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自知之明。聽了秋正紅的捋戲唱腔,知道自己又要走人了,蘭一鳴早早來到牛家等待牛紹堂回家,把這些日子的工錢給結了。
見牛紹堂前扶後攙地回來了,忙迎上前:“老爺……”見到蘭一鳴,牛紹堂火冒三丈,扯著嗓門大吼:“你個王八蛋,給我滾!”
牛紹堂氣火火地邁進客房,一步來到茶桌前,抓起桌上的茶壺高高舉起,“哐啷”一聲摔在地上,跟進門的蘭一鳴嚇得一哆嗦。這些日子幾個人為牛家扯著嗓門大唱,他們兩手空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說滾就滾了,他於心不甘,既然要滾,工錢得要回些,不然他沒法跟他來的幾個兄弟有個交待,幾個人路上盤纏總給點吧,於是他拉下臉皮跟隨牛紹堂進了客房。他還不知,即便進了客房,他蘭一鳴依舊還是個出氣筒,牛紹堂一肚子的火氣還沒發出。
牛紹堂手指蘭一鳴發瘋似地繼續大吼:“你們唱的些啥?狗屎不如!孫木林誰請他來的?那個小夥計裝得挺像,原來還是天不怕。關了幾天門,搗鼓出了個正兒八經的捋戲腔,居然還中聽得很。氣死我了,水呢?來人,給我倒水!”
廖天嘯端一新茶壺急跑進來,小心地放在牛紹堂跟前的茶桌上。牛紹堂端起茶壺就喝,可能茶水剛剛泡上,燙得牛紹堂跳腳大叫,順手又將茶壺連同滾燙的茶水一起砸在廖天嘯身上,廖天嘯燙得嗷嗷直叫起來。
廖天嘯拍打著身上茶水:“老爺,我這就帶人去把四平戲園砸了!”
瘋子一般的牛紹堂突然想起什麽:“先去教堂問問那個小日本兒,我托付他給辦的事怎樣了,我要與叫花子唱班勢不兩立!”
想來要工錢反挨一頓臭罵,茶水還濺了一身。知道這回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此時的蘭一鳴又氣又急又無奈,隻得向牛紹堂拱手告辭。
蘭一鳴喪氣地退出客房來到大院,正要向外走,惠萍從睡房中走出,攔住了他。
蘭一鳴板著臉:“大小姐,你想幹啥?”
惠萍微笑著,道:“蘭先生,你讓那個天下一膽從戲窩子唱跑的,丟人。這又是讓天下一膽從俺家門口唱跑了,真丟人!天下一膽雖說有本事,可人家不像你,小肚雞腸容不得人,你這叫自食其果。”
蘭一鳴無可奈何一笑,大小姐說得對,是自己心眼太小,不光讓牛家人笑話,想起來也讓戲窩子一街的人和東鎮一街的人笑話,這真的是自作自受。
蘭一鳴灰頭灰臉:“大小姐說的對,讓你見笑了,蘭某我都大半輩子的人了,今兒才明白,我之前真的是白活了。”
惠萍將手中一個小布包遞給蘭一鳴:“先生,念你這些日子教本小姐學琴有功,這點盤纏算是對師父的一點心意,請收下吧,別指望我爹他給你什麽薪酬的。”
蘭一鳴接過小布包,兩眼頓時紅潤了,向惠萍彎腰施禮,道:“多謝大小姐!”
望著這位可憐的藝人,惠萍眼圈也紅了:“走吧,學學天不怕,心放寬些,路才好走!”
蘭一鳴望一眼心地善良的大小姐,轉身而去。
經過蘭一鳴手把手指點,惠萍也學會了揚琴彈奏。閑來無事的惠萍關上房門坐在揚琴前開始琢磨起秋正紅的捋戲新腔,想著秋正紅在台上唱的那音調那神情,想了敲,敲了再想,樂聲時連時斷吞吞吐吐。慢慢地,聰穎的惠萍居然找到了調且能順暢地彈奏下來,一曲清亮的捋戲調便在牛家大院回響起來。
“咚咚咚”的一陣敲門聲驚醒了沉浸於捋戲樂曲中的惠萍,她知道是爹在砸門,故意將琴聲彈奏得震天的響。
門外的牛紹堂大吼:“再敲那破爛玩意,我砸斷你那腿!”
惠萍放下琴棒:“砸斷我的腿我還有嘴,堵了我嘴我還有手,剁了我手我就死給你看。”
牛紹堂還在吼著:“從今兒起不準在家裡彈琴!”
