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元修現在心無旁騖,全部精力都用來琢磨怎麽對付高歡。
煽風點火的自然又是斛斯椿。
斛斯椿是睚眥必報之人,他心裡一直咽不下這口氣。你高歡只不過是個小小鎮兵函使,最近運氣好僥幸得志而已,居然膨脹到連我都敢威脅?看來不認真整整你,你就不知道我的厲害。
斛斯椿得知這段時間高歡專心經營晉陽,對洛陽這邊的事情管控得不是特別緊,知道搞小動作的機會來了。於是他先從南陽王元寶炬、武衛將軍元毗(pí)和安東將軍王思政入手,成天給他們分析高歡的威脅,讓他們跟自己一起去做元修的工作。
元寶炬和元毗都是宗室子弟,從來就看不上高歡和他身邊那幫出身低微的大頭兵。元寶炬去年剛跟高歡的兄弟高隆之幹了一架,之後雖然被象征性地撤了職,但一個月之後就官複原位。
王思政其實是個很有才能的人,前幾年關隴叛亂的時候,他曾經跟隨北海王元顥去討伐胡琛,支援源子雍平定兩夏州,後來又解了豳州之圍,很有一些戰功。回到洛陽之後,他被元修看上了,引為自己堂上的賓客。當時元修雖然不是皇帝,但也是堂堂平陽王,被王爺如此禮遇自然要知恩圖報,所以王思政也站隊在元修這一邊。
立場相同,這幾個人很快就形成了反高歡同盟,一起去勸元修盡早下手對付高歡。
其實就算沒有他們的煽動,元修也不可能跟高歡和平共處。
不認命的皇帝和有威脅的權臣之間永遠勢同水火,元子攸和爾朱榮就是最好的例子。
元修今年二十三歲,讀過不少書,對用兵打仗的事情非常感興趣,為人也相當自負。據說他在十八歲的時候做過一個夢,夢裡有人說他以後肯定會大貴。在隱居洛陽城外的時候,又有一個嵩山道士潘彌找過來說他的頭上有天子氣,結果沒到兩個月果然當了皇帝。此外,他還身有異相,“遍體有龍鱗”。
所謂龍鱗搞不好是一種皮膚疾病,其他的說法是不是真的別人也沒法證明,但這顯示了元修一直在刻意營造自己當皇帝是天命所歸,跟高歡沒什麽關系。
所以當斛斯椿、王思政等人勸他對付高歡的時候,元修毫不猶疑就同意了。
這跟當初元子攸夥同元徽楊侃等人算計爾朱榮何其相似。
實際上,元修的野心比元子攸要大得多,他現在面臨的形勢比元子攸當年也要好得多。高歡進入洛陽之後,為了避免落人口實,除了在朝內留了幾個自己的心腹之外,並沒有大規模撤換掉其他派系的官員。此時的高歡還在幻想著自己能夠把不同的勢力團結起來,協助元修一起治理好國家。
目前留在洛陽管控朝內事務的主要是高乾、高隆之、封隆之和孫騰,其中高隆之去年因為跟元寶炬乾架還被調走了。此外,高歡還安排自己的小舅子婁昭擔任領軍將軍,負責管理領軍府的禁衛軍。
跟朝中的王公顯貴相比,這幾個人的出身都不太高,對高層的政治鬥爭也缺乏經驗,而且高歡給他們的指示也是盡量配合皇帝工作,跟朝中大臣搞好關系,所以很多不是原則性的事情他們也不敢直接反對。
這些部署在斛斯椿看來,基本上處處都是漏洞,簡直不堪一擊。他很快就給元修擬定了具體的實施計劃。
首先,想辦法把洛陽的武裝力量控制權抓在自己手裡,穩固自己的主場。
其次,積極拉攏培養其他中間勢力,尤其是爾朱榮的舊部,擴大皇權的勢力范圍,從軍事上製衡高歡。
再次,找機會逐步拉攏或替換掉高歡的親信黨羽,蠶食掉高歡的實力。
等前面幾步都準備好之後,就可以借機把支持皇帝的部隊都集合起來,聲言要攻打南梁,下旨讓高歡一起出兵,當面討論作戰計劃。如果高歡過來,那直接抓起來就完事;如果他不過來,那咱們就以他抗旨的名義直接揮軍北上去攻打晉陽,那時高歡在輿論上被動,很多人肯定不會再為他賣命,必然可以一戰而擒。
元修大喜,心說斛斯椿真是個人才,這個計劃看似簡單,但步步都直指對手的死穴,高歡再有本事也只能乾瞪眼。有斛斯椿這樣的高人幫忙,我何懼高歡?
