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佗站在位於鹹陽的府邸中,低聲念叨著今日聽到的消息。
楚國不宣而戰,殺秦使,攻秦城。
戰爭,已經爆發了!
雖然趙佗很清楚這件事遲早會發生,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還是讓他略顯惶恐。
同時趙佗心中也有些疑惑,那楚王負芻能殺了兄長,篡位成功,至少也該是個有頭腦的人才對,怎麽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這麽傻?
當著全天下的面向秦王獻城乞和,轉手既不給城,反而還殺秦國使者,這不就是傻乎乎的將發動戰爭的借口遞給秦國了嗎?
還讓自己背上不義的罪名。
而且楚國攻打南郡幹嘛,想先下手為強?
當然,因為地方離得太遠,趙佗也無法得知楚地發生的情況,楚國到底有沒有攻打秦國的南郡。他不清楚,反正秦王說有,那肯定就是有了。
此等消息一公布出來,頓時秦國朝野沸騰。
從朝中將吏臣子,再到朝外的普通秦人,一個個怒氣洶洶,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奇恥大辱!
當此之世,我秦國無敵於天下。
韓國、趙國、魏國、燕國……只要我秦國想,反手就能滅掉。
區區楚國就應該像齊國那樣,卑微的跪在秦國面前,像一條狗一般搖尾乞憐才對。
如今那楚王竟然敢背叛盟約,殺我使者,還打我南郡,簡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豈有此理!
特別是數日之後,那個被楚人一劍穿喉,還被剁成肉醬的使者屍身送回了鹹陽。
肉醬般的屍體當街遊行而過,讓所有鹹陽的秦人,都看到了這慘烈的場景。
整個秦都所有人的怒火都在頃刻之間爆發了。
“無信楚國,殺我使者,辱我國威,一定要將其誅滅!”
“竟然敢出兵攻打我南郡,那楚王好一個狗膽,滅了他!”
“滅掉楚國社稷,把楚王抓到鹹陽來好好羞辱他!還有他楚王宮裡的美人嬪妃全抓過來,讓乃公也看看,那些楚女的腰肢到底細不細!”
秦都之中,怒火滔天,仿佛又回到了荊軻刺秦之後,秦人們振臂高呼,吼叫向燕國開戰一樣。
鹹陽城中無數秦人咆孝,隆隆聲浪最終化成一句句。
“伐楚!”
“伐楚!”
“伐楚!”
秦宮中。
秦王政站在高台之上,看著城中那洶湧的伐楚情緒,嘴角綻放出一抹笑意。
“傳寡人詔令。”
“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殺我使者,擊我南郡。此等無信之國,何以立足於世,寡人當以義兵誅之。”
……
“不是我!”
“我沒有!”
“此事和我沒有關系!”
當青陽的屈氏封君屈參,站在楚宮大殿上時,不由滿臉悲憤,向著前方王榻上的楚王大聲申訴。
殿上所有楚臣皆是黑著臉,冷冷的看著屈參,沒人聽他的辯駁。
楚王負芻更是壓著怒氣道:“不是你殺的,那是誰?秦國使者死於你青陽城中,這難道是假的?”
屈參哭著臉道:“那秦使確實是死在青陽,但絕不是我屈氏派人乾的,定然是有楚人不忿,這才私自動手,和我屈氏無關啊。”
楚王負芻再也壓不住怒氣,吼道:“那你為什麽違抗不谷的詔令,不將那幾座城邑交給秦人。如果你早將青陽以西的三座城邑給了秦人,那秦使早就走了,怎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屈參被問的啞口無言,他總不能當著眾多楚臣的面說,他是舍不得那幾座城吧。
你楚王倒是大方,
獻城給秦國乞和,但獻的卻是我屈氏的封地啊!“此事平白給了秦國發動戰爭的借口,更讓不谷擔上背棄盟約的惡名,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來人……”
就在楚王負芻大吼,要讓人將屈參拖下去處刑的時候,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將站了出來。
“大王,且慢。”
楚王負芻睜眼一看,見開口的是上柱國項燕,如今楚國的軍中柱石。
他亦只能再次壓下火氣,讓那些上殿準備拖人的侍從退下。
“上柱國,你莫非要為這屈氏求情不成?”
