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橋之戰已經過去一年多了,這段時間裡東西雙方都比較克制,除了在河南地區有一些局部衝突之外,並沒有再爆發大規模戰爭。
宇文泰現在的關注點都在國內。河橋慘敗暴露出西魏陣營中還存在很多嚴重問題,如果不把這些問題解決好,根本沒有資格去跟高歡正面叫板,所以他首先放下姿態,派人把高敖曹、竇泰和莫多婁貸文的首級送還給東魏。雖然沒有挑明,但休戰的意思已經非常清楚。
東魏雖然取得了河橋之戰的勝利,但也只是慘勝而已。現在高歡那邊也有一堆麻煩事要處理,尤其是官員貪腐問題已經到了不能容忍的時候,而且兩年之內三次大戰,勞民傷財無數,百姓也需要休養生息,既然宇文泰主動示好,高歡也樂得中場休息一下。
宇文泰現在迫切需要解決的,就是如何梳理整合國內錯綜複雜的勢力派別,讓大家能擰成一股繩,別一出事就想著自己跑。
大體來說,現在西魏內部主要可以分為如下幾個派系:
首先是賀拔嶽舊部和武川派,代表人物是趙貴、李虎、寇洛、念賢等人,這些人基本都比宇文泰年紀大資歷深,念賢更是當年參與過南河之戰的元老級人物,跟宇文肱、賀拔度拔是一茬的,相當於其他人的父輩。這些人雖然選擇宇文泰當老大,但常常還是以長輩自居,認為宇文泰能有今天完全是他們賞識推薦的結果,很難放下姿態甘心聽指揮。
其次是宇文泰元從和引用者,代表人物是他的下屬於謹(宇文泰當夏州刺史的時候,於謹是他的城防大都督)、李穆、蔡佑,他的子侄輩宇文導、尉遲囧、尉遲剛、賀蘭祥,以及後來引用的王羆、周惠達、蘇綽、韋孝寬等人,這些人的忠誠度基本沒有問題,算是宇文泰的基本盤,但很多人的資歷還不太夠,需要進一步培養。
再次是北魏宗室和擁帝派,代表人物是宗室親王元欣、元順、元孚、元季海,跟隨元修入關的王思政、長孫子彥、宇文貴、竇熾,支持魏帝看不慣高歡的泉仲遵、陽猛、薛端、韓雄等人,這些人都是維護北魏正朔才跑到了西魏。除了宗室親王的立場很難改變之外,其他人逐漸看清了形勢,基本都可以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支持宇文泰。
此外,荊州派也是很重要的一隻力量,代表人物是賀拔勝、獨孤如願、史寧、楊忠、宇文虯等人。這些人當年奉元修的命令去荊州開辟根據地,後來都曾經投奔南梁,最終又回歸西魏。目前賀拔勝基本處於半退隱狀態,荊州派的精神領袖是獨孤如願。
獨孤如願其實兼有武川派、擁帝派和荊州派多重身份,他家族背景顯赫,職業履歷光鮮,舍棄父母妻子追隨朝廷的人設也極其顯眼,那些不甘心宇文泰獨大的勢力亟需再找出一個人來製衡宇文泰,獨孤如願無疑就成了最合適的人選。所以雖然他跟宇文泰從小就認識,表面上也非常親密,但兩人之間的關系一直有些微妙。
最後是敵方陣營主動歸附的將領,主要包括對抗侯莫陳悅時候投奔過來的李弼、豆盧寧、豆盧永恩,對抗高歡過程中投奔過來的賀若敦、鄭偉、是雲寶等人。這些人因為是降將,所以行事都比較小心,政治影響力暫時可以忽略。