根據計劃,首先從組建直接聽命於皇帝的武裝力量入手。雖然現在婁昭是領軍將軍,但斛斯椿直接跳過了領軍府,以戰亂之後需要加強安保為名,設置了負責皇宮守衛的內都督部曲數千人,又在皇帝居住的朱華閣裡增添了值勤侍衛的人數,除此之外,還招募了好幾百名專用侍衛。這些都是從各地精選出的驍勇善戰的人,由斛斯椿親自指揮。每次元修出行的時候,這些侍衛都獨立編制成陣,跟婁昭的人不在一處。
有了自己的武裝力量,很多事情就好辦多了。從此之後,元修可以在安全的環境中跟斛斯椿等人密謀朝政軍機大事,高歡的人根本沒辦法近前。
下一步就是拉攏擴大自己的勢力。
現在最關鍵的就是爭取關中賀拔嶽的支持。
於是元修多次派人到長安去跟賀拔嶽聯系,不再讓他去冀州當刺史了,而是繼續留在關中當大行台兼雍州刺史,封戶也增加了一千戶。元修同時還暗中跟賀拔嶽表示支持他在關西一帶快速做大,等待機會一起對付高歡。
賀拔嶽一看薛孝通真是料事如神,高歡現在果然有一大堆麻煩要解決,連皇帝都跟他作對,我正好趁此機會穩固地盤。於是他欣然接旨,同時跟元修表了一通忠心。
元修又把賀拔勝派到南邊的荊州一帶,任命他為都督三荊二郢南襄南雍七州諸軍事,讓他效法賀拔嶽,在洛陽以南開拓新的根據地,最好能跟賀拔嶽連成一片。
除了賀拔兩兄弟之外,元修又積極拉攏了賈顯度、賈顯智兄弟,將賈顯度任命為徐州刺史、東道大行台,將賈顯智任命為滄州刺史。此外,開府儀同三司叱列延慶、齊州刺史侯淵、兗州刺史樊子鵠等爾朱氏的舊將也在斛斯椿的說服下倒向了元修。
可歎高歡一直視賈顯智為自己最好的朋友之一,賈顯智卻每每在關鍵時刻反覆無常,沒有堅定地站在高歡這一邊。
元修和斛斯椿正在緊鑼密鼓地搞小動作的時候,突然得到密報,說司空高乾這段時間經常跟高歡偷偷聯系,前些天還親自去了一趟晉陽,不知道在商量什麽事情。
高乾現在的職位是司空兼侍中。去年高乾的父親高翼在信都病逝,由於當時高乾正在幫高歡跟爾朱氏打仗,一直沒有時間為父親守孝服喪。現在仗打完了,局勢也安定了,所以高乾前段時間向元修請求辭官為父親繼續守孝。
當時元修巴不得高歡的人離自己遠一點兒,立刻順水推舟同意高乾辭去侍中的職位,不用再參與朝政了,但司空的職位依舊保留下來。
司空雖然是一品大員,卻沒有實際的權責,因此高乾這段時間基本處於賦閑狀態,沒太關注朝內外的事情。
但高乾的身份有點特殊,他其實不完全算是高歡的下屬,某種程度上更像是盟友的關系,而且他是冀州高門大族的代表,在河北一帶很有影響力,所以元修非常希望能把高乾拉攏到自己這一邊。
於是元修某次在皇城內的華林園大宴群臣,把高乾也請了過來。等宴會結束之後,他專門把高乾留下,跟他說:高愛卿啊,你們家世代都是忠良,現在你又有大功於朝廷,你我名義上是君臣,情義上卻勝過兄弟。我建議咱倆專門訂個盟約,再加深一下情誼好不好?