面對楚王負芻的問話,項燕平靜道:“此事責任自然在屈氏身上,給了秦國攻伐我楚國的借口。但如今事情既然發生,那就算殺了屈氏也無用,反而平白削弱我楚國國力。”
聽到這話,看著項燕的神色。
楚王負芻懂了,眼中的殺意也漸漸退去。
是啊,屈景昭三族乃是楚國的中流砥柱,掌握了大量的土地人口,如果他殺了屈參,恐怕會惹怒屈氏之人。
更別說他楚王負芻在這半年時間裡,好不容易才拉攏不少原本反對他的貴族,若是此刻殺了屈參,定會引起一些人不滿,導致楚國內部的分裂越發厲害,後續面對秦軍來襲之時,更難以積聚力量。
眼見楚王負芻怒氣漸熄,項燕才開口道:“而且我覺得這件事上面尚有疑點。我仔細詢問過屈氏之人,那個秦使態度十分凶惡,而其出行卻沒有護衛相隨,區區兩三個仆從跟隨,就敢走在青陽城中,這完全不合常理。且那幾個刺殺秦使的人皆是外來者,當地沒人見過,他們刺殺成功,立刻逃竄出城,速度之快,絕對是早有預謀。”
隨著項燕分析出口,楚王負芻愣住了,諸多楚臣也都滿臉驚愕。
松陽君景昭忍不住開口道:“依上柱國的意思,這事情是有人在背後設謀?”
項燕頷首道:“沒錯,以我之見。此事就是秦國一手促成的陰謀!”
“秦國如今已滅三晉,那秦王政虎狼之心,欲求不滿。想要順勢伐滅我楚國,但礙於去歲約和之事,不好宣戰,就故意殺了自家使者,製造出這種事情,就如同他們冤屈我楚國攻打南郡一般,都是為了製造開戰借口,所弄出來的陰謀!”
聽到這話,眾人恍然大悟。
屈參更是叫道:“上柱國說得對,這一切都是秦人搞的鬼!”
楚王負芻也明白了過來。
是呀,你秦國那麽強,你不打我就好了,我哪還敢先動手啊。
我明明沒有打你秦國的南郡,你卻告訴天下人說我打了,這不是在我腦袋上扣屎盆子,專門冤枉我楚國嗎?
以此來看,這秦使之死,恐怕也是秦人自己弄出來的。
楚王負芻與項燕對了一個眼神,頓時心領神會,知道了接下來該如何做。
不管是不是秦國在搞陰謀。
反正就是他了!
把那些屎盆子全給秦人扣回去,冤屈我楚國的事情,全部不承認!
雖然不想打,但對方都已宣戰,楚國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楚王負芻拍桉而起,怒道:“給不谷傳詔!”
“秦王暴虐,荼毒天下。今滅三晉,尚不知足,欲窺我楚地,故背信棄義,自殘使者,枉我罪名,汙我擊南郡之事,行詭詐之道……”
楚國,亦正式向秦國宣戰。
……
秦楚宣戰。
天下皆驚。
在原本的魏楚交界處,如今的秦楚邊境,兩國兵馬相互對峙,形勢十分緊張。
但也僅止步於此。
因為現在的時節已經進入八月下旬,各地都開始陸續進入秋收階段。
站在農田中,舉目望去,四方皆是金燦燦、黃澄澄的成熟作物,金黃色的谷穗在那微風中搖曳著,十分的賞心悅目。
田間地頭,一個個農夫持著簡陋的農具,忙碌的進行收割。
在這個以農耕為主的時代,秋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兵法所雲: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
若無糧食,就無法進行任何的軍事行動,所以古代戰爭,一般都會選擇在秋天。
秋收之後,待到糧食成熟,不需要壯勞力進行耕作收割時,便可派上戰場,相互廝殺。
所以秦楚之間,雖然局勢緊張,但並沒有馬上開打。
都是在自己國內緊急搶收糧食,同時征召兵員,修繕兵器城防,儲備各種物資,準備迎接接下來的這場驚世之戰。
整個秦楚之間,頗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魏地的秦軍大營。
王賁看著手中一張帛書,這是駐守陳留的右庶長桓昭的上書。
“這位桓軍侯說,吾等可趁秋收之時,遣兵攻入楚國境內,割取楚人的糧食,破壞其秋收。此等建議,爾等認為如何?”
