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匹馬快速行走在土磚鋪成的鎮城南街上。南街從衙署直通鎮城南門,長度約有一裡半地左右。作為北魏和柔然的商賈交易集散地,這裡本是懷朔乃至六鎮最繁華的地方。但現在道路兩側的屋舍已是十室九空,很多店鋪的門窗還是開著的,在夜風中劈啪作響,屋內黑漆漆的很是瘮人。
隊伍很快到達鎮城南門。他們沒有走甕城,而是通過馬道直接上了城牆,有一小隊軍士已經等在這裡,熟練地用繩索將人馬裝備從城門右側的馬面台頂放到城下。
今夜月色很暗,天上還有烏雲,馬面和城牆的夾角處一片漆黑,從這裡出城不容易被敵人發現。
懷朔城牆的幾百米之外,就是衛可孤的圍城部隊,由匈奴、敕勒、鮮卑等多個部落聯軍組成,總數估計不少於五六萬。
賀拔勝清點了一下自己這邊的人數,連他一共十三個人。
人齊了,下一步往哪個方向走?
懷朔的北面是柔然,西面是叛軍的老巢沃野,南面是五原,叛軍在那裡駐有重兵,這幾個方向肯定都不能去;東北方向是武川,一個月前的戰報說那裡正在被衛可孤圍攻,不知道現在情況怎麽樣了,應該不會比懷朔更好。只有先到東南的雲中去看一下,那裡曾是北魏的北都盛樂所在地,戰略位置非常重要,也是最好的駐軍地點。如果判斷沒錯的話,元彧的大軍應該先到那裡。
一行人跟著賀拔勝,在夜色中小心地前行。
好在叛軍的包圍圈並不是很嚴密。敵人畢竟不是正規軍,圍城圍得非常松散,大大小小樣式各異的帳篷毫無章法地散落在鎮城周圍,部落內部聚集得還算緊密,部落之間的空隙則相對較大。有些帳篷周圍有零星的篝火,隱約能看到有站崗的哨兵,大部分帳篷周圍則是一片死寂。
他們現在是向南偏西的方向走。
賀拔勝並不想去五原,他只是想繞出包圍圈。
這些天他仔細觀察過,懷朔的東邊是衛可孤的防守重點,由他親自領兵駐守,意在掐斷懷朔和武川的聯系,而其它方向的防守工作則交給了一些剛投靠過來的部落。相對而言,西南側各個部落之間的配合不太緊密,防守力量相對比較薄弱,是最好的突破口。
果然不出所料,這個方向的部落結合處有相當大的空當,而且也沒有足夠的路障和夜間崗哨。十幾個人在賀拔勝的帶領下,牽著馬悄無聲息地在空當間迅速穿行。他們運氣不錯,沒有碰上暗哨,偶爾有幾個明哨,也被幾個身手不錯的少年提前摸過去做掉了。一個多時辰之後,隊伍已基本繞出了包圍圈。此時東方漸白,賀拔勝帶領眾人翻身上馬,隊伍轉了個彎,向東南方向疾馳而去。
順利的話,等敵人發現的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在二十裡開外了。
暮春時節的敕勒川,繁花似錦,綠草如茵,地勢連綿起伏,正是放歌縱馬的好地方,無奈此時重任在身,大家都無暇欣賞身邊的景色。
正在策馬趕路的時候,賀拔勝偶然一回頭,突然發現身後方向好像有揚塵出現,看樣子速度非常快。他心說不好,趕緊揮手叫身邊的一個少年靠近過來。
這個少年剛剛二十出頭,儀容俊美,長相不太像北方的武人,但身手卻顯得非常瀟灑幹練。他叫獨孤如願,也是武川人,前段時間跟著賀拔家一起過來支援懷朔,現在是賀拔勝的副手。
