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般無奈的夢芸先是把老人扶到炕上,讓老人躺下,又來到灶旁抹把灶灰塗到臉上,再把頭髮零亂地散開,鬼一般就匆匆出了門向鎮大街跑去了,她要去請好心的郎中。
夢芸來到了鎮上,廖天嘯正帶手下迎面走來,夢芸想躲閃不及隻得大膽走去。廖天嘯走出幾步,又站在那裡回頭打量,夢芸故意昂起頭扭起纖腰,裝出大小姐模樣,躲過一劫。
秋正紅娘有氣無力地躺在炕上,炕頭一邊規規矩矩地放著那件蘭花小棉襖。已是十八歲的秋香端著幾個大包子走了進來。正紅娘有氣無力地坐了起來與秋香打招呼,秋香一看是大娘病了,著急地將手中飯碗放在了灶台,來到炕前招呼:“大娘,你這是怎了?”大娘有氣無力地呻吟著道:“秋香,留著好吃的給棗棗吃吧,我沒事!”
不見了夢芸,秋香跑到院中喊人,沒人應聲。秋香火了,跑進屋,掃視四周,猜疑起來:“不會是拿了正紅哥的東西跑路了?大娘你先躺下等著,我去請醫生!”秋香正要向外走,夢芸手提藥包一步闖進。秋香望著這張黑乎乎的臉嚇了一跳:“你是誰?”夢芸一笑,露出一口的白牙:“我!”秋香不高興地:“去哪了?”秋香看到夢芸手中藥包,這才舒了一口氣。盡管如此,秋香還是有些生氣:“出去想找死啊!”
秋香雖說比秋正紅小兩歲,但從小就跟在秋正紅屁股後面跑來跑去,算是與秋正紅一起長大,哥又在外做官,幾年不回家一趟,家裡有力氣活,就找正紅哥做。秋香大了,心裡也裝下了正紅哥,在她心中,正紅哥是個真正的男人,長大嫁人就嫁這樣的。可沒想到半路又出了個夢芸,還是送上門的。秋香心裡很不是滋味可嘴上又沒法說,這幾年畢竟是夢芸在照應著這位大娘,況且夢芸遇到了難處才跑來的,不然人家怎麽會往這裡跑呢。
秋正紅也該回家了,秋香盼著,夢芸盼著,娘也在急切地盼望著……
秋家屯大街平平靜靜,多日不出門的夢芸這天夜裡夢見正紅哥回來了,高高的個頭,帥氣的外表,一身秀才模樣。正紅哥或許真的要回來了。清晨,她起的格外早,等不及的她走出家門,站在門口向村頭望去。讓她萬萬沒想的是,史克讓正趕一驢車從村中路過,當夢芸回頭之時,史克讓那雙賊眼也正好盯住了她。就那麽一眼,史克讓便回過頭趕著驢車匆匆而去。
東鎮大街,牛家唱台下坐滿了富貴面孔,這回站在台上彈唱的不是別人,他就是蘭一鳴。
一曲完了,台下一陣叫好聲。牛紹堂樂哈著走上台,來到蘭一鳴面前,不解地問道:“蘭先生唱得如此地道,為何不在戲窩子擺場怎跑到東鎮來?”蘭一鳴應道:“在戲窩子那陣子,照實說,能比得上我彈唱的也就京戲唱班。可自從你們東鎮的天下一膽去了之後,把戲窩子折騰得是烏煙瘴氣。他一亮嗓子,街上那些聽唱的迷子們如著了魔般一齊湧到他的唱攤兒上了,人家的攤子成了光頭禿子,街上攤主不幹了,把他師父的攤子給砸了,這下又惹怒了那些迷子們,將一街唱攤全給砸了。砸來砸去,我哪還唱得下去啊,一氣之下就離開了戲窩子,這口氣我不能就此白白咽下。”蘭一鳴這麽一說,牛紹堂自然驚訝:“你說的天下一膽是誰?”蘭一鳴道:“就是從這街上去的秋正紅,有人叫他天不怕,他說自己是天下一膽。”牛紹堂吃了一驚:“他一個叫花子竟有如此能耐?”蘭一鳴道:“在他眼裡,沒有怕的人,更沒怕的事兒,就連官府也敢叫板,還真把官大人給嚇跑了。”牛紹堂疑心起來:“這麽說,東鎮又出能人了?”蘭一鳴忿忿地說:“吹胡子瞪眼算啥能人,就一個攪屎棍子!”
