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張安世出行的陣仗、守衛對他的態度及其相貌上,知道此人就是張彭祖的父親,當朝僅次於霍光的二號人物——右將軍張安世。
薛宣聽張安世說他會處理,遂放下心來,料想這麽個當朝重臣,必定會守信。
他又尋思著之後再去長安城的幾個官獄中打聽打聽,看劉病已有沒有被釋放。
薛宣心想:“如果沒放人,自己就是冒著一死,也要硬闖張府,找到張彭祖來!”
這時,“噠噠噠”馬蹄聲響起,數騎迎面而來,軍士們推開大門。數騎馳入府內。
薛宣眼尖,看見其中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人,像是張彭祖。
“張公子——張公子——”薛宣呼喊著奔至門口。
院門重新關上。
薛宣衝到門前,雙手握拳使勁捶打著大門,口裡呼喊著:“張彭祖,出來!出來!”
門口守衛的軍士見狀,過來斥責他。
吱一聲,院門又打開了。
一人騎在馬上,緩緩出來。
“何人喊我?”正是張彭祖。他剛從軍馬場試馬回來。
“張公子,我是杜縣薛家溝村的薛宣啊,你還記得我吧?”
“薛宣?”張彭祖騎在高大的匈奴馬上,俯身凝視著他,想起來了,笑道,“當然記得,就是你小子下藥讓咱的雞拉稀,贏得了鬥雞大賽的冠軍。”
薛宣上前拽住韁繩:“公子救救劉病已大哥!”
張彭祖一愣,翻身下馬。問道:“你說啥?他出了啥事?”
薛宣將他進城時遇到追兵追捕劉病已,他引開追兵,之後兩人一起來到薛氏酒家,遇到官兵來抓捕,劉病已為了不連累他,主動現身後被官兵押走的事情,細細敘述了一遍。
“張大哥,聽說被官兵抓去是要砍頭。額想這長安城裡,也只能你能救救他了!”薛宣懇求道。
張彭祖聽完吃了一驚,心想:“劉病已為人忠厚,品德良好,從來沒有任何違法行為,官兵為何要抓捕他呢?”
廢帝一事,張安世連兒子也沒提前告訴,故此張彭祖聯想不到。
他覺得官兵肯定是抓錯了人。
於是他便對薛宣道:“謝謝你來報信,我想肯定是誤抓了,我這就去求見我父親,讓他叫人去官獄知會一下,將劉病已放了!”
說完他叫來一個隨行小廝,讓他帶薛宣進府內,找個房間住下,並囑咐小廝請個醫生給他上藥療傷。
安排好後,他重新上馬,“駕”,猛一揮馬鞭,駿馬揚蹄朝未央宮方向疾奔而去。
此刻,未央宮一間小議事廳內,霍光正和張安世等幾個親信商量事情。
關於如何處置劉賀。霍禹的建議是以圖謀刺殺太后為罪名,賜其自盡。田延年讚同。張安世、杜延年表示反對。
張安世道:“安樂挾持太后並刺殺太后,顯然是偶然得知咱們要廢帝,抓捕他們而做出的狗急跳牆之舉,與劉賀無關,將這個罪名按到他頭上,恐怕難以服眾。”
霍禹笑道:“右將軍多慮了,現在安樂還活著,隻消派幾個老練的都尉去審訊他,還愁沒有劉賀指示他的口供嗎?您那已故的父親以前不就是做這個的嗎?哈哈!”
