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並未再開口。
他只是負手雙眼緊緊的盯著嵇恆。
他又如何不知,嵇恆是故意說出大禹、顓頊帝這些存在的,為的便是想激自己,好讓自己選擇第二個選擇。
他過去自詡德兼三皇、功蓋五帝。
眼下三皇五帝都能做到的事,他難道不能做到?
他若做不到,豈非證明自己不如五帝?
而且嵇恆說的沒錯。
他是天下之主,若是他選擇了‘信’天下有神靈,無論自己真的信還是不信,在天下人看來,自己都是信了,在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世人對神靈只會越發敬畏,因為他是皇帝,一言一行都會對天下產生極大的影響。
若自己選擇不信。
現在天下發生了令人驚悚的天象,一旦大秦處理得當,不僅讓天上沒有降下災難,反而讓大秦蒸蒸日上,加之有意的宣揚人定勝天的理念,世人下意識對神靈的敬畏會每況愈下,雖然迷信依舊存在,卻再難恢復到過去的癡狂。
這兩個選擇,最終導致的結果,卻是南轅北轍。
這也是為何嵇恆執意讓自己做選擇的原因。
嵇恆沒有開口。
他安靜的站在一旁,靜等著嬴政做出最終抉擇。
嬴政是大秦的皇帝。
他對天下的號召力無比恐怖。
他的一言一行,對後世都會造成不小的影響,至少目下對秦人會造成很大影響,而今在秦人眼中,嬴政就是神,一旦秦開始邁過神,甚至是凌駕在神之上,那也意味著,從遠古開始,經歷夏商周三代不斷交纏的‘君權’、‘神權’,徹底出現分野。
在這種人定勝天的意識下,天下自會誕生出新的思想。
一種脫離於神權的唯物思想。
天不變,道亦不變!
天自然無為。
良久。
嬴政將目光從嵇恆身上移開,望著屋外飄零的落雪,沉聲道:“這就是你在獄中,便一直主張的變民眾,變國家?”
嵇恆點了點頭。
他坦然道:“的確如此。”
“不過所謂的變民眾、變國家,終究太過宏遠,或許是我窮其一生都未必能實現,我對於大秦,更多的還是抱著一種尊敬,大爭之世數百年,又經歷諸子百家的洗禮,若是不局限於戰亂,過去數百年其實是一個恢弘的大世。”
“碩果累累。”
“然若是始皇你依舊選擇信天、信神,那其實是走回到了商代的老路,而商朝的結果,始皇你其實是清楚的,注定會失敗,即便歷史上帝辛是受到了很多方面的影響,但商朝的覆滅,其實是必然的,因為就算再怎麽將帝王神靈化,最終的神靈解釋權,其實都不在帝王身上。”
“而在那群巫師、巫覡。”
“而且一旦將帝王神靈化,那帝王便是不能犯錯,也是不能回頭的,這也注定一個帝國能走的道路會越來越狹窄,最終被徹底堵死,繼而任由更為寬松的‘神靈’取而代之。”
“這難道不是商周之戰的複現?!”
嵇恆目光澄澈。
他其實看的出來,嬴政是更願意自身神靈化的,因為這對於統治者是有很大的誘惑的,然這種方式其實是商代最後兩代帝王做的。
即帝乙、帝辛!
