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關西雖然破敗凋零,但這裡一直是中華文明的龍興之地,有著上千年的發展和積澱,文化底蘊非常深厚。正如當年薛孝通對賀拔嶽所說:六郡良家之子,三輔禮義之人,絕不遜色於幽並之驍騎和汝潁之奇士。
這裡的六郡指的是漢朝在關西所設的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個故郡,三輔指的是長安近畿的京兆、馮翊、扶風三個地區;幽並指的是河北幽州和山西並州,汝潁指的是洛陽東南的汝南和潁川一帶。
薛孝通的老家在河東,所以他嚴格來說也屬於關西人士(這裡的關指的是函谷關,不是潼關)。當年正是由於他的建議,賀拔嶽才下定決心組建關隴集團跟高歡分庭抗禮,之後一路發展下去,最終演變成東西魏的分裂。薛孝通本人博學多才,而且又跟宇文泰兄弟相稱,關系非常好,此時本應成為宇文泰最合適的助手。
無奈造化弄人,當年賀拔嶽的左丞和右丞如今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薛孝通本來作為賀拔嶽的代表留在洛陽,但由於他跟前皇帝元恭走得太近,所以在元修即位之後很受排擠,被踢出洛陽扔到定州的常山郡當太守。等元修逃亡長安,兩魏分裂之後,有人去向高歡告狀,說都是由於薛孝通這個家夥當初暗中攛掇,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面。高歡當時也正在氣頭上,當即下令把薛孝通抓起來押到晉陽,他要親自審問定罪。
當時很多人都為薛孝通捏了一把汗,但薛孝通本人卻依然神情自若,完全沒當回事。他見到高歡之後,毫不隱瞞,大方地承認了自己的言行,但他認為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國家社稷考慮,絕沒有半點私心。
薛孝通說得理直氣壯,毫不膽怯,反正我是遵循內心的道德準則辦事,你要殺就殺好了。
高歡很欣賞薛孝通的正直和坦誠,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把他放在薛孝通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坐視朝中出現可以一手遮天的權臣,勢必會想辦法進行製衡,這都是為了整個國家的穩定。
於是高歡當即拍板,不再追究以前的事情了,薛孝通被無罪釋放。
但高歡也非常擔心薛孝通跑到關西那邊幫助宇文泰,因此他沒讓薛孝通回去繼續當地方官,而是把薛孝通作為賓客留在身邊,一方面是作自己的顧問,另一方面也是時刻盯著怕薛孝通跑了。
薛孝通回不來,對宇文泰而言是非常大的損失。他現在手下雖然不缺武將,但有能力的文臣謀士並不多,能夠跟他對上話共同商討軍國大事的更是鳳毛麟角。
宇文泰最早任命的兩個尚書之中,毛鴻遠已經在去年去世了,現在西魏的內政事務主要依靠周惠達來主持。平心而論,周惠達也是個很出色的內政人才,大部分事情處理得中規中矩,效果很不錯,整體評級也可以給到優秀,但他本質還上是個循規蹈矩的讀書人,總有一點兒守成有余開拓不足的感覺,站位不夠高,在改革和創新方面略有欠缺。
西魏政權現在還處於搭架子打基礎階段,除了要對付高歡之外,讓宇文泰頭疼的事情還有很多,包括制定法律法規、完善流程制度、管理稅收財政、監督考核官員、抓農耕促生產等等。他經常把周惠達叫過來一起討論方案,但很多時候周惠達也沒什麽太好的主意。
宇文泰知道現在面臨的問題都很複雜,沒那麽容易解決,所以也沒有過於苛求周惠達。
但最近一段時間,宇文泰發現周惠達好像突然變聰明了,不僅能主動提出一些很好的建議,對於自己臨時拋出來的新問題,他也能很快給出解決方案。
最奇怪的是,周惠達每次給出方案之前都要先出去轉一圈,說是要找人商量一下。
有一次宇文泰又把周惠達難住了,周惠達請宇文泰稍等幾分鍾,他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周惠達帶回來的解決方案極其完美,宇文泰也非常歎服,他的好奇心突然上來了,抓住周惠達問道:“周尚書你老實交代,最近到底是誰在背後給你出主意?”