張安世一窒,臉上白一陣,紅一陣,不好再說什麽。
他父親張湯,就是漢武帝時期的酷吏,以擅長審訊人犯,拿到想要的口供而著稱。
杜延年插話道:“下官也以為不可致劉賀於死地。首先,劉賀罪不及死。其次,殺死一個曾當過皇帝的人,畢竟是件大事,影響巨大,也會對大將軍的名聲造成影響。再者,劉賀只是一個沒有軍隊、沒有實權的諸侯王,僅僅是做了二十七條的皇帝,隨便將他安置到哪個地方去,安排一個地方官盯著他就可以,沒必要冒著被人責難的風險處死他。”
霍光端坐主位。順利地將劉賀廢了,他心情放松了許多,表情輕松自如。
他端著一杯熱茶,時不時遞到嘴邊啜飲幾口,很有興致地瞅著幾個親信和自己的兒子討論著國家大事。
名義上的皇帝沒了,皇家只有一個上官太后,就是他的親外孫女,一個才十五歲的少女。他,霍光,就是大漢王朝的實際掌權者。
對於沒有皇帝的局面,霍光非常享受。
因為,他即使是王朝的實際掌權者,面對被他自己所立的劉賀,也不得不低頭施禮,尊稱其一聲“陛下”。
這種感覺很不爽!
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如果不立新皇帝,一則人心不穩,群臣觀望。二則有繼承權的人皆會蠢蠢欲動,想投機一番的人也會拉幫結派,造成混亂。
霍光知道,純爽的、沒有任何製約的掌握天下權力,只能是自己親自做皇帝,而不是僅僅當權臣。
可是,自己並不是劉氏宗室,當皇帝可沒那麽容易!
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何況當皇帝!
一旦成了眾夭之的,就是將自己置於火上烤,得不償失!
古有伊尹廢帝。他自己也沒有當皇帝。而是改立他人。
想到還要另立一個皇帝,以後君臣之間,不可避免又要發生權力之爭,而且這種爭鬥往往是你死我活的,霍光輕松的心隨即又沉重下來。
他正思忖間,瞥見霍禹像是出去小解,站在門外朝他招手。
霍光起身跟了出去。霍禹是他的獨子,是他家族的唯一繼承人,也是他最最信任的人。對此子,他傾注了全部心血,也給予了全部的寵愛。
霍禹引他父親來到一間秘室,關上門,將霍光扶在座上,他跪倒在霍光面前,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懇求道:“父親大人,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兒子懇請您取劉氏而代之!”
霍光血流上湧,面色發紅,胸中翻江倒海般湧起一股激流。他竭力壓住內心的激動,雙手禁不住輕輕顫動。
取而代之,自立為皇帝。普天之下,莫非我士,率土之濱,莫非我臣。九五至尊,永世留名。
自己作為一個漢代下級官吏的私生子,如能當上皇帝,這可是多麽了不起的一件事啊?
這是多麽具有誘惑力啊!
“唉,禹兒啊,為父何嘗不想一步到位,直接當了這個皇帝呢?以後傳位於你,世世代代,世襲罔替。”霍光思忖片刻,輕歎了一口氣道,“但是,非不願也,實不能也呀!”
“父親!如何不能?現今禁衛軍全部掌握在咱們霍家人手裡,大漢的朝臣、郡守,一大半都是您提拔起來的,唯您之命是從,咱隨便找個理由,宣布終結劉氏天下,您取而代之,有何不可,有何不能!帝王將相,寧有種乎!他劉氏的天下,不也是從別人的手中奪來的嗎!”霍禹跪在地上,雙手搖晃著父親的大腿,眼神充滿期望,急切地繼續懇求道。
霍光將兒子扶起,示意他坐在身旁。
“兒呀,你聽我說,為父位極人臣,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和皇帝也只差一個名號了。咱們霍家子弟,出將入相,掌握大權,富貴已極。如果為父取劉氏而代之,必然會有人心懷不滿,起來反對,和平的局面將被打破,咱們平靜的富貴將面臨變數。為了一個皇帝的稱號,而置自身於動蕩不安之中,是不值得的。”
霍禹聽後黯然道:“父親是否過慮了,如您稱帝,會有人反對您?”