嚴格來講,兩國交戰的時候棄軍逃跑是極其嚴重的失職行為,追究起來罪名是沒有上限的,但領頭的趙貴、李虎和獨孤如願的背後要麽是武川派,要麽是荊州派,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而且自己能有今天也虧了這幫人鼎力支持,如果真的翻臉不認人也有點兒說不過去。更重要的是,現在西魏剛剛經歷了軍事慘敗和內部叛亂,正處於風雨飄搖的時候,如果因為這個事情再引起內部分裂,就更得不償失了。
所以宇文泰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決定既往不咎。這個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吧,大家以後別再這樣乾就行了。
對於趙貴李虎這些前輩,宇文泰的策略就是盡量安撫和團結。這裡面的李虎比較特殊,他當初並沒有直接支持宇文泰,而是打算去荊州找賀拔勝,但正因為件事他反倒佔了便宜。宇文泰學習當年劉邦封雍齒的策略,給李虎封了很大的官,目的就是立一個標杆來安撫賀拔嶽舊部的其他人。
對於獨孤如願,宇文泰的態度則比較複雜,他知道這個兄弟這次應該是被趙貴給帶溝裡了,並非有意針對自己。大家從小一起長大,喝頓酒一切都好說。
但問題是他倆之間始終有一個不便明言的隔閡:獨孤如願是魏室的堅定擁護者,身邊也聚集了相當多有類似政治態度的人,而宇文泰表面上雖然擁護魏室,內心卻是要挾天子以令諸侯,最終成就自己的霸業。這種政治分歧雖然目前還沒有激化,但如果不重視的話遲早會演變成激烈的衝突。
宇文泰早先已經把獨孤如願的得力助手楊忠調到自己這邊,但這並沒有阻礙獨孤如願繼續做大,尤其是進入洛陽這段時間,更是吸引了柳虯、裴諏之、韓雄、賀若敦、鄭偉、劉志、趙肅、陳忻、魏玄等人,他的身邊人才濟濟,儼然成了僅次於宇文泰的另一個小中心。
即使沒有政治上的分歧,宇文泰也不可能眼看著內部再出現一個可以跟自己分庭抗禮的勢力,因此他開始有意無意的把很多人都委任外職,讓他們逐個脫離獨孤如願。
沒辦法,西魏只能有我這一個核心,這也是為大家好,希望獨孤兄弟能理解我的苦衷。
將領的事情暫時先這樣了,現在宇文泰要處理另一個更棘手的問題。
如何對付皇帝元寶炬。
元寶炬本來很安分守己配合宇文泰,沒想到跟柔然和親的事情戳中了他的痛點,雙方關系鬧得不太愉快。元寶炬雖然迫於壓力同意廢掉乙弗皇后改立鬱久閭氏,但表達出的不滿情緒已經非常明顯,如果不是他一反常態堅持要去洛陽祭祖,也不會有這次河橋的慘敗。
元寶炬如此強烈地抵觸換皇后,說明他跟乙弗氏之間的關系實在難以割舍,他對生活的熱情也沒有完全熄滅。
一個心中還有牽掛,對生活還有熱情的人,是很難安心當傀儡的。
宇文泰決定把元寶炬最後一絲熱情給掐滅。
現在乙弗皇后已經落發出家,但還住在長安城裡,而且根據密報,元寶炬跟她私下裡還有很多聯系。宇文泰得知之後,偷偷派人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了現任皇后鬱久閭氏。
鬱久閭氏是柔然頭兵可汗的長女,嫁過來的時候只有十四歲。她年紀雖小,但公主派頭一點兒都不少。柔然風俗以東為貴,所以在扶風王元孚迎接她過來的路上,她的帳篷和席位方向統統朝東。元孚勸她依照北魏的規矩改面南方,但被鬱久閭氏斷然拒絕,她對元孚道:“我沒見到你們皇上之前,仍然是柔然公主,你們願意朝南就自己朝南,我自己向東好了。”