惠萍不依不饒,站起身開了門,門前站著的牛紹堂氣得兩眼如掛著兩隻銅鈴。
惠萍道:“不讓彈琴也不讓出門,你讓我在家裡幹啥,就讓我吃了睡睡了吃,你乾脆把我關進豬欄裡算了。”
牛紹堂臉色鐵青:“看書、寫字、畫畫,就不準彈琴,彈來彈去早晚讓叫花子把魂勾走了!”
惠萍道:“那是人家有本事!”
知道自己說不過惠萍,牛紹堂大步邁進惠萍睡房要搬揚琴。
惠萍按住揚琴:“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與天不怕叫勁兒,告訴你,是個叫花子就比你強!”
牛紹堂用力搬起揚琴摔,惠萍抱著揚琴拚命爭奪。就在惠萍將揚琴奪下時,牛紹堂被結結實實閃倒在地。
牛紹堂坐在地上火冒三丈:“來人,給我關起來!”
廖天嘯正好從外面進來:“老爺,這……”
惠萍緊抱著揚琴聲嘶力竭:“誰敢!”
牛紹堂嗓門更高:“綁!”
知道爺倆又吵了起來,牛太太邁著小腳急匆匆跑進來,站到惠萍身前阻攔:“不能綁!”
牛紹堂從地上爬起。惠萍破罐子破摔起來:“我不是孩子了,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你們要是再管,我就去死——”
惠萍忍無可忍,朝著牆上猛地撞去。牛紹堂一步站在了牆邊,惠萍也正好將頭撞到了牛紹堂胸前。
牛紹堂舉起手,朝惠萍狠狠一巴掌。惠萍聲嘶力竭地跑到院子裡發瘋似地高喊起來:“牛紹堂打人了——牛會長打人了——”
惠萍真的瘋了,在院子裡時而吆喝時而大哭時而大唱,時而又哈哈大笑起來。牛紹堂沒了辦法,搖了搖頭便向後院走去。見老東西走了,惠萍突然冷靜下來,尋思片刻,轉身跑出了家門,徑直向范家食鋪跑去。
來到范家食鋪門前,惠萍冷靜下來。原來剛才那模樣是裝出來的,不然老東西還是和她沒完。惠萍長長喘息一口,裝作斯文地走進食鋪,找張空閑飯桌坐下來。正在食鋪幫著抹飯桌的秋正紅吃一驚,來到惠萍跟前:“大小姐,來替爹報仇了?”
惠萍淡淡一笑,說我哪有那麽多仇要報啊,我餓了,是來吃包子的。秋正紅納悶,你這半天不著晌的吃啥包子。惠萍微微一笑,道出心中真話:“來看看你!”
秋正紅笑了,我有啥好看的,那天在省府官大人面前的俠女壯舉我還沒謝你呢,你來了,我謝你了。
正在洗碗的夢芸放下手中碗,走過來瞪著惠萍,道:“你是不是看上俺正紅哥了?”
惠萍應道:“是個女人都會看上這樣的男人。不過你也別多想,他身邊有你們這麽多的女人陪著,還輪不到俺的份兒。俺來是想學捋戲。”
夢芸從小就討厭牛家人,惠萍這一說,更讓她惱火:“去找你家蘭先生學去!”
惠萍穩坐那裡沒有動,依舊心平氣和地說著:“你說了不算,問問你哥,他教俺嗎?”
夢芸又靠近惠萍一步:“真不要臉!”
雖說大小姐心大,可她算是要臉要皮之人,這句話一下把她惹火了,惠萍騰地站起來:“看一眼天不怕就不要臉了,俺還想和他睡呢,你管得著嗎!”
夢芸文文靜靜,但惹著了也是火暴脾氣,二話沒說,掄起胳膊朝惠萍臉上就是一巴掌。雖說力氣不算大,可惠萍那白嫩潤滑的臉皮上還是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掌印。夢芸舉著胳膊還想打,秋正紅趕忙上前攔住:“有話好好說,女孩子家怎能動手。”
雖說惠萍長在大戶人家,可她不想在天不怕面前惹是非,她從小就看出天不怕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看上天不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過多的想法她沒有也不敢更是不可能,因為她與他不是一路人,真的看上了家中那個老東西是決不答應的。在她心中,天不怕就是位好漢,在好漢面前就不能丟份子。於是,惠萍摸著臉忍住了火氣而再沒說什麽。
見二人平息下來,秋正紅朝惠萍一笑:“聖人說有教無類,聖人這樣,叫花子更得這樣了。不管你是大小姐還是小小姐,只要學,我都會教的。”說完便走出了後門忙活他的事情去了。
這時,廖天嘯手中拿一繩子領手下闖了進來,一見到惠萍,將手中繩子一亮:“回家吧,不然老爺讓俺把你綁回去。”惠萍兩手叉腰:“俺要是不回呢?”廖天嘯拉下臉皮:“那我隻好遵命了,來人,給我綁!”