賀拔勝把身上裝有楊鈞親筆信的行軍皮囊解下來交給獨孤如願,讓他帶著大家繼續走,自己留下來應付一下追兵,隨後就到。
獨孤如願猶豫了一下。他也看到了身後的揚塵,看樣子至少有二三十人的樣子,靠賀拔勝一個人明顯是沒法抵擋的。他想安排其他人去送信,自己跟賀拔勝一起留下對付追兵。
賀拔勝不同意。他看追兵的速度非常快,感覺很有可能是斛律金的人。如果真是他的話,這十幾個人全搭上也沒用,自己一個人留下倒還可能有轉機,至少可以爭取一點兒時間。前方離白道城大概還有幾十裡路程,他讓獨孤如願帶著大家先到那裡等著自己,如果一個時辰之後自己還沒到,就不用等了,直接過河去雲中見元彧。
賀拔勝沒有絲毫誇張,斛律金的身手大家都非常了解。獨孤如願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他是個識大勢的人,事態緊急也只能如此了。他接下皮囊跨在身上,帶著眾人繼續前進。
賀拔勝減慢速度,在一個小高地上停了下來,下馬俯身貼著地面聽了聽,估計了一下追兵的到達時間,然後翻身上馬,面對追兵的方向,拿出水壺喝了一口水,等著對方的到來。
片刻功夫,追兵已到面前。
賀拔勝緩緩地抽弓搭箭,對著追兵前面的土路射出一隻鳴嘀。
箭沒至羽,追兵驟然停下。
隊伍向兩邊分開,一個三十五六歲的酋帥策馬來到隊伍前面,身姿矯健,目光如電。
賀拔勝猜得沒錯,追來的正是斛律金。
斛律金一向治軍嚴整,守備工作做得很好,所以這次賀拔勝有意避開了他的駐地,但沒想到斛律金的崗哨放得很遠,他們的行蹤還是被發現了。
斛律金先抬頭看了下賀拔勝身後,然後正過頭來看著賀拔勝,神情複雜地輕輕歎了一口氣。
賀拔勝沒有躲避斛律金的目光,但依舊保持著沉默,他在盡量拖延時間。
賀拔勝一家世居武川,斛律金的敕勒部則坐落在懷朔附近,兩地相距不遠,而且兩人都以騎射聞名,彼此相識相惜已久。由於斛律金年紀要稍微年長一些,所以賀拔勝一直以兄長相稱。
面對賀拔勝,斛律金並沒有太詫異。他一向很欣賞賀拔勝。賀拔三兄弟之中,老大賀拔允過於謹慎低調,而三少賀拔嶽又太年輕,膽氣還有待磨練。能夠在萬馬軍中從容突圍,又敢於單人獨騎攔住追兵的,也只有賀拔勝了。
斛律金首先打破沉默,跟賀拔勝打了個招呼:“破胡兄弟別來無恙啊,這麽匆忙趕路是要去哪裡?”
這是明知故問,賀拔勝豈是會拋棄父兄獨自逃跑的人,現在這種情況下突圍出去肯定是去搬救兵。
賀拔勝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回答道:“實不相瞞,聽說臨淮王元彧帶了大軍過來視察,我是要找他匯報工作去。”
斛律金不關心什麽臨淮王和所謂的朝廷大軍,這種王爺帶兵基本都是虛張聲勢,根本沒什麽戰鬥力。他只是感覺有點惋惜,已經有太多的人在這場饑荒和戰火中丟了性命,而洛陽城裡那些狂妄自大的王公大臣們卻從來沒有關心過這裡。他苦勸賀拔勝道:“現在朝廷荒淫無道,對不起我六鎮鎮民,所以大家才不得不造反。兄弟你是當世豪傑,前途不可限量,自當審時度勢趨利避害,何苦為了小小的懷朔搭上性命?”