周惠達也是個實在人,他老老實實回答道:“大丞相英明,其實給我出主意的就是去年你招過來的那個行台郎中蘇綽(chuò)。”
蘇綽是哪路神仙?居然還是我招進來的?宇文泰回想了半天,一點印象都沒有。在周惠達的再三提醒之下,他才終於想起來是有這回事。
那是在一年前,宇文泰還是關西大行台的時候,他帳下的官員蘇讓被外派出去擔任南汾州刺史。宇文泰為蘇讓踐行之時說了幾句客套話:“兄弟你高升了是好事,但沒了你的幫助對我而言可是很大的損失。你們蘇家人才輩出,要不你推薦幾個有本事的人補償我一下吧。”
武功蘇氏自東漢以來就已經是長安一帶的名門世家,背景深厚,有才能的人一抓一把。但蘇讓並沒有胡亂推薦,他仔細想了一下,回答宇文泰道:“蘇家子弟雖多,但有能力輔佐大行台平定天下的,只有我的堂弟蘇綽。”
宇文泰其實也就是隨口一問,關西世家子弟雲集,讀書多有文化的人很常見,沒理由你們老蘇家能出個天才。但既然蘇讓很認真地推薦,而且現在府內正好也缺少辦事的人手,宇文泰便把蘇綽招過來擔任自己的行台郎中。
之後宇文泰疲於處理各種事情,完全忘記了這檔子事。
蘇綽今年已經三十七了,他之前一直在家裡讀書,這是第一次出來做官。
行台郎中相當於大行台府的行政辦公人員,主要職責是管理各種文書事務,對首次做官的人來說還算不錯,但這個職位對蘇綽而言實在是太大材小用了。
蘇綽年少好學,博覽群書,天文地理文史百家基本上無所不知,而且他最擅長的還是算數這種偏理科費腦子的知識,行台府裡的日常文件處理工作對他而言簡直不值一提。
由於宇文泰的權力跟朝廷的權力基本上是重疊的,加上蘇綽個人能力實在太強,一不小心就才華外漏,所以他不僅輕松搞定了所有職責內的工作,還經常去幫其它官署的人解決問題,制定了很多有效的工作方法和流程。
例如,蘇綽首先制定了行政系統內“朱出墨入”的公文制度,即朝廷下發的文件用紅墨,下面上報的文件用黑墨。這條規則沿用了一千多年,直到現在還在使用,也就是大家所熟識的“紅頭文件”。
後來周惠達也發現蘇綽太厲害,於是一有難題就去找他谘詢,基本把他當成了專用顧問。
周惠達這個人一心為公,非常重視人才,絲毫不擔心新人上來會影響自己的地位。他一直覺得蘇綽才華突出,但苦於沒有推薦的機會,這次正好宇文泰問起這件事,於是便極力向宇文泰推薦蘇綽,說此人有經天緯地之才,安邦定國之志,讓他當小小的行台郎中實在是太浪費了。
可惜宇文泰還是沒有意識到他撿到了一個稀世的人才,他覺得蘇綽只是一個能吏而已。既然行台郎中不能充分發揮他的能力,那就安排他去當著作佐郎吧。
著作佐郎是著作郎的副手,而著作郎相當於北朝的史官。行台郎中到著作佐郎只是崗位的變化,級別上並沒有明顯的調升。也許宇文泰認為蘇綽這種讀書人隻適合搞文字工作,如果乾得好的話,下一步提拔他當著作郎修修國史也就到頭了。
如果是太平年代,安心寫歷史做學問也是個很好的事情,但現在天下大亂,蘇綽又是個志向遠大的人,當然不甘心整天對著書案皓首窮經。可惜現在時機未到,他也沒有過多抱怨,在新崗位上依舊勤勤懇懇,工作得非常出色。
又過了幾天,宇文泰忙裡偷閑邀請各位公卿大臣去昆明池邊上遊玩,在路過城西一處漢代倉池故址的時候,宇文泰的好奇心又來了,他問大家道:“誰能講講這個倉池是幹啥用的,有什麽故事沒有?”
