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最熱鬧的地方要算春香樓,這是有錢人家出入的場所,妖豔俊俏的窯姐們大方地站在廊前與梳著油亮的麻花辮子、穿著黃袍馬褂的男人們搭肩勾背、動手動腳。那些經常光顧的常客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手伸進人家窯姐懷中摸摸索索,癢得人家只顧格格大笑也不去將這隻黑手推開。她們知道,這隻黑手伸進懷裡的同時,也將大把的銀票塞進她的衣兜,她們吃的就是這碗飯。
有些良家女人迫於生計,躲在東南角的巷子裡出賣身子,人稱這裡是私窩子。私窩子的女人不像春香樓上的窯姐濃妝豔抹,她們樸素實在沒客套,擺在來客面前的完全是一副原汁原味的模樣。客人進門,一句問候之後直接解扣脫衣,赤條條光著身子羞澀地躺在鋪著新床單的被窩裡。有些善解人意的女人先給客人解扣脫衣,然後自己再脫。完事了還可以作為私家客棧在這裡留宿過夜吃飯喝茶聊天,遠方商客在此一住自然別有一番洞天。那些大戶人家和少爺公子們是不會光顧這裡的,說這幫女人低俗沒情調,因而私窩子女人也便少有梅病染身,不會讓那些來此快活的男人完事之後再染些淫病帶回家中。私窩子裡的女人是可憐的,這幫女人上有老下有小,即便是外出乞討也不能養活一家老小,良家女人做不良營生也就很少有人笑話她們了,這年頭誰讓她們是女人。
鎮大街東首有座氣勢非凡的大石門,這座壯觀而歷經蒼桑歲月的石門很有來頭,兩條巨龍圍繞石門兩側石柱騰空而起,至石柱頂端後龍首順勢而轉,瞪著銅鈴大眼一同注視著東方。諾大的東鎮二字鐫刻在門楣之上,雍容遒勁,和雅圓潤,內行人一看便知,這不是出自常人之手。
石門內一側擺一老舊石桌,石桌上放著一把茶壺,壺面鋦滿了鋦子,茶壺旁邊還放著幾個殘缺的茶碗。石桌前端坐一乾瘦老人,顴骨支撐著一張乾瘦的臉皮,上眼皮蓋著下眼,扁鱉的嘴唇不住地蠕動,口中念念有辭。此人就是姚神仙,他喜歡人們稱呼他神仙。至於他的名號,沒人在意也沒人去打聽更沒人去喊。他自己也不在乎。至於他是何許人也,誰也說不清,隻知他是外來人。外來的和尚會念經,誰家雞狗跑了,誰家被人偷了,誰家老人壽限幾何,誰家女人被拉了秧子,一樁生意能否達成,遇到病與災如何破解,再加上婚喪嫁娶與出行搬家看日子,他閉上深陷的老眼再掐掐指頭,總算個**不離十。因其佔卜有道,省府濟南的官大人也經常上門來請。
姚神仙預言,二龍聚首於此,東鎮必有驚天變故。
至於什麽變故又在何年何月,這位神仙不說也不能說。但一街的人還是信以為真,三人一撮五人一夥湊在一起唇槍舌劍地猜測起來,從日出東海論至日落西山,從街頭樹下爭進茶樓飯館。這幫人的口水中自少不了石門與盤龍,石門何時建造又是誰建造的,盤龍何時出現又是從何而來,這些似乎對東鎮人來說很是在意,他們要把這些傳說讓外地人知道,外地人知道的越多,這裡的名聲就會傳得越遠,慕名而來的人就會更多。人多氣則旺,人氣旺則財氣旺。
大石門確確實實是貞觀年間建造的。牛家珍藏的《廣原縣志》中有一段記載:
貞觀十八年夏,廣原久旱,河乾枯苗。唐王太宗率十萬將士東征,自西京至廣原東鎮,兵疲馬困,下令安營於鄉野,搭灶以炊。挖井,取之水皆鹹而澀,不可飲。太宗騎駿於鎮南河,床乾裂,駿渴至極,揚蹄長嘶。天驟雨,連十日。河溢井滿,野青苗長。為謝民以供雞豚衣履相迎之恩,太宗令鑿石者建門修街,以饗眾民。