元孚當年曾經堅守信都抵抗葛榮的幾十萬大軍,如今卻拗不過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他見鬱久閭氏極其堅決,也隻好由著她。
到長安當上皇后之後,鬱久閭氏依舊不改蠻橫的性格,在宮中說一不二,事事都要拔尖,元寶炬隻當碰到個鬧騰的熊孩子,也不跟她計較,遇到事情哄一哄騙一騙也就完了。
鬱久閭氏雖然要強,但她畢竟從千裡之外遠嫁過來,對長安人生地不熟,身邊只有幾個隨嫁的柔然侍女,沒有任何本地盟友,所以基本上是兩眼一抹黑,折騰的范圍也有限。
宇文泰抓住這個機會,主動出來給鬱久閭氏提供信息,告訴他元寶炬跟前皇后乙弗氏之間依然藕斷絲連余情未了,兩個人背地裡還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搞不好還會定期見面,她這個皇后只是個擺設而已。
這下鬱久閭氏不幹了,她醋意大發,直接去找元寶炬乾架。
元寶炬本想死不承認糊弄過去,但鬱久閭氏這次很明顯有備而來,相關證據確鑿,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一樣不少,你不承認咱們就抓人過來當面對質。
元寶炬鬱悶了,心裡把那個缺德冒煙打自己小報告的人罵了幾萬遍,但現在人證物證俱在,他想抵賴也沒辦法,隻好放下姿態向鬱久閭氏承認錯誤,保證以後再也不敢了。
鬱久閭氏說不行我不放心,你們南方人詭計多端,搞不好又在蒙我。
元寶炬問那你說怎辦?乙弗氏畢竟是當今太子的親媽,現在為了給你讓位置已經在尼姑庵內落發出家,差不多夠意思了吧。
鬱久閭氏說不行我堅決不允許乙弗氏留在長安。
元寶炬說那不好辦啊,乙弗氏的兩個兒子都在長安,總不能讓她自己孤身一人去外地吧?
鬱久閭氏說這有啥難辦的,就算太子不能離開長安,乙弗氏不是還有個兒子武都王元戊麽,你把元戊派出去當官,讓乙弗氏跟著走不就行了?
鬱久閭氏的態度積極堅決,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你要不同意我就讓我爹帶兵來打你。
元寶炬無奈,隻好任命元戊為秦州刺史,帶著乙弗氏一起離開長安去隴右上任。
好在乙弗氏依舊深明大義,平靜地離開了長安。個人委屈能夠換來國家安全,已經非常值得了,而且秦州雖然偏遠,但有兒子陪在身邊,也算個不錯的結局。
這件事之後,西魏后宮總算平靜了一段時間。
但以鬱久閭氏蠻不講理妒性極強的性格,這種平靜根本就是不可持續的。
沒過多久,新的衝突又起來了。
鬱久閭氏有了宇文泰做後盾,在宮內更加飛揚跋扈,完全不把元寶炬放在眼裡。她的妒性又極強,如果發現元寶炬膽敢背著她接近別的妃子,每次都要大鬧一場。最後搞得整個西魏國內都知道當今皇上是個妻管嚴,被一個十幾歲的小皇后管得服服帖帖的。
元寶炬忍了半年多,最後實在被折騰崩潰了,他也是個有性情的人,外面搞不過宇文泰也就罷了,回家還得被這個小丫頭片子呼來喝去,這皇帝當得還有啥意思?