牛紹堂大笑起來:“攪屎棍子一攪,就把你給攪到俺這兒來了?”
這時,史克讓急火火跑來,湊到牛紹堂跟前一番耳語。牛紹堂聽了仰天大笑,兩個眼珠也從鼻梁左右那兩道夾縫中露了出來。
幾天幾夜奔波,秋正紅與豆花臉色被風吹得黑了許多,二人也沒了頭一天那般輕松,腿上如綁上了石頭。秋正紅背著他的墜琴和二人衣物,與豆花艱難地前行。一陣清涼的春風吹來,幾聲鴨蘭兒悠揚的鳴叫聲,秋正紅似乎渾身又來了氣力,扶著豆花說道:“快到黃河了,過了黃河,我們就到家了。”
豆花邊走邊望著秋正紅那布滿汗水的面容笑了笑。
秋正紅停下腳步,向前一望,一條斜向東北方向的土壩擋住了視線,秋正紅驚喜:“你快看,黃河——”
秋正紅拉著豆花向前跑著,一口氣跑到了高高的河崖上。這裡的風更加的涼爽,黃河如一條長龍從上遊滾滾而來,唱著古老沉重的歌謠向大海奔去。幾隻小船飄蕩在河面上順流而下。河岸邊停著幾隻瓜皮小船,他們是在等待過河的客人。秋正紅沒有心思欣賞黃河春日的風景,他恨不得一步就能跑到家中,他要親自為母親唱上一段,讓母親看看,他兒有出息了,母親不用再出去討飯了,他的兒子也不用再去走街串巷看人家白眼了。
秋正紅領著豆花跑到一船夫面前,船夫是位年過五十的老人,老人扶著船幫,讓秋正紅與豆花上了船。船身十分的狹窄,二人相對而坐,老人用船工號子的腔調唱起來:“坐穩了,劃船了。”小船緩緩離開河岸,駛入波浪洶湧的河中,小船顛簸著向對岸行駛,小船開始晃蕩得厲害,秋正紅與豆花調換方向,二人順著船艙坐下來,兩手緊緊抓住船幫。又是一個浪頭打來,將船頭高高掀起,坐在前面的豆花一下子撲進秋正紅懷中。秋正紅一手抓船幫一手抱住了豆花,那顆咚咚跳動的少女之心讓秋正紅渾身火辣辣的。任憑船身如何搖擺晃動,船夫老人如粘在船尾,悠然自得地站在那裡一搖一擺地劃著木槳。船依舊在晃蕩,老人囑咐道:“中間水急浪湧,二人可得抱緊了,不然一個浪頭就把二位給甩進浪窩裡,雖說我會鳧水,水底下的水怪可不講人情,不管誰下去,水怪都會收人。”老人說完便唱起了黃河口人才會唱的小調。聽著老人這番話語,豆花心裡緊張起來:“哥,是真的嗎?”秋正紅抱著豆花笑道:“老人在唬你呢,你要是掉下去,有哥呢,黃河水怪也有怕的人。”老人笑了:“那個人或許就是東鎮街上的那個天不怕。”豆花笑了,秋正紅松了手:“沒事了,咱該上岸了。”說著說著小船已停在了岸邊。
過了黃河,秋正紅拉著豆花向前大步地走著,終於踏上家鄉的土地,走進這熟悉而又陌生的東鎮大街。秋正紅大步流星,直衝范家食鋪而來,食鋪緊鎖,鎖頭已是鏽跡斑斑且沾了一層厚厚的灰土。秋正紅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領豆花拔腿便向前跑去。二人到了牛家唱台,秋正紅正走著抬眼向台上看了一眼,台上的一幕讓他大吃一驚。
坐在台上彈唱的正是蘭一鳴。
豆花也吃驚起來:“他怎麽來這了?”