文中所述廣原即廣原縣,東鎮算是廣原縣的北大門。貞觀十八年,唐王太宗親率官兵東征,途經東鎮,時值盛夏酷暑季節,東鎮一帶久旱不雨,河乾井枯苗死,東征官兵至此已是人困馬乏,加之缺水斷糧,唐王遂下令就地安營休整。禦騎多日未得其飲,四處求水無果。行至鎮南河之時,馬渴至極,揚蹄長嘯。天驟變,突降暴雨,連下十日,民得甘霖。為謝鄉民對官兵衣食照應,唐王下令鑿石修門並題字,門楣石刻“東鎮”二字雖未落款,實屬唐王親筆無疑。
上面提到的牛家是東鎮乃至黃河口一帶手屈一指的大戶人家。當今掌門人牛紹堂,五十歲年紀,一張方臉擺滿橫肉,兩片發烏的嘴唇深藏於左右凸出的腮幫肥肉之間,凶惡的眼珠子平日裡深藏在兩道夾縫之內,只有脾氣發作之時夾縫才得以張開,兩眼瞪得如帶血的鈴鐺。這人倚仗家大業大財大而橫行霸道,惡事做絕,人送外號老螃蟹。
鎮南河位於東鎮以南三裡處,東西走向,水丈余深,兩側河壩高十尺頂寬六尺,自唐王禦騎揚蹄祈雨之後,此河一直是水清甘爽而從未乾涸。多年之後,鄉民便將鎮南河更名為馬嘯河。
石門有史可考,而雙龍的出現,牛家藏書中卻無下文,其它也無史籍可查,隻一民間傳說,從祖輩口傳至今:
石門建成不久,東海漲潮倒灌,黃河決口,暴雨數日不停,東鎮大街水流成河。一日清晨,雨過天晴,頭頂上空紫氣東來,祥雲浮現。人們開門上街,豔陽高照,洪水退卻,大街如初。令人更加驚奇的是,東門石柱上突現兩巨龍,一金色,一青色,金龍身上閃爍著金光,青龍身上閃爍著光。據說,金龍自黃河而來,青龍自東海而來。此後,歷經滄桑歲月,石門上的黃龍與青龍一直瞪著大眼,靜待變故。
朝代更替,四季輪回。財神街的變故沒有到來,雙龍依舊眺望著太陽升起的東海,男人們依舊扎著那長長的辮子出出進進,只是這裡的生意人一年
比一年多,街上一年比一年熱鬧,不能不說財神街實在是條神街。
神街的確有些神,多年之後街上又出了一位神人。這人說是人,其實就個半大小子,一個討飯的叫花子。這小子天生膽大,沒有怕的人也沒有怕的事,有人稱他天不怕,也有人叫他楞頭青。
他叫醜兒,已是十五歲年紀。這小子從懂事起就愛多管閑事。他說,人活的就是這口氣。為了爭這口氣,好端端一條街,硬生生讓他給攪得不安起來,確切地說是攪得牛家不安起來。牛家不安,東鎮大街也就難以安生了。
這事還得從醜兒六歲那年說起,那也是個寒冷的冬天,牛家一家丁將一碗剩飯倒在門口一角的食盆裡喂狗。四個與醜兒年歲相仿的叫花子也正巧走到這裡,他們肚子已整整一天未能進一口飯食。見牛家家奴走後,一人先將大黃狗引開,一人將食盆偷偷搬到一個胡同頭上,幾個人爭搶著將盆中已凍得韁硬的面條子摳出,不管不顧地塞進各自嘴中。聽到狗叫聲,牛家幾個家丁跑出,是牛紹堂訓練出的看家護院的家丁人稱牛家幫,因為這幫人一天到晚不乾人事,當地人把他們與史克讓的蠍子幫一起列入了黑幫。見叫花子偷吃狗食兒,牛家幫幫丁不由分說,幾步跑來,攔住了叫花子。此時醜兒也正巧從胡同裡跑出,牛家幫正要對四小子下手,醜兒上前攔住:“狗食兒是我吃的,要打就衝我來。”
一位看似領頭的家夥一把拽過醜兒,此人便是牛家幫幫主廖天嘯,大塊頭,一臉凶相。廖天嘯二話不說,一拳一腳就讓醜兒倒在了地上,不服輸的醜兒從地上爬起,又被廖天嘯一腳踹倒。這時牛紹堂拄著手杖從家中走出,醜兒吃力地站起身,衝著牛紹堂用還帶著孩子氣的尖嗓門吼道:“老螃蟹你等著,我會殺了你!”