“會有的。為父雖然現居高位,但在人們心中,仍是劉家的臣子。這次廢帝,除了張安世、田延年、杜延年幾人全力支持,其他的大臣如丞相張敞等人並不十分積極。這還是廢除劉賀而已,如我自立為帝,他們肯定不滿,會起來反對的。”
“可是,咱們掌握了軍隊,誰敢反對就殺誰……”霍禹殺氣騰騰地道。
“沒那麽容易。想當年呂氏子弟也掌握了軍隊,然而周勃、陳平隻身入軍營,振臂一呼,軍士立即倒向了他倆。因為他倆代表的是劉家、是皇家,而呂氏子弟,只是外戚。”霍光冷靜地勸說著兒子,也勸說著自己。
霍禹神情有些沮喪,歪坐在椅上,雙手隨意的下垂,登時沒了年輕將領的英姿。本來指著父親當了皇帝,自己就是太子了。
“可是,父親……”霍禹仍不死心,挺直身又道,“萬一您再擁立一個新皇帝,他又想親政,又想安排自己的人,又想來除掉您,除掉咱家,那又如之奈何呢?”
霍光雙目露出精光,皺眉咬牙道:“這正是為父接下來要慎重考慮的大事,必須選出一個合適的,對咱們沒有任何威脅的人來當這個皇帝。”
此刻,張彭祖騎馬來到了未央宮前。
霍光之下設左右將軍,張安世是右將軍,地位僅次於霍光。守衛聽他說是張安世的公子,不敢怠慢,忙派人進宮內通報。
張安世聽說兒子來了,以為家裡出了什麽事,急叫兒子進宮內來說。見面後才得知原來是為了劉病已。
“兒呀,我當是什麽事呢?讓你著急忙慌地跑到宮裡來找我。我這正討論大事呢!你也十八歲了,老大不小了。等局勢穩定下來,我舉薦你來朝廷任個職,別再跟你這幫朋友出去鬥雞走馬了。”張安世雖然是斥責,語氣卻滿是憐愛。
“父親,劉病已是我結拜的弟兄,從小和我一起長大,他出事我不能見死不救。再說了,他一個這麽厚道德美的人,又不會犯什麽律令,官府下這麽大力氣抓捕他,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懇請父親過問一下,也不能任由下面的人擅權亂法不是?”
張安世笑道:“倒也不是誤抓,不過現在沒事了。”
他將許廣漢投靠劉賀手下安樂,本已被霍光定為劉賀一黨擬處死,方才許廣漢反戈一擊,經他求情,霍光暫時放過了許廣漢一事,跟兒子說了一遍。
張彭祖心裡暗道好凶險,若不是許廣漢頭腦還算清醒,走對了這步棋,他就不僅僅是劉賀一黨了。絕對會定為和安樂一起刺殺太后的罪魁禍首。夷九族。劉病已、許平君及許家其他族人,都逃不了處斬的命運。
“現在沒事了,既然許廣漢無罪,那他的女婿更無罪。我馬上就交待霍禹,讓他通知官獄,將劉病已釋放。大將軍還等我議事呢,我進去了,你速歸去!”張安世說完轉身回議事廳去了。
議事廳內,霍光和他的親信們商定了對劉賀的處置。
為了避免產生弑君的惡名,決定不處死他,而將他封為海昏侯。責令其終生不得離開封地。由豫章郡守派人看管。劉賀隨身所得的黃金、玉器等財物,任由其帶往封地。並從財政拔付百萬貫銅錢賞給他,讓他終生當一個富家翁。
為了讓廢帝一事名正言順,避免讓世人詬病,決定將劉賀登基以來所做的荒唐行為昭告天下,讓世人皆知,同時宣講古代伊尹廢太甲的歷史,以印證霍光廢帝一事的正當性。
“立新帝一事。事關重大。咱們回去後,各自想想,有無合適人選,向我提出來,我再稟報太后定奪。”霍光思想上經過一定的掙扎,還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取劉漢天下而代之。作出立新帝的決定後,他心裡既空落落的,又長籲了一口氣。
霍禹俊朗的面容略微有些扭曲,眼神裡閃過一絲痛楚神色,手緊捏成拳頭,輕輕地敲擊自己的膝蓋。
漢昭帝駕崩後無子嗣,霍光立劉賀為帝,霍禹就動過篡位的念頭,但不敢提議。
後來立了劉賀為帝,是他自己行事不經,遭到群臣不滿。父親霍光果斷行伊尹之舉,群臣響應,這麽輕松地就將一個皇帝扶上位,又這麽輕松地將他拉下皇位,這說明什麽?
