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城。
窩棚。
十幾名軍戶擠在墊著麥稈的地鋪上,雖然已經四月,可夜晚的天氣依然涼意沁人,一名三十歲上下,趾高氣昂的漢子走到老軍戶面前,那老軍戶嘴角氣的直哆嗦,手裡緊緊握著一套棉衣,卻不敢反抗。
其余的人大多數和老軍戶一樣的年齡,還有些十幾歲的少年,二三十歲的人只有三人。
青壯多被抽為正丁,老弱為余丁。
通州城服役的軍戶多是余丁,青壯在服役裡頭的地位最高。
軍戶都比較窮,每日能維持肚子,可是解決不了窮的問題,朝廷也無能為力,要求衛所軍戶們多種桑樹,多種植棉花,自給自足。
“松手,聽到沒有?”
“你他媽聾了?”
那三十歲的漢子不耐煩,上前一腳把老漢踢翻在地。
老漢摔了一個跟頭,躺在地上直哼哼,其余的人沒有人幫他說話,生怕惹惱了別人。
“還給我吧。”
老漢哽咽道。
通州城裡這樣的窩棚很多,因為北征的戰事,二十余萬北征大軍,還有十數萬頭的牲畜陸續踩踏,隨後絡繹不絕的補給隊來來往往,從北平到遼東的道路早已變得坑坑窪窪。
通州城位於北平到遼東的要道上。
開春後,除了擴建城牆,更繁重的是平整道理,大量的軍戶被抽調,要麽抽去前方作戰,要麽成為運送補給的民夫,要麽成為後方服役的苦力。
軍戶裡的人多數願意去前方作戰,隻留下少數的人保證春耕。
雖然有戰死的危險,可比起當苦力,看不到頭的日子,讓人才更加的絕望。
總不能後方比前方還好,如此下來,誰願意去戰場廝殺。
而且需要做的事情這麽多,人手又不夠用,為了完成上頭下達的差事,只能盡力的壓榨軍戶們。
軍戶死了,上報就完了。
而差事沒有完成,自己的帽子可就沒了。
孰輕孰重,衛所的官員們非常醒目。
“吵什麽?”
巡邏的旗官,聽到此處的動靜,闖進來喝問道。
“頭,沒事,我們鬧著玩呢。”
見到旗官,漢子露出討好的笑臉。
旗官掃了一眼,內心明了,也沒有質問,平靜的吩咐:“別鬧出事情來,否則看我不收拾你。”
“放心吧,我曉得輕重。”
見狀,旗官直接離開了。
老漢委屈的爬起來,知道指望不上旗官,壯漢是旗官的親信,旗官只會幫助壯漢,不會搭理他們這些老弱。
他恨啊。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眼前的粗漢,包括窩棚裡所有的人,誰敢得罪自己,他們向自家大聲說話的勇氣都沒有,都是他們家的奴隸。
狗日的大明,我的大元啊,你怎麽就完蛋了呢。
老漢無奈的把弟弟送給自己的棉衣讓給了那漢子,那漢子得意的說道,“算你識趣。”回到了自己的鋪上,拉上薄薄的一層棉被,然後在上面又蓋上搶來的棉衣,滿意的躺了進去。
棉被幾人共用,明顯不夠用,老漢回去自己的鋪位後,棉被隻留下一角,老漢連肚子都蓋不住。
白日勞累了一天,壯漢很快重新睡下,鼾聲已經響起,凍得瑟瑟發抖的老漢怎麽也睡不著,懷念二十幾年前,他們家還沒有被明朝拆分的日子。
那時候,他們家田畝數十萬,地方上的事,縣太爺也得和他們家商量。
才十幾歲的自己,經常隨家裡長輩去拜訪大儒,甚至還去見過平章大人,得到過平章大人的讚賞,說自己一表人才,他日必有一番作為。
老漢做了一個夢,夢裡自己又回到了家裡。
家裡門口的空地上,大槐樹下懸掛了兩個老農,欠稅不繳,被打的皮開肉綻,老漢的父親恐嚇著面無土色的百姓們,老漢才十幾歲,望著父親一臉的得意。
正當嘴角露著笑容的時候,父親卻變了臉,一臉的驚恐,告訴自己泥腿子們造反了。
日子越來越差,新的朝廷把他們家拆了,田畝也給分了,被泥腿子們搶走了一切,他們家一無所有四分五裂,被遷移天南海北,從此了無音訊。
老漢滿頭是汗,第二天所有人都醒了,只有老漢仍在昏迷。
“真是可憐哦。”
“阿彌陀佛。”
城裡有和尚不稀奇,人們對和尚比較客氣,老和尚進來窩棚,發現只剩下一口氣的老漢,不但為老漢熬藥,還為老漢煮粥。
人們都在感歎老和尚慈悲為懷。
老漢被救了過來,清醒後,對老和尚磕頭,感謝和尚的救命之恩,老和尚飄然而去。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隻留下他的傳說。
離開了通州,老和尚一路優哉遊哉,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過了兩日,剛剛回到慶壽寺,小沙彌就上來說有客人等他。
“你怎麽回來了?”
老和尚看到了不該在北平的金忠,下意識的問道。
金忠笑道:“我們都錯了。”
老和尚一頭霧水。
啥意思啊,回來就說他們錯了。自己還剛剛救了你大哥呢,不過老和尚忍住了,沒有向金忠透露,反正人已經好了不是。自己說的效果,哪有日後金忠從他大哥嘴裡知道的效果要好。
老和尚勝券在握,想到日後金忠的震驚,內心就忍不住得意,論對人心的收攏,老和尚還是比較自負的。
金忠看到老和尚一副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氣度習以為然,不過金忠更想看到老和尚大驚失色的模樣,真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的。
“永昌侯與宋國公兩人,無論發生什麽事,最後也只有永昌侯勝利。”金忠語氣壓抑。
老和尚怔了怔。
“從何說起?”
要的就是這樣,看到老和尚臉上的詫異,金忠越發高興,興匆匆的解釋了一番。
老和尚自閉了。
合著他們謀算了幾個月,自己還向燕王信誓旦旦的保證,結果從一開始就已經失敗了?
都是聰明人,經過金忠的提醒,老和尚也很快想到了關鍵。
馮勝當然比永昌侯厲害。
可是一百個馮勝,也不如一個太子。
老和尚隱隱覺得有些疏忽。
他們的謀劃雖然錯了,可是這個錯誤不應該是金忠發現的,因為金忠身份低微,沒有接觸過高層,這個從上層角度出發的視線,不像是金忠的風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