高乾有些意外,他沒搞明白元修為啥突然來這一出。但皇帝屈尊降貴殷勤邀請,筆都準備好拿到自己面前了,實在沒有理由拒絕,隻好順著元修的安排在盟約上簽了字。
高乾雖然跟元修簽了盟約,但那只是逢場作戲打打太極而已,他的心裡還是向著高歡的。而且經此一事,高乾反倒起了疑心,他覺得元修的這個舉動頗為奇怪,背後肯定另有所圖,於是他開始處處留意。
結果這段時間,高乾發現元修果然在招募兵馬擴大勢力,同時跟關西的賀拔嶽等人聯系緊密,又把賀拔勝派出去開拓荊湘一帶。高乾覺得不好,這明顯是要對付高歡的節奏。於是他給趕緊高歡寫了幾封信,客觀地介紹了一下朝廷近況。
高歡已經有很長時間不知道元修的具體動向了,心裡正在納悶,此時看到高乾的信,立刻就清楚了後面的潛台詞,他馬上派人把高乾請到晉陽當面討論。
高乾向高歡詳細介紹了元修的動向和自己的擔憂,他跟高歡說,高王啊,現在形勢非常不妙,我估計元修遲早會對你動手。你應該當機立斷,趁著元修現在還沒有準備好,換一個更好控制的新皇帝上台。
高歡覺得事情還沒嚴重到非得換皇帝的地步。現在北魏國內的局勢太複雜,包括賀拔嶽在內的各方勢力雖然表面老實,但內心都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輕言廢立,難免會被有野心的人利用,一旦這些人趁機發難,到時候更是一堆麻煩事。
於是高歡趕緊阻止了高乾道:小叔切莫亂說話。這樣吧,我讓你繼續去朝內當侍中,全權負責朝中事務,不讓皇帝繼續胡來就是了。
但官員的任免原則上還是要皇帝同意的,於是高歡專門寫了奏章,請元修恢復高乾的侍中職位。
如果在以前,這就是個過場,元修肯定不敢不同意。但現在不一樣了,元修已經基本上掌控了朝政,而且他鐵了心要跟高歡對著乾,肯定不會再把到手的權力讓出來。於是他找了各種理由,就是拖著不同意。
高乾一看這個形勢,知道要壞,現在元修已經開始公開跟高歡作對,估計離徹底決裂已經不遠了。那個時候自己身在洛陽,肯定第一個被砍了祭旗。
於是高乾又給高歡寫信,說當侍中恐怕皇帝肯定不會同意了,而且現在這個樣子,我在洛陽也發揮不了什麽作用,不如讓我去徐州當刺史吧,幫你鞏固一下在河南的勢力,也防止賀拔勝做大。
高歡見元修完全不配合,也沒辦法了,隻好順從高乾的意思重新給元修上了個奏章,請他把高乾派出去當徐州刺史。
元修現在收權還來不及,自然不甘心再把徐州這樣的大州拱手讓出來,但高歡已經退了一步了,自己再拒絕也不太好,於是他把斛斯椿叫了過來,問他該怎麽辦。
斛斯椿道:這事好辦,既然沒辦法說服高乾背叛高歡,咱們也沒必要再在高乾身上費精力了。這樣,您給高歡寫封信,說一下您跟高乾已經訂立誓約的事情,高歡見信之後必然會起疑心,輕則跟高乾之間會有芥蒂,不會再放心讓他當徐州刺史,重則他們倆直接鬧翻。不管哪種結局,咱們都可以坐收漁利。
元修心說居然讓我這個當皇帝的傳小話,虧斛斯椿想得出來。這個主意雖然不太光明磊落,但足夠狠辣。現在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達到目的是正經事。
於是他回信給高歡表示同意讓高乾去徐州,但信的最後加了幾句,說高乾跟我本有盟約在先,沒想到他居然是如此反覆之人,這麽快就對我有了異心,大丞相你也要小心他才好。
高歡也不知道高乾跟元修私立了盟約的事情,開始的時候有點懵。但他冷靜下來思考了一下,覺得高乾應該不會輕易背叛自己,其中肯定有自己的苦衷。而且高乾又不是自己的下屬,沒必要事事通知自己,所以自己事先不知道這事也不奇怪。
高歡還沒有放棄跟元修緩和矛盾的幻想,他覺得可能是元修發現高乾跟自己有書信往來,才開始懷疑高乾的。於是他頭腦一熱,做了一件讓自己悔恨終生的事情。
他把高乾寫給自己的信歸攏了一下,派人送給元修查看。
高歡此舉是為了表明高乾跟自己的書信往來都是光明正大的,信中談及的都是一些公開的事情,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密謀,高乾也絕非反覆兩端之人。
此時的高歡還是太幼稚了。因為敵人根本不需要跟你糾結具體內容,只要證明你有這個行為就足夠授人以柄了。
斛斯椿得知高歡犯了這樣的低級錯誤,居然主動把刀遞過來了,不禁暗自冷笑。他立刻跟元修商定了對付高乾的策略。
高乾得知元修同意了自己去徐州的請求,心裡還很高興,結果他東西還沒收拾完,突然接到聖旨,讓他進宮去見皇上。
等高乾進入大殿,就發現氣氛不對,四周都是全副武裝的侍衛,元修坐在皇位上,臉色也很不好看。還沒等高乾開口,元修就把幾封書信甩了過來,說司空大人,請你解釋下這是怎回事?
高乾撿起信來看了看,都是自己前段時間寫給高歡的。他還沒搞明白,說這是我跟大丞相討論朝內事務的信啊,裡面也沒啥秘密,這有啥了?
元修說,你枉為朝廷的司空,還跟我簽過盟約,居然背地裡聯系高歡。高歡現在有不臣之心你不知道麽?你偷偷跟他勾結是要一起謀反麽?