秋正紅冷笑道:“報仇。”
秋正紅拉一把豆花:“咱們走。”
二人走要正向前走去,牛紹堂迎面而來。
牛紹堂眼前的秋正紅長高了,氣色也英俊了,穿著更加地利索了。牛紹堂有些望而生畏,道:“天下一膽,你可回來了,聽說在戲窩子豁蕩的不賴啊!”
眼前的牛紹堂還是老模樣,只是這身黃袍馬褂比起冬日裡顯得消瘦了不少。
秋正紅冷冷說道:“戲窩子裝不下俺,回家準備接著豁蕩!”說完,秋正紅拉著豆花頭也沒回大步走去。
牛紹堂兩眼盯著秋正紅背影,接著又回頭望一眼台上的蘭一鳴,心中暗自得意:“好戲來了!”
秋正紅與豆花急匆匆走著,轉眼走到牛家門前,這時惠萍也正巧從門裡走出。
如今的惠萍已換上了單薄貼身的粉色春衣,白淨的臉蛋,纖細的腰枝,紅紅的嘴唇,胸前顯得更加豐滿凸出,一波三折的軀體儼然是大家閨秀風范。
惠萍又見天不怕,又是站到秋正紅跟前攔住去路,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接著說笑道:“天不怕,有出息了,這些年都躲哪了?身邊這位是你媳婦還是相好的?推我的那一把我至今還沒忘呢。就這,你還記得嗎?”惠萍指著右胸部。
秋正紅笑著道:“大小姐,我沒忘,是你找茬在先,當時不動手,叫花子就走不了。走不了不說,還落個流氓的罪名。”
惠萍抿嘴一笑,用手拍拍當年被秋正紅推著的那個部位:“來呀,你再推一把啊,我這又長大了。”
秋正紅笑道:“是長大了,也長高了,那年還是黃毛丫頭,如今是位大閨女了。我今兒沒功夫與你磨嘴,等我有空了再好好給你解解悶。”
惠萍打量著秋正紅身邊的豆花,讓開了路,轉動的眼神中還在琢磨什麽。
秋正紅朝著惠萍左眼一閉、左嘴角一揚,一個鬼臉,便領著豆花走開了。
牛紹堂接到史克讓口信,趕忙吩咐廖天嘯帶人火速來到秋家屯秋正紅家門口。大門緊閉。廖天嘯一腳將緊關的大門踢開。此時夢芸正好扶乾娘從堂屋來到院中。廖天嘯的出現讓夢芸大驚,知道這下可能要出麻煩,於是攙扶著老人大聲喝道:“你想幹啥?”廖天嘯走上前,上下打量著幾年不見的夢芸:“幾年不見俊了也水靈了,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這回我是來給老爺討債的!”
見乾閏女要出事,正紅娘頓時來了氣力,將夢芸拉到身後一擋,道:“她是我閨女,這是我的家,你們出去。”
廖天嘯凶巴巴地說道:“這小娘們兒是老爺的兒媳婦,我要帶她回鎮上為少爺圓房!弟兄們,給我綁!”手下孬兒與大胡子來到夢芸兩邊,一人一隻胳膊,架起夢芸就向外拖,夢芸晃著膀子拚命掙脫,老人死死抓住夢芸衣襟不松手:“放開我閨女,放開我閏女!”
