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 第十一节 阳春堕入隆冬

欢好过后，二人静静地躺在石床上，被褥夹层填满了晒干的花瓣，厚实芬芳，既感觉不到石块的坚硬，也感觉不到它的冰凉。这里是人间仙境，申元邛迷迷糊糊地想着，碧霞子在他的身旁，触手可及，他能听见细微而凌乱的呼吸，嗅到肌肤间若有若无的体香。她在想什么？他猜不到。有一阵，她似乎在申元邛耳边喃喃细语，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被风吹散，化作几个没有意义的音符。他眼皮发涩，沉重得像坠了铅，无意识应了几声，很快沉入梦乡。

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申元邛是被清晨明媚的阳光唤醒，眼前一片金黄，刺得人流眼泪。他连忙抬手挡住眼帘，下意识去找昨晚的枕边人，却吃了一惊，碧霞子不在身边！难道是一场春梦吗？窗外传来了叽喳的鸟语，风吹来春夏之交的气息，温暖，熏香，让人的心雀跃不已。他渐渐松弛下来，起身朝窗外望去，望见碧霞子窈窕的身影。她干净得像初秋山中的清泉，轻轻把手一挥，满树的花瓣纷纷飘落，附在她身上，化作一袭华美的衣裙。

多么神奇呀！煮花为食，以花铺床，拂花成衣，尘世里最瑰丽的想象也猜不到！申元邛暗自庆幸，灾祸已经过去，因祸得福，来到这海外仙境，眼前的一切顿时充满了异样的光彩，令他兴奋不已。

碧霞子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朝他招招手，申元邛像中了邪一样绕到庭院中，目光灼灼打量着她的身姿，昨夜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他难以置信。碧霞子拉住他的衣袖，叮嘱道：“‘百花之液’虽能重塑人身，却非长久之计，须得合成仙药，度郎君成鬼仙，方可一劳永逸。事不宜迟，郎君且随我来，前去采得石心花，开炉炼药。”

申元邛情不自禁颔首应允，跟随她在花树间逶迤穿行，碧霞子不时从枝头摘下五色花瓣，又施展法术招来清洌的甘泉，轻轻揉在一起，合成一个拇指大小的药丸，递到申元邛手里，示意他服下充饥。她的姿态

是那么优美，在那一瞬间，申元邛有些恍惚，不知道眼前的景象是真是幻，他是不是犹在梦中，不曾醒来。

茫茫然将药丸吞下肚，一股暖意顿时从腹中冉冉升起，申元邛顿觉精神百倍，四肢充满了活力。他情不自禁问道：“这是什么仙药？”

碧霞子莞尔一笑，道：“此药名为‘阳春丸’，有温润脏腑，抵御寒气之效，待会郎君就知晓它的好处了！”

她引领着申元邛不断向西走去，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凡夫肉身沉重如山，不得飞腾，但申元邛先后服食“百花之液”与“阳春丸”，自觉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他心中暗自窃喜，就算不能度为鬼仙，长生不老也唾手可得。

花树渐渐变得稀疏，空气里也多了一阵凉爽的气息，沁人心脾，刺人眼目。再往前行了片刻，四下里越发荒凉，脚下是坚硬的岩石，光秃秃寸草不生，寒风呼啸而过，仿佛从阳春堕入隆冬，令人猝不及防。但申元邛并不感到寒冷，反倒觉得脏腑和暖，手足生温，难道这就是仙药的效力？

碧霞子仿佛猜到他的感受，解释道：“石心花至寒至凉，生长之处方圆丈许寸草不生，滴水成冰，郎君得‘百花之液’伐毛洗髓，脱胎换骨，又吞服‘阳春丸’，不感觉寒气刺骨，如是常人的话，早就被冻僵了。”

申元邛心中一动，好奇道：“那石心花究竟是何物？”

碧霞子道：“师尊曾说，石心花乃是天地初分时，阴阳相侵生出的仙家宝物，有诸般妙用，可意会不可言传。她嘱咐我留在落花岛上看护石心花，等我前世的丈夫来到，采花心一点精华炼药，度他为鬼仙。当时我不无疑惑，为何是鬼仙，而非地仙，遇到你后我才明白，原来师父慧眼如炬，早把一切都算到了……这真是宿命的安排！”

不知何故，她的话让申元邛觉得很不舒服，却又不知抵触从何而来。搜肠刮肚，他忽然记起小时候干过的勾当。

那时申元邛只有七八岁，瞒着父母溜到野地里玩耍，看蜣螂用力滚动粪球，翻山越岭，寻找着它的安乐窝。他执掌生杀大权，他左右它的命运，他在蜣螂前进的道路上设下种种阻碍，对于小小的甲虫来说，石块是高山，断枝是巨树，浅坑是深渊，积水是汪洋，而蹲在地上的孩童，则是高高在上的神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存亡只在他一念间！在拨弄蜣螂的游戏中，申元邛获得了莫大的乐趣，这是成人所不能理解的，但是现在，他隐隐感到小虫的悲哀，这种悲哀伏在神魂深处，如大毒蛇缠绕着他的身心，哪怕碧霞子以身相许，也不能完全消除。

对于未来，申元邛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终于抵达海岛的另一边，申元邛听到惊涛拍岸，发出轰然巨响，一座巍峨高崖挡住去路，如利剑直插苍穹，站在山脚下，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渺小的蚂蚁，骇然失神。碧霞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将他从震惊中唤醒，指着一处凹陷的石窝道：“石心花就长在那里，看到了吗？”

申元邛定睛望去，只见数丈高处有一个石穴，汩汩涌出一汪清泉，寒气氤氲而起，结成大小冰珠簌簌滚落，推搡着淌下山崖，融作数条山涧，消失在石缝中。石穴边缘盛开三朵玉色花朵，有碗口大小，花瓣线条硬朗，棱廓分明，犹如刀削一般，花蕊作金黄色，笼罩在一圈若有若无的光华中。最为奇特的是，石心花竟然没有枝干茎叶，从石中生出，根深蒂固，与山崖融为一体。

碧霞子双手结成法印，低低念了几句咒语，泉眼闭合，冰珠不再滚落，三朵石心花从石穴中冉冉升起，迸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华，让人无法逼视。刺骨寒意扑面而来，天地仿佛在一瞬间冻结，申元邛情不自禁退后数步，胸腹中腾起一团热气，将寒意尽数驱散。他看了碧霞子一眼，见其衣裙飘飘，丝毫不受其扰，心知已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如不是先前服下“阳春丸”的话，早就被冻成了一根冰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