高乾這才明白元修的意思,他一看這個架勢,很顯然元修是早就準備好的,估計自己今天在劫難逃。高乾並非怕死之人,他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懣,昂然對元修道:我高乾以身奉國,問心無愧,反倒是皇上你心裡有鬼,所以才找借口要除掉我。也罷,皇上既然有意要降罪,我說再多也沒有用。功大身危,自古如此。
元修也不想多說了,反正解釋權在我這裡,今天就是要整死你。
他直接賜高乾在宮內自裁,家都別回了。
事已至此,辯解反抗都是多余的。高乾畢竟是一方豪傑,死也要死得體面。他沒有抱怨任何人,沒有墨跡任何私人瑣事,下殿之後就在門下省內從容自盡,至死神色不變,歿年三十七歲。
元修出手就要斬草除根,他不僅要對付高乾一個人,還有他的兩個兄弟。
高乾的兩個弟弟現在都不在洛陽,二弟高慎在光州當刺史,三弟高敖曹此時在東徐州。於是元修賜死高乾之後,立刻寫了兩封密詔,一封寫給青州刺史,命他在路上設伏,等高慎路過的時候把他乾掉;另一封寫給東徐州刺史潘紹業,命令他立刻帶人去殺掉高敖曹。
但密詔的速度太慢。高乾死後,他的部下立刻飛馬通知了高慎和高敖曹。
高敖曹聽聞大哥的死訊,以槊擊柱,悲痛欲絕。他跟高乾只差了四歲,自幼一起長大,一起到處闖禍,一起挨老爹的責打,情誼之深遠非別人可以想象。但他很快就清醒過來,知道元修既然敢對高乾下手,就肯定不會放過自己,於是他提前帶著自己的部曲埋伏在路上。
沒多久,果然發現刺史潘紹業率領一隊官兵過來了,看樣子就是來對付自己的。高敖曹領人殺散官兵,生擒潘紹業,從潘紹業的袍領之中翻出了元修的密詔,印證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如此,此處已經不安全了,於是高敖曹帶著手下飛馬趕到晉陽投奔了高歡。
高歡看到高敖曹前來投奔,不禁跟他一起抱頭痛哭。
沒多久,高慎也過來投奔。他跟高敖曹一樣,提前料到元修肯定會對付自己,所以沒有走大路,而是繞小路趕到晉陽。
高歡收留下高氏兄弟,同時向他們鄭重保證,就算搭上自己的一切,也要為高乾報仇。
高歡的感情是真實的,他心裡很清楚這次完全是因為自己的疏忽害死了高乾,他痛恨自己不應該如此幼稚,低估了斛斯椿和元修的惡毒程度。
現在高歡才體會到,乾掉爾朱氏只是自己人生的一個小小序章,他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才剛剛開始。
在這個波譎雲詭的亂世,靠利益整合起來的各方勢力,終究會因為利益再次背叛。只有徹底消滅掉所有有威脅的敵人,把天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才能實現澄清天下的夢想。
斛斯椿和元修,你們等著,這筆帳我們遲早要算。
注:史書上關於高乾之死有兩處值得商榷。
首先,史書中認為高乾給高歡的建議是讓高歡自己當皇帝:“乾因勸神武受禪”。但從高歡後面一系列行為來看,這個說法很可能是後人為配合高洋稱帝故意篡改或者附會的。高歡在兵發洛陽的時候,曾經對高敖曹說:“若用司空(高乾)言,豈有今日之舉!”證明他後悔沒有采納高乾的建議,但有了新機會之後,高歡並沒有自己稱帝,而是改立了幼君元善見。這說明高乾的建議應該是換掉元修,改立一個好控制的皇帝。這其實也算不上密謀,而幾乎是高歡集團一致的看法。比如司馬子如說過:“本欲立小者,正為此耳。”庫狄乾也認為:“本欲取懦弱者為主,無事立此長君,使其不可駕禦。今但作十五日行,自可廢之,更立餘者。”
其次,史書中還認為高歡是因為對高乾和元修暗立盟約感到不滿,才故意把信件交給元修,最終導致高乾被害:“神武聞其與帝盟,亦惡之,乃封其前後密啟以聞”。但高乾是高歡的重要政治盟友,幫過高歡很多大忙,高歡沒有任何理由自毀長城。況且高乾是河北地區的重要代表,他身後還有高敖曹、封隆之、李元忠以及整個河北的世族勢力,這些人也不是傻瓜,都有自己的政治判斷力。實際上,這些人在高乾死後,更加緊密地團結在高歡周圍,說明他們根本不認為高乾之死是高歡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