想到這。
嵇恆抬起頭,目光遙遙望向天空,仿佛雙眸透過時間長河,落到了商周之交的時代,在那個較為遙遠的時代,因為知識和科技的匱乏,生產力也嚴重不足,人們只能將一些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認為是天神對人類的警告。
這種觀念從人類誕生之初,便一直深刻影響著人類。
那時為了種族的繁衍和傳承,古人便開始嘗試對這種‘神意’進行解讀,於是就催生出了‘巫’這個群體,所謂‘巫’指的就是溝通天地,向人們傳達天的神諭。
在日積月累之下,巫人總結出了兩種與天神建立聯系的方法。
第一種叫蓍草佔卜。
第二種叫龜甲佔卜。
相較於蓍草佔卜,龜甲佔卜複雜的儀式,烈火灼燒龜甲時的聲音,以及那些無法解釋的裂痕,更能體現與天神溝通的神秘性,因此在商朝時,龜甲佔卜,漸漸取代了蓍草佔卜。
不過或令很多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堯舜禹的時代,世人對‘神諭’的依賴性並不高。
這其實也很容易理解。
越是靠天吃飯的文明,對神靈就越是敬畏。
而在堯舜禹的時代,因為人口較少,加之生產力得到不小提升,部落相對穩定,也並不完全依靠天吃飯,當時的人對神諭的依賴性不高,他們更信賴於部落的領袖。
只不過這種‘治世’注定短暫,隨著時代發展,人類漸漸發展出了一套相對標準更加系統的龜甲佔卜方式,不管是清理龜甲的步驟,焚燒龜甲的手法,以及如何解釋裂痕,如何分辨聲音等都設立了相當嚴格的規定。
也是從商朝開始。
底層人就算知道龜甲佔卜,也無法解釋‘天神’的旨意,這便是商朝君主統治天下的方式。
掌握對‘神諭’的最終解釋權。
也自此徹底化身成為真正的天神使者。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後威。
先賞而後罰,親而不尊。其民治敝,蠢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
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
商人認為天上有個至高神‘帝’,這個至高神不會直接乾預人間事務,真正起到作用的是祖先神,所謂的‘祖先神’指的就是商朝王室跟貴族成員去世後,所化身成的一種神靈。
而在商人為天下設立的觀念中,就算其他諸侯方國能夠學會這種溝通天神的方法,也依然會出現‘無神可問’的情況,因為能乾預人間的神靈,全部都是商人先祖的化身。
也是在商朝的時候,商人對神靈的敬畏,達到了近乎瘋魔的狀態。
幾乎事事都會詢問上天的意見。
正所謂物極必反,在商人對神靈的敬畏達到極致之後,商朝的君主便察覺到了異樣,他們敏銳的察覺到自己的權力,為巫師所竊據,巫師的地位已經有了超越王權的跡象,也是從帝乙開始,商朝就針對神權,進行了一系列改革。
以王權代替神權的形式,削弱貴族巫師,對商朝王權的影響。
這也是為何,商朝分明十分推崇‘人祭’,而在帝乙、帝辛時代,卻大肆減少了‘人祭’的次數,目的其實是削弱巫覡的實力,提高王權。
也是從這時起,商朝正式廢除了對其他區神靈的膜拜,隻尊許對祖先神靈進行祭祀,而且還將商朝的現任君主,比作成為‘帝’。
此時商王不再是天神的使者。
而是直接成為天神。
然而無論是帝乙、還是帝辛,他們都沒有想過直接否定神權,只是想通過此法,刻意削弱天神的影響,提高商朝王權的統治以及合理性。
內部的變革,夷方的叛亂,加上周國的崛起,最終導致商朝改革失敗,為周國覆滅。
不過周國雖後面覆滅了商朝,但依舊沿襲下了對神靈的解釋權,周文王姬昌也是改革了伏羲時代的佔卜方式,將原先的八卦重疊,演繹成了六十四卦,而在當時的周易系統中,只有卦辭,而沒有爻辭,這也意味著除了姬昌,沒有其他人能解釋這六十四卦的含義。
自此周‘聖人’徹底取代商帝。
將自身神靈化,窮奇極致也不過是周文王,但周朝能以‘聖人’滅商,日後同樣也會出現新的‘聖人’滅秦,而且周人能這麽做,是因為唯有周王室能解釋周易,然秦是沒有這個條件的,秦並沒有創造出‘周易’這樣的佔卜方式,這也意味著解釋權將再度落到巫師手中。
而巫師對天下災難的解決之法,從來就只有兩類,一個是祈神,另一個是祭祀。