惠萍指著廖天嘯大吼一聲:“你敢!”
可能是惠萍嗓門大了些,被剛剛走到唱台上的秋正紅聽到了,秋正紅又從台上跑下返回到食鋪中,一眼看到了廖天嘯:“誰在這裡撒野?”
見秋正紅進來,廖天嘯冷笑道:“這是老爺家私事,你管不著!”
秋正紅板著臉冷笑一聲,道:“可這是我的地盤,誰要在我地盤上撒野,別怪老子不客氣!”
知道秋正紅脾氣,廖天嘯隻好裝作笑臉:“大小姐,如果老爺來就不是這果子了!”
惠萍罵道:“你個畜牲,你回去叫他來!”
廖天嘯沒敢再說什麽,知道強行綁了她,不用說大小姐不乾,就是眼前這位讓會長也頭疼的叫花子也不會坐視不管的,廖天嘯隻好帶人走了。
惠萍朝秋正紅一笑:“我得走了,不然會給你添亂子!”
惠萍站在前門口看著廖天嘯一幫人走遠,又回頭看一眼秋正紅,然後悄然離去。
坐在灶台前喝茶的范壽先望著這位大小姐可憐的背影歎息道:“可惜了!”
夢芸望著好心腸的爹忿忿說道:“這是牛家造的孽!”
惠萍跑回家後,被牛紹堂關進院中西北角上那間多年無人居住的黑屋子,憤怒的惠萍將那破舊的屋門拚上命地晃得震天:“放我出去——”
孫大人的大駕光臨與牛紹堂的無端折騰,使得捋戲腔與四平戲園、四平戲班一炮走紅,來請唱的人絡繹不絕。秋正紅理所當然地首先進想到自己的家門口。
應庚爺爺還有老少爺們相邀,秋正紅帶著他的四人戲班來到秋家屯第一次為父老登台開唱。
一陣雷陣雨過後,東鎮大街被衝洗一新,樹梢房頂門頭如鋪設一層清亮的油漆,紅的更紅,綠的更綠,藍的更藍。小鳥在墨綠的樹葉下跳來跳去,悶熱的天氣總算清涼下來,街面上那種夏日裡相對濃厚的海腥氣味也被花草香氣所衝淡。
一身材精明瘦小的小夥子趕一馬車由西向東駛來,車上載著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包,車前坐著一布衣打扮的中年男子。馬車駛至四平戲園門前, 中年人吩咐:“小青子,停車!”
趕車的小夥子名叫小青子。小青子牽著馬望著戲園大門好奇:“這裡也有唱戲的?”
此時范壽先正從食鋪走出,中年人走到范壽先跟前,恭恭敬敬抱拳施一禮,道:“范叔,是誰開的場子?”
范壽先聽到叫聲先是一驚,又仔細端詳之後驚喜萬分:“你就是秋家屯的正卿官大人?”
中年人笑應著:“叔還認得我?小時候我可沒少吃您老的包子。”
范壽先興奮起來:“又是幾年沒回家了吧,這戲園子就是你兄弟正紅開的,他領戲班到您村去了。”
廖天嘯帶著他的商會幫也從對面走來,一眼認出了秋正卿。他要回來,商會準沒好事,於是沒有再往前走也沒有與秋正卿打招呼,而是轉身返回,回到牛家將秋正卿回家的事告訴了客房中正在喝茶的。牛紹堂聽了有些吃驚,此人可不是善茬,前些年就是因他在京城作派正經,讓人支了招,給他提升一格,打發他到貴陽府匪患窩兒去。這幫官大人本意是將他支到那裡讓眾匪除掉,為官府除害。不曾想,他到了貴陽府之後什麽事也不乾,隻親率官軍日夜不停,沒出幾月,一切口氣將貴陽的幾夥團匪滅個乾淨,民心大振,威望升天。他可是當時名震京城的將帥之才。他這一回來,牛家門前定有麻煩,牛紹堂心煩意亂而坐立不安了。
正當牛紹堂正焦急不安之時,教士畢夫清來了,畢教士告訴牛會長,他托付辦的事已經辦好,純正的德國貨。一聽這話,牛紹堂陰沉的臉上見到了一線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