賀拔勝很感激斛律金的好意,但很抱歉,人各有志,他不能在原則問題上妥協。
朝廷雖然現在奸臣當道,對六鎮確有不公之處,但賀拔一家歷代為國守邊,如果此時背叛國家委身於敵,實在無言面對先祖。
賀拔勝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就算對面是斛律金,就算一點兒獲勝的把握也沒有,他也不會退縮半步。
斛律金看著眼前血氣方剛的賀拔勝,皺了皺眉,心情很複雜。對他來講,追擊只是例行反應,追上之後,他反倒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怎麽做了。
實際上,斛律金的內心現在也非常矛盾。
一年前,斛律金本是懷朔鎮的軍主,但那一場饑荒劫難之後,朝廷對他族人的不管不問,讓他實在忍無可忍,一怒之下帶著部落投奔了叛軍。
對於六鎮周邊的各個部落來說,國家的概念其實並沒有那麽強烈,彼此之間更像是合作的關系。北魏也是從鮮卑拓跋部發展起來的,現在既然你拓跋部對我不好,那我跟破六韓部合作也沒什麽不可理解的。各部落酋長優先考慮的也是本部落的利益,他們很清楚,朝廷封的官職只是個名號而已,他們的身份和地位本質上來自部落族人的認可。
但在這一年左右的時間裡,他逐漸看清了這些所謂起義軍的本質,破六韓拔陵也好,衛可孤也好,本質上都只是現有秩序的破壞者。燒鎮城,搶財物,頂多是打開糧倉放放糧,還經常按遠近親疏優先分配給關系好的部落。這些人目光短淺,缺乏目標綱領和長遠規劃,從沒有考慮過如何建設一個新的秩序體系,手下將士也軍紀散漫,四處搶掠。這種做派注定是不長久的,即使現在看起來聲勢浩大,一旦無法繼續破壞和掠奪,很快就會土崩瓦解。
斛律金沒有讀過書,但卻非常喜歡聽別人給他講歷史,也了解很多興亡更替的故事。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族人負責,他都必須考慮得足夠長遠才行。
這些日子,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投奔破六韓拔陵的決定是否明智了,他不想將自己的部落族人帶到一條注定失敗的道路上去。
作為多年的朋友,斛律金也非常理解賀拔勝的立場和決心,知道這位兄弟一旦做出選擇,就不會輕易放棄。
真的值得為了那些只會搞破壞的叛軍搭上部落的前途,同昔日的兄弟刀兵相見麽?
斛律金低頭思考了一會兒,勒馬轉頭。
“你走吧,不要回來了,懷朔守不住的。”
二十幾名敕勒族戰士跟著斛律金調轉馬頭,很快消失在賀拔勝的視野裡。他們隻追隨自己的酋長,其他事情不關心。
空蕩蕩的敕勒川,只剩下賀拔勝一人一馬。
事情好像過於順利了。
賀拔勝理解斛律金的意思。懷朔能堅持到今天已經是奇跡,自己離開之後,鎮城防守更為空虛,很可能撐不到他們回去。但他不允許自己提前放棄,追兵遠去之後,他也轉過馬頭,很快追趕上獨孤如願等人。他們到了白道城,然後南渡芒乾水,在雲中見到了臨淮王元彧。
元彧也很詫異, 他以為被圍了這麽久,懷朔和武川應該早就被攻陷了。他是個喜歡舞文弄墨的人,對打仗沒什麽興趣,所以這段時間一直以整頓軍需武備為名,縮在雲中不敢出去。
賀拔勝遞上了楊鈞的信,元彧打開信看了看,又簡單問了一下叛軍的情況,但沒什麽進一步的反應。賀拔勝看元彧絲毫沒有出兵的意思,實在忍不住了,他顧不得禮儀,直接對元彧道:“大王,懷朔現在糧草斷絕,情況已經非常危急,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如果懷朔淪陷,邊上的武川肯定也很難保住,那時候六鎮全部落入叛軍手裡,您再想過去打就晚了。請大王當機立斷,即刻發兵救援。”
元彧見賀拔勝言辭懇切,況且救援懷朔的確也是他職責所在,不便推脫,隻好點頭答應盡快發兵。他希望賀拔勝等人能留下跟自己的大軍一起出發。
賀拔勝謝絕了。懷朔危在旦夕,城裡還有他的父兄,他必須跟他們一起並肩守城。
稍作休整之後,賀拔勝帶著獨孤如願等人拜別元彧,離開雲中馳歸懷朔,還是趁夜從包圍圈外突圍而入。
圍城的叛軍沒想到賀拔勝還會回來,不知虛實,一時間陣腳大亂,誰也不敢上前擋路。賀拔勝一馬當先衝到懷朔城下,根據事先約定好的計劃,賀拔嶽在城頭組織弓箭手掩護,賀拔允開門接他們入城。
楊鈞得知元彧的大軍馬上就會過來,也非常高興。數月辛勞,此時楊鈞的精力和體力都已經繃到了極限,但他還是希望自己能堅持到援軍到達那一天。
可惜,只是希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