他們是絕不會容許人自救的。
這是自古過去得到的血的教訓,而這種教訓即便到了東漢依舊如此,東漢漢章帝時期,天降大旱,有一部分人認為應該打井,解決一定旱災情況,而有一部分人則認為大旱是天有異象,所以應該祭祀求雨,以此來確定王權的統治地位。
最終漢章帝選擇了祭祀求雨。
然而漢章帝的祭祀求雨並沒有祈求到分毫,這也直接導致了地方餓殍無數。
即便如此。
漢章帝依舊沒有改變主意。
而這種情況在華夏還會一直延續。
延續近兩千年。
世上很多人都知道解決之法,但為了維護所謂的王權,維護所謂的神權,視人命如草芥,任由生靈塗炭、民生凋零,這對嵇恆而言,是一種莫大的悲哀。
他輪回九世。
見過太多這種場景。
他實在不想再讓荒唐可笑的神權意念在天下作祟了。
更不想讓天下繼續維持‘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的狀態,這是對天下的不負責,更是對人命的踐踏。
他認為自己當扭轉這一切。
然過去九世,他做過嘗試,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在漢朝董仲舒的‘天人感應’之後,神權思想徹底深入世人骨髓,根深蒂固,根本就不是尋常改革能改變的,他也沒有辦法說服滿朝大臣跟君主,加之身處亂世,實在沒有精力去扭轉,眼下身處秦朝,這個方興未艾,一切處於萌芽的新時代。
一切都還來得及!
“朕若是聽你的建議,難保不會成為帝辛。”嬴政漠然道。
嵇恆輕笑一聲,淡淡道:“帝辛的商朝跟秦不一樣,商本身就是靠信神發家的,所以最後帝乙帝辛試圖削弱神權對王權的影響,集權於上,受到了很大的阻力,而大秦立足於法,法講的是實事求是,兩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誠然。”
“帝王神靈化對大多君主都有很強的誘惑。”
“然大秦走的就是破而後立的路,破的是周代的積弊沉屙,破的是貴族體系的枷鎖,破的是過去的天命所歸,大秦要立的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立的是‘能者上庸者下’、立的是‘律法之下,一律平等’、立的是‘人定勝天’。”
“大秦不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那就意味著大秦會逐漸為周代的殘余思想蠶食,最終也會被周代的殘余思想一步步竊據,等真到了那時,大秦也就名存實亡了。”
“而且”
嵇恆頓了一下,凝聲道:“大秦活不到那時候。”
“思想的混亂,意味著意志的崩潰。”
“秦人的思想跟關東六地是不一樣的,一旦秦國的主流思想變成了關東的思潮,那秦人過去固守的想法,也會在瞬間崩塌,那時的秦人是沒有任何戰鬥力的,也不會再是虎狼之師。”
“帝國的崩潰也就在那一瞬間。”
“始皇,你讓我有些失望。”第一次嵇恆對這個巍巍泰山的皇帝,生出了一絲不那麽敬佩的失望,他冷聲道:“身為帝王,必須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優柔寡斷,你過去是何等的雄峻傲岸?哪怕會背負千古罵名,也甘願去做一些不知前路的事,然隨著身體老邁,你卻是越來越猶豫,越來越在意皇權的傳遞了。”
“這不該是你!”
嬴政沉默。
他雙眼緊緊盯著嵇恆,眸間充斥著殺意。
但最終。
嬴政還是按捺住了。
他也是察覺到了,自己的確是變了心性,從一個大氣磅礴的皇帝,變成了如今的偏狹固執,甚至是有些瞻前顧後。
他知道原因。
因為自己擁有, 所以更怕失去。
嬴政木然一陣,終於轉身走出了嵇恆的大堂,他站在院中,聲音帶著幾分淒冷,淡淡道:“朕並非不敢嘗試,而是朕要考慮的事很多,朕若是如你一般,孑然一身,又豈會這麽猶豫不決?”
“不過你說的是對的。”
“朕的確老了。”
“少了過去的銳志,也漸漸變得保守,這不是朕,也不該是朕,更不當是朕。”
“朕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蓋五帝的皇帝!!!”
說完。
嬴政毅然決然的離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