結果他身邊的那些文臣武將面面相覷,沒一個人知道。
宇文泰有點小失望,正準備繼續趕路的時候,突然聽到邊上有人小聲建議道:“蘇綽博學多才,這事他肯定知道,要不大丞相把他叫過來問問?”宇文泰覺得這個建議不錯,正好看看這個新任命的著作佐郎是否合格,他立刻命人回去把蘇綽叫過來。
蘇綽對長安的歷史了如指掌,這個小問題當然難不倒他。他到了之後,把此地的典故興衰從頭至尾給宇文泰介紹了一遍。原來這個倉池是西漢年間所建,池中有一個亭台,名叫漸台。王莽篡漢之後,天下大亂,不可收拾,最後叛軍攻入長安,王莽逃入此台,為人所殺。
如果是別人,故事講完也就完了,但蘇綽絕不是只會掉書袋的私塾先生,他的胸中早就攢了一堆經世濟民的韜略,他也希望眼前的宇文泰是個值得自己施展才能的好領導。所以蘇綽並沒有乾巴巴地講歷史,而是從眼前的漢代遺址擴展到整個長安的興衰,從長安的興衰延伸到歷代王朝的更替,再引出如何治理國家,如何發展經濟,如何選拔官員,如何教化民眾等等,對歷朝歷代的成敗得失和經驗教訓進行了全面的盤點。
宇文泰出生於武川邊鎮的鮮卑部落,少年階段遭遇戰亂顛沛流離,成年之後又戎馬倥傯到處打仗,從來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漢家文化教育,對這些歷史知識基本上一無所知,但他是個聰明人,很多關鍵之處一聽就明白,加之蘇綽的講解又極其生動,宇文泰不知不覺就聽入迷了。他讓蘇綽跟自己並轡徐行,一路上聽著蘇綽滔滔不絕的講解,偶爾問上一兩句,不知不覺間就到了昆明池邊。
按說到了目的地,該休閑放松了,本來還計劃在湖裡撒個網抓幾條魚大家嘗嘗鮮來著。
可是宇文泰現在聽得正在興頭上,完全沒心思乾別的。算了今天就放過湖裡的魚吧,所有人向後轉回城繼續上班,路上我還要接著聽故事呢。
回來又聽了一路,宇文泰還覺得不過癮,他乾脆把蘇綽請到家裡,吃了飯接著講。開始的時候宇文泰還有一點兒領導架子,躺在床上聽,後來蘇綽講到賢君明主應該具備的美德,比如寬厚愛人尊賢重士等等,宇文泰立刻不敢躺著了,心說再躺著我不就成了故事裡的反面典型了麽?於是他整理衣冠正襟危坐,跟個小學生一樣認認真真地聽蘇綽教誨。
此時蘇綽的講解重點已經放到了帝王的成功之道上面。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通過儒家學說來實現天下大同已經成為當時的主流觀點,但蘇綽對此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儒家過於強調道德和自律,可以用來提高士大夫的個人修養,但如果拿來治國就有些理想主義了。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要求太高,根本不可能推廣到所有人身上。
蘇綽認為管理國家最終還是要靠法家思想。當然,早期的法家也有很多缺點,秦朝滅亡的重要原因就是法律過於繁苛,對百姓的壓迫太重。但這並不能否定法家的可取之處,實際上,只要合理制定法律制度,屏棄掉過於急猛嚴苛的缺點,法家是富民強兵最有效的辦法。
這種看法並非沒有先例,比如當年諸葛亮一直用儒家君子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所謂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但他治理國家的時候依舊采用法家的思路,“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罪不懲,無善不顯”,把蜀漢治理得井井有條,不僅深受百姓的尊敬和愛戴,被他依法處罰過的官員也都心服口服, 沒有半點怨言。
一個晚上的歷史政治課下來,宇文泰不僅一點兒沒困,反倒有種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的感覺。雖然蘇綽講得很多東西他現在還不是很明白,但依然覺得很厲害。
上朝的時候,宇文泰還在回味蘇綽說過的每一句話,越琢磨越覺得有道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運氣爆棚,撿到了一個不世出的政治奇才。
為了避免周惠達多心,宇文泰專門把他叫過來問道:“蘇綽果然是個難得的人才,我打算破格提拔委以重任,不知你有啥意見沒?”
周惠達是個品德高尚的人,為蘇綽和宇文泰高興還來不及,當然不會有什麽意見。
但宇文泰作為領導,還是要盡量平衡蘇綽和周惠達的關系,畢竟周惠達老成持重,本職工作做得也非常出色,不可能讓蘇綽去搶了周惠達的權責。最終宇文泰任命蘇綽為自己的大行台左丞,作為自己的第一助手參與各種軍機要務。
大行台左丞是宇文泰本人曾經擔任過的職位,當時的大行台就是賀拔嶽。此時物是人非,身份轉換,不能不讓人思緒萬千。現在宇文泰更重要的身份其實是西魏的大丞相,但他依然讓蘇綽來擔當自己的舊職,這既是對賀拔嶽的懷念,也表現出對蘇綽的超級重視。
三十多年的積累和準備,蘇綽終於有機會施展平生抱負,幫助宇文泰經營治理整個關西。
也正是有賴於蘇綽和周惠達等人的不懈努力,西魏開始從一窮二白的戰亂廢墟中快速崛起,逐步具備了可以對抗強大東魏的人力和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