一個乳毛未乾的窮小子,居然口出狂言,牛紹堂冷冷一笑:“再給我打,讓這小子長長記性!”醜兒再次被一拳擊倒,又是從地上爬起,紅腫著嘴唇,晃晃悠悠站在那裡,指著牛紹堂含糊不清地說道:“你不讓我活,我就讓你死!”
牛紹堂忍不住笑了,用手杖指了指醜兒腦門兒:“那我就給你個痛快,給我打死他!”
牛家幫正要對著醜兒再次出手,十歲的大少爺牛子松從家中跑出:“別打了,與叫花子執氣犯不著。”牛子松站到醜兒面前攔住了幫勇。在這件事上,大少爺似乎還通那麽丁點的人性,用姚神仙的話說,長大定是將帥之才。
從此之後,當牛家人清早開門之時,門前總是見到幾塊摔碎的磚頭或瓦片,門上也留下幾個被砸的印跡。不光牛家門前,就連牛家街上的商鋪門口也是如此。牛紹堂想盡辦法捉拿凶手,可總是只聽見門外的磚頭砸門的哐啷聲而不見人影,牛家門口的磚頭瓦片之事至今成了個迷。而一個膽大的叫花子與牛家的恩怨或許從這一天就開始了。
醜兒是位神人是姚神仙看出的,姚神仙留意醜兒且斷定他是東鎮的神人還是在幾年之前。醜兒手拖要飯棍、胳膊彎兒挎一要飯籃子走來,當時姚神仙並不在意,出出進進的叫花子多了去了,誰還在意這一個。姚神仙的眼神厲害就厲害在這,那天當醜兒走到他眼前之時,這位神仙抬起眼皮無意地看了一眼,就那麽不經意的一眼,令他大驚起來:雖說是一介小兒乞丐,那飽滿圓潤的前庭上透露著超群脫俗之相,那雙黑得出奇的眼眸中閃爍著一股機敏靈動的非凡氣度。醜兒離開時,身後又一陣風聲掠過。醜兒打小就愛在這片曠野上無拘無束地狂奔,有時一口氣跑上幾裡十幾裡而不停歇,一天天,一年年,醜兒就是這樣練出了一副好腿腳, 走起路來如飛翔的小鳥又輕又快。走路快,自然帶風。這風聲無人留意也實在無法留意,可姚神仙覺察到了,在他意念之中這是神來之風,醜兒就是老天送給東鎮的神人。雙龍在那靜守,似乎就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等待這位神人的出現。
姚神仙望著醜兒遠去的背影,興奮之余將手中茶壺猛然往石桌一蹲,眼皮張開,臉上突現驚喜神色,大聲叫道:“變故來也!”話音剛落,手中茶壺嘩啦一下在石桌上碎了。迎著茶壺的破碎聲和姚神仙的一聲驚叫,人們紛紛來到石門前審視石柱上的盤龍。
人們再次看到的盤龍似乎真的活了:龍身在舞動,龍眼出奇的大而亮且在閃耀,龍爪慢慢伸向圍觀者。有人毛孔悚然臉色大變,有人心驚肉跳慌恐不安,有人則望龍生畏而轉身離去。其實,眼珠子緊盯一樣物件不放,自然會眼花,眼花則繚亂,龍在動就不足為奇了。這是一種幻覺,人們還是相信眼前,更相信姚神仙說的變故或許真的就要到來。
牛紹堂也挺著大肚子跟隨人流來到石門前欲看個究竟,可他從來也不相信姚神仙說的那些鬼話,更不會去盯著兩塊石頭不放,一會看一眼龍頭一會兒掃一眼龍尾,一會兒再瞅一眼身邊那些好奇的人們,兩龍還是原來的兩龍,石柱還是那兩根冰冷的石柱,有所不同的是多了些歲月的斑斑印痕。
牛紹堂倒背著手來到石桌前,對著正給人算命的姚神仙冷冷說道:“無事生非!”哼了一聲便拂袖而去。
待牛紹堂身影遠去,姚神仙嘴裡也回敬了一句:“你牛家該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