“給我閃開!”大胡子朝秋正紅娘用力一推,乾娘一下被推倒在了地上。見老人松了手,幾名牛家幫幫丁趁機拖著夢芸向外跑去。大胡子不安地回頭望一眼倒在地上的老人,還想去扶上一把。“快走!”身後的廖天嘯瞪一眼大胡子,大胡子隻得轉身跟隨一幫人走出秋正紅家。
蠍子嶺鋪的黃須菜山鋪滿了一地,溝嶺上,水涯旁,草叢中,只要有土的地方就能看到鮮潤水靈的黃須菜。鴨蘭子鳥成群結隊在空中飛來飛去,到年都能聽到悠揚悅耳的鳴叫。五顏六色的野花在草叢中競相開放,點墜著這片綠色的土地。
牛家幫拖著夢芸向前走著,走到蘆葦蕩時,不料被正在蠍子嶺遊玩的春生認出,春生急中生智,站在嶺上使出全身力氣大喊一聲:“孫縣大人駕到——”
廣原人都知道,新任縣知事孫木林是個六親不認的清官,只要讓他逮著了,他不會輕饒任何人。牛家幫一聽孫縣大人慌了神,放開夢芸拔腿便逃。
可當他們醒悟過來再回頭找人時,早已不見了夢芸蹤影。
秋正紅還顧不上多看一眼蠍子嶺上的風景,他想到的是娘,是夢芸。於是領著豆花拚命向家中跑去。
當秋正紅與豆花從東鎮街回到家時,娘已躺在地上,頭部流了一灘血。秋正紅急忙蹲了下來,只見娘還睜著那蒼老的雙眼,兩顆淚珠依舊掛在眼角。秋正紅快快抱起娘,焦急地望著娘那蒼白的臉色,邊往屋裡跑邊喊著:“娘,你怎麽啦?”豆花急忙掏出手絹,為老人擦去臉上血跡:“大娘,你醒醒,正紅哥回來了。”
娘躺在了炕上,睜著的雙眼終於合上,兩顆淚滴也順著布滿皺紋的面頰落了下來。她是多麽想在離世前看到已經長大的兒子啊,她一直在等啊盼啊,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秋正紅急得大哭:“娘,你兒回來了!”
聽到秋正紅的哭聲,嬸子與大嫂、秋香還有正卿哥的小兒、剛滿五歲的棗棗也跑來了。
炕頭靠裡面還是規規矩矩放著那件花棉襖。娘吃力地睜開眼,看一眼兒子又看一眼豆花,微微一笑,吃力地用手向外一指,手突然落了下來,未來得及與幾年未見面的兒子說上一句話便又慢慢合上眼睛。秋正紅悲痛欲絕,痛哭著呼喊:“娘——”豆花扶著秋正紅痛哭不止。
鄉親們都來了,靜靜地站在了院子中。
回到家母親就走了,夢芸也沒能見到,讓秋正紅悲痛欲絕而又焦急萬分。秋正紅從堂屋中走出,來到嬸子面前:“嬸子,你知道夢芸去哪了?”見了這位已是長大成人的侄子,嬸子傷心地抹一把淚水,尋思道:“這些天一直在家好好的,莫不是又讓老螃蟹搶走了!”秋正紅怒火中燒,他要老帳新帳一起算,於是拔腿就向外面跑,可被嬸子一把拉住:“幹啥去?”秋正紅流著淚水憤怒地說道:“替我娘和夢芸報仇!”秋香上前一攔:“哥,先送大娘走吧。”
村中長老庚爺爺來了,庚爺爺是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花白的胡子,健壯的體魄,紅事白事都要請他商量,讓他作主。望著傷心而又憤怒的秋正紅,庚爺爺勸慰道:“孩子節哀,你這剛剛進門,先讓老人走好,日後再收拾老螃蟹不遲。”
廖天嘯將搶到手的夢芸半路上又給丟了,牛紹堂氣得睜圓眼睛,掄起胳膊就是一巴掌,廖天嘯黑黝的臉上瞬間留下五個暗紅的指印。
秋正紅母親離世的訊息很快傳到了牛紹堂耳朵中,且與大胡子有關,此事這個天不怕不會就此罷休,於是獨自一人坐在茶桌前盤算起來。
按照牛紹堂旨意,廖天嘯帶大胡子來到野外沒人地兒上,看在患難一場的兄弟情份,沒有按照牛紹堂私下吩咐而對大胡子下手,而是奉勸他走得遠遠的,千萬別讓牛家人見到,不然他廖天嘯也就沒命的,牛家幫的人都知道,牛紹堂啥事也士得出。
大胡子後悔不已,辭別這位幫主,義無反顧地向鎮東會會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