我高歡也不會獨自後退,要死就跟大家死在一起。
眾將士都是久經沙場之人,當然理解高歡這麽做的深意。但對他們來說,即使沒有這些手段,他們也不會退縮。六鎮男兒已經忍受了太多的屈辱和血淚,他們有過半的親人慘死在契胡的屠刀之下,國仇家恨,無時無刻不痛入骨髓。現在仇人就在眼前,就算必死,也要死得壯烈。
決戰在即,大營之中異常安靜,每個人都在靜靜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