軍帳中,幾個將吏相互對視一眼,其中一人道:“下吏曾聽聞法家所言‘春圍其農,夏食其食,秋取其刈,冬陳其寶,以大武搖其本’,桓軍侯上書頗合此道,割取楚人的粟稻,作為吾大軍的糧食,此策甚妙。”
“甚妙?”
王賁澹澹一笑,桓昭的上書確實可行,畢竟楚國雖然陳兵於邊境,但還沒有大舉征發士卒,其兵力隻局限於幾個大城,人數也不多。
廣袤的楚地到處都是空隙,他若派軍前往楚地,割取楚人稻粟,補充自家軍糧,確實是一步看上去極有利處的好棋。
“目光短淺之輩罷了。”
王賁不屑一笑。
桓昭所言“秋取其刈”雖然合兵法之道,但那也要看用在什麽時候。
普通的小戰自然無所謂。
但如今即將開始的伐楚之戰,可是一場滅國戰爭,一場幾十萬人參與的驚世大戰,所需糧秣起碼要以百萬石來計算,那點搶割的楚人糧食有個什麽用處?
反而隨意出兵,破壞眼前秦楚平衡的局勢,很容易讓楚國緊張,提前引發大戰。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矣,到時候會出現什麽後果,誰也不知道。
舉國之戰,不可輕舉妄動。
他王賁打仗,跟老父王翦一樣,也都求一個穩字,這種不知後果的“小利”他可不要。
更別說,此番伐楚的主將又不是他王賁,而是那位還未出關的李信。
他王賁滅了魏國,已經是立下舉世大功,如今只需安穩守在魏地,保證此處不出差錯,待到李信接班,他便可大功告成的回到鹹陽,享受他的榮耀功績。
何必在這種時候搞這種小動作,一旦弄出大事,惹得秦王震怒,那可才是前功盡棄。
所以桓昭的上書,讓王賁嗤之以鼻,並回信斥責對方,讓桓昭好好守城便可,勿要去想那些不該他考慮的事情。
陳留城中。
“王賁!”
“一坨狗屎!”
桓昭氣急敗壞,拿著主營處傳回的簡牘,只是看了一眼,一雙眼睛又要噴出火來。
他狠狠將那簡牘砸在地上,因為用力過大,那竹簡竟又跳了起來,蹦了老遠。
“王賁,你懂個屁的打仗!”
“兵法所雲: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忌杆一石,當吾二十石。你懂不懂?”
“我這計謀合兵法之道,有何不可?”
“定然是因為那趙佗的緣故!”
桓昭咬牙切齒道:“你和李信,為什麽都喜歡趙佗那豎子。我要東征魏境,你王賁不準,結果轉手就派給了趙佗。趙佗說什麽,你都說好。我給你出點好主意,你竟還斥責我多管閑事,我呸!”
“我桓昭出身桓氏名門,也是十多年來久經沙場的老將,多謀多智,哪一點比不過趙佗那豎子了?我出的計謀哪點不好,你不采納就算了,還如此辱我,可惡!”
桓昭越想越氣,忍不住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到遠在鹹陽的趙佗身上。
“趙佗,大王親召回鹹陽了不起啊?”
“你當了左庶長了不起啊?”
“我桓昭如今可是右庶長!”
“哪怕到了伐楚之時,我照樣壓你趙佗一頭!”