說明父親的威望和權力達到了頂峰,就算他要自己當皇帝,誰敢不從?誰敢反對?
此刻難道不是自立為帝的最好時機嗎?
父親啊,你還是太謹慎了!
霍禹心裡長歎氣,腦中裡卻生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若是我動手將劉氏有繼位權的人盡皆除去……沒有了能推舉的劉氏宗室,父親會不會隻好當了這個皇帝呢?”
張安世開口道:“大將軍,劉賀一黨您之前已經定了,一律斬首處死。現有兩個人,卑職建議大將軍另作考慮。”
“右將軍請說。”霍光端起案幾上的熱茶啜飲著,神情輕松了許多。
“一個是安樂,膽敢挾持太后,實屬十惡不赦!大將軍說了他如不主動投降就夷九族,卑職的建議是照此處置,以儆效尤。”
霍光放下茶杯,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地說:“嗯,可以。安樂本人五馬分屍,死也不能便宜了他。”
霍禹插話道:“夷滅安樂九族這事就交給我辦如何?咱得先派人去調查其九族,先控制起來,別讓他們跑了……”
他存了一個小心思,看能不能借帶兵出京城的機會,去實現他方才的念頭。
霍光點頭道:“可。但你就別親自去了,派個千夫長帶隊就可以了。”
“還有一人,他是廢太子劉據的孫子,叫劉病已,養在掖庭中,後娶了許廣漢的女兒,做了他家的上門女婿。這次因受許廣漢的牽連,被抓到官獄裡,原定明早和昌邑一黨處斬。請大將軍示下,該如何置他?”張安世又問。
霍光略一沉吟,瞄了一眼張安世,問道:“你的意見呢?”
張安世道:“卑職尋思著,既然許廣漢無罪,那他更是無罪,可否釋放了他,以免冤殺無辜。”
霍光自提了案幾上一隻熱壺,不緊不慢地往自己杯中添著熱茶,放下後,淡淡地道:“既然右將軍開了口,那就按你的意見辦。據我所知,他和你家公子相交甚好吧?”
張安世心中一懍,忙拱手施禮道:“犬子曾過繼過我大哥張賀, 當時張賀擔任掖庭令一職,故兩人從小長大,相交確實甚好。但卑職沒有私心,完全是為了維護大漢律法。請大將軍明察。”
“右將軍不必介意,區區一個劉病已,雖然也算是宗室中人,但無根無基,靠朝廷幾百石俸祿和許家的接濟為生,算不了什麽,這個你自己作主就可以。在座的各位,咱們都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必須同心同德,為了大漢江山,鞠躬盡萃。來,老夫以這杯茶代酒,敬大夥一杯!”霍光朗聲道,舉起手中茶杯。
“諾!”眾人一齊舉杯。
張安世敬過霍光後,又舉杯遙敬霍禹:“請中郞將派人去官獄中知會一聲,及時將那劉病已釋放,如何?”
霍禹未及回答,霍光威嚴地插話道:“禹兒去辦!”
“是!”霍禹低頭應允。
眾人各自乘坐車駕出宮回府。
霍禹喚來值日的將官,吩咐道:“你與我去一趟官獄,將關押在其中的一個叫劉……”
霍禹突然想到,這個劉病已雖然是個孤兒、上門女婿,但卻也是皇室中人,理論是也是具有繼承皇位的資格的。
方才自己還想著要將劉氏宗室中有繼承權的人全部除去,劉病已明早就要被問斬,自己派人去釋放他,豈不是自相矛盾?
霍禹沉默一會兒,擺了擺手,示意值日將官退下。
可是,沒執行父親的命令,明天怎麽跟父親還有張安世解釋呢?
回到府中,霍禹計上心來,晚膳時連飲幾大碗,佯裝大醉,直接回臥室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