於是元寶炬開始派人偷偷跟秦州的乙弗氏聯系,讓她重新蓄發,等著哪天西魏國力強盛了,再把她接回長安。寧可得罪柔然,也不想再受鬱久閭氏的鳥氣。
元寶炬的一舉一動都在宇文泰的監視之下,這個動作自然也瞞不過宇文泰。
宇文泰也沒多想,照例一轉頭就把消息透露給了鬱久閭氏。
結果這回算是扔了個核彈過去,引發的後果宇文泰也始料未及。
鬱久閭氏得知元寶炬膽敢搞這樣的小動作,直接原地爆炸,在宮內大哭大鬧尋死覓活,就差沒把皇宮給拆了。
這還不算,她還派人去她老爸頭兵可汗那裡告狀,說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要老爸趕緊過來替自己出頭。
頭兵可汗很生氣,說好接我閨女去當皇后,現在你們就是這麽對待皇后的麽?這哪裡是欺負我閨女,完全是不把我大柔然放在眼裡。
閑著也是閑著,正好趁這個機會搞個軍事演習嚇唬嚇唬西魏,給我閨女出口氣,順便搶點兒東西回來。
於是頭兵可汗當即點齊幾十萬人馬,經由原來的六鎮北下,浩浩蕩蕩直奔關中。等到宇文泰收到報告的時候,柔然的大部隊已經度過了黃河。
西魏現在還沒從河橋之戰中緩過氣來,很難再應對柔然的幾十萬大軍,所以這下把宇文泰整得也非常緊張,他趕緊派人去跟頭兵可汗交涉,問他到底想要幹啥。得知頭兵可汗只是要替閨女嚇唬一下女婿之後,宇文泰才勉強松了一口氣。
宇文泰並不傻,雖然這是不是柔然的托詞誰也不知道,但既然對方這麽說,自己就有了進一步打壓元寶炬的借口,同時也有了調動人馬組織防禦的時間緩衝。
於是宇文泰立刻發動朝廷內外對元寶炬發起了全面的輿論攻勢,說這次柔然大舉入侵全是因為元寶炬辜負了皇后鬱久閭氏,要想讓柔然退兵,元寶炬必須負起皇帝的職責,擺出有誠意的認錯姿態。
至於什麽是有誠意的認錯姿態,雖然宇文泰沒有明說,但背後的含義已經非常清楚,那就是乙弗氏必須死。
元寶炬的內心在滴血,他明知這是宇文泰借柔然來對付自己,但對方明顯已經佔據了道德製高點,自己則被逼到了死胡同。眼看著柔然大軍的前鋒已經抵達夏州,距離關中只有咫尺之遙,如果真的什麽也不做的話,無疑就是把一個女子置於西魏全軍將士的生命之上,於國於民都沒辦法交代。
事已至此,不得不做出最後的決斷了。
元寶炬最終揮筆寫下一封敕書,命中常侍曹寵送到秦州,讓乙弗氏自行了斷。
寫這封敕書的時候,元寶炬的內心在滴血,他年輕時曾經聽聞自己父母的悲劇故事, 當時根本不理解父親京兆王元愉為什麽會那麽蠢,竟然會為了一個女子不惜與整個國家為敵,現在他終於懂了。
但他要比自己的父親成熟一點兒,為了全軍將士的生命,為了君王的責任,他只能忍痛犧牲自己的愛人。
曹寵到達秦州的時候,乙弗氏已經猜到了他的來意,她平靜地接過敕書,對曹寵道:“請轉告皇上,願皇上享位千秋萬載,願天下太平康寧,我死亦無恨。”
乙弗氏請曹寵在客廳等候,自己回到內室,命人把二兒子武都王元戊叫過來,母子做最後一次促膝長談,她又讓元戊把自己的遺言傳達給還在長安的大兒子太子元欽。乙弗氏交代後事的時候,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的神情保持坦然,但最終還是抑製不住痛哭失聲,身邊的侍從們更是淚如雨下,不敢抬頭仰視。
乙弗氏擔心身邊的侍女受自己牽連,於是又喊僧人過來陳設供佛器具,安排侍女們出家為尼,自己親自操刀為每個人落發。
等到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之後,乙弗氏跟眾人做了最後的訣別,回到寢室內用被子自壓而死,歿年三十一歲。她被安葬在小隴山的一座孤峰麥積崖上,鑿石為龕,號曰寂陵。
據說乙弗氏下葬之時,曾有兩朵祥雲飄入龕中,之後一朵逐漸消散,另一朵徘徊良久之後才離開。
消息傳出,天下莫不為之歎惋。從這一刻起,元寶炬的心就已經死了,曾經對生活的熱情已經在血淚中乾涸,他的余生從此只是為盡君主的職責而存在。
宇文泰則又一次取得了政治上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