“下一次見了我,你還是得乖乖問好!”
……
“趙佗。”
秦王政口中低語,手指摩挲著一塊簡牘,眼中略顯猶豫。
在他面前的桉上,更是堆滿了厚重的竹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澹澹的竹香味。
“使用趙佗那小子所獻的漚肥之法後,今年關中糧食大豐收。秋收雖未完成,但按照治粟內史府的統計,基本上每畝種植粟的下田能多增收一石左右的糧食,中田達到一石半,上田甚至能接近兩石。”
“這等功勞,自然該對其賞賜。”
秦王政說到這裡,又猶豫起來,金玉之賜,他自然不會吝嗇,但是爵位嘛。
一想到這個問題,他又有些頭疼起來。
“蒙恬、李由、王離……”
整個秦國年輕一代,這三人是其中的佼佼者。
三人不僅是自身優秀,他們的背後更是有著顯赫的背景。
蒙恬、王離是世代將門。
李由的父親李斯則是當世大才,是他秦王政看中的王左之臣。
這三人,也是秦國未來的棟梁。
但如今,蒙恬、李由爵為左庶長,王離則只是一個五大夫。
趙佗比李由小了近十歲,比蒙恬小的更多,但爵位卻已經和兩人平級。
若是趙佗再因為此功,往上升一級,成為右庶長,那可就超越蒙恬、李由了。
會不會升的太快了?
秦王政略顯猶豫起來。
身為君王,他需要在朝野之中,維持某種平衡。
他的目光轉向一直侍立在側的男子身上。
趙高雖然職位為中車府令,但因為精通律法,且能寫的一手好字。
秦王政經常將他帶在身邊,谘詢其法律問題,或是讓其代為起草詔書,頗得寵信。
“趙高,你認為寡人以千鎰黃金代替爵位,賞賜趙佗如何?”
千鎰黃金!
趙高眼皮一跳,這數字算是非常大了。
要知道王翦滅了燕國,秦王政都隻賞賜他黃金五百鎰。
千鎰黃金,足以讓一個人成為整個秦國最頂級的富豪,盡享一輩子的奢侈生活。
但代價卻是不能升爵為右庶長。
趙高伺候秦王政的時間很長,自然清楚這位君王內心的糾結。
他略微猶豫後,說道:“臣聽說當初商君創製我秦國的軍功爵制度時,曾說‘有功者顯榮’,以爵位來褒揚功勞,便能讓士卒用命,謀臣獻智,如此則國家必定強大。我秦國依照此法,褒揚功勳,為有功者升爵,故而天下智士勇將盡歸我秦國所有,方能成就今日之霸業。”
趙高說完之後,閉嘴侍立。
他沒有明確回答。
但秦王政卻豁然開朗了。
他之前糾結於年輕一代的平衡中,反倒忽略了軍功爵的核心是什麽。
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
是趙高所說的為“有功者顯榮”。
爵位,本就是用來賞賜功勳的,秦國上百年來也是嚴格依照此法,為立功者頒爵賞賜,建立起一個“童叟無欺”的公信力,如此方才能吸引來六國人才,達到今日稱霸天下的局面。
軍功爵製乃是秦國的強國之本。
秦王可以用特權,給自己寵愛的人賞賜爵位,這是君王的權利。雖然會引起人不滿,但不至於動搖制度的根基。
但若是有大功者,卻得不到相應的賞賜,那就會讓無數人心中震動。
有功者無賞,爵位制度出現問題,國家就會失去了公信力,那還有誰會想著立功,還有誰會為你秦國賣命啊!
趙佗獻上的漚肥之法,堪稱強國之術,若是這樣的功勞都得不到爵位的賞賜,那他下一次,有了好東西還會獻上嗎?
其他人看到這一幕,還會為秦國獻計獻策嗎?
這其實是在動搖秦國的根本啊!
秦王政再無疑惑。
他頷首道:“你說的不錯,寡人意已決矣。”
“大王賢明。”
趙高微微一笑,拱手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