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賢忘士者,天亡之國也!”
“以予所聞,所謂天之亡者,有賢而不用也,如用之,何有亡哉!使紂用三仁,周不能王,況秦虎狼乎!”
“魏國自魏文侯立國至魏假滅亡,魏國歷經八代君主,共計一百七十八年,在春秋戰國歷史上,近兩百年的大國隻經歷了八代君主,已是當世權力傳承最為穩定的國家了,即便是秦、齊都不能與之相比,而且魏國君主平均在位時間是二十二年有余,若除去末代君主魏假的三年,魏國其余七代君主平均在位更是達到了誇張的二十五年有余。”
“在戰國這般劇烈競爭的時代,魏能延續如此穩定的傳承,屬實是十分罕見的。”
“但就是這般政治穩定的魏國,相較於其他君位傳承頻繁,政治動蕩不休的國家,卻依舊難逃滅亡之災。”
“原因卻很簡單。”
“戰國初期,魏率先進行變法。”
“魏文侯任用當世的法家士子李悝,在天下第一次正式推行以變更土地制度為軸心的大變法,至於變法內容,你這幾年應當有所了解,我也就不就此多說了,李悝變法,最為戰國變法的開端,對於大爭之世無疑是第一聲驚雷,也自此拉開了大爭之序幕。”
“而魏國之所以能迅速崛起,除了是積極變法,便是急賢親士。”
“就我所知,在魏文侯變法期間,魏國大批任用當時出身卑微而具有真才實學的新興士子。”
“此所謂急賢親士。”
“文侯之世,魏國群星摧殘文武濟濟,僅見諸史籍的才士便有,李悝、樂羊、吳起、西門豹、趙倉唐;儒家名士卜子夏,田子方,段乾木等,還有原本魏國朝野的能臣,瞿璜,魏成子等人。”
“魏國初期,短短幾十年,就一舉擁有了李悝、樂羊、吳起、西門豹等四個大政治家,這放眼整個戰國,都是堪稱夢幻。”
“正因為此,魏國急賢親士的美名遠播。”
“乃至當年秦國想攻伐魏國都被本國臣子勸阻,而勸諫者的理由更是簡潔:‘魏郡賢人是禮,國人稱仁,上下和合,未可圖也!’”
“然就是擁有這麽多能人的魏國,在戰國時期就好似曇花一現,迅速便衰落了。”
“而魏文侯開創的這種生機蓬勃的政治傳統,到了第二代魏武侯時期更是直接發生了變形,也是從這時開始,魏國不再積極變法,原本如火如荼變法的魏國突然戛然而止了。”
“此外。”
“魏文侯開創的急賢親士的濃鬱風氣,在幾十年間漸漸淡化為貴族式的表面文章。”
“也就是說,魏文侯開創的兩大強國之路,一變法,二急賢親士,在魏國後續都沒有得到繼續推進,最終魏國也因此衰敗。”
“在魏國第二代君主,魏武侯時,魏國就已沒有了之前君主的雄闊氣度,對人對物對事,已經徹底淪為以個人喜好為評判標尺了,也從過去的進取,轉變為了不思求變修政的守成心態,甚至魏武侯,還直接說出了‘美哉乎山河之圖,此魏國之寶也’。”
“這句話乍看並無問題。”
“然放在當時,卻意義不同。”
“因魏國自立國開始,便隻將人才視為‘國寶’,這是第一次魏國君主將人才之外的物事當做‘國寶’,吳起察覺到,便立即開口糾正,由此就有了我們耳熟能詳的那幾句話‘邦國之固,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
“可惜魏武侯並不以為然。”
“等到後面魏國貴族複起,把控了朝堂,設計將吳起趕走,從這時開始,魏國就已然沒有了囊括人才的開闊胸襟,也沒有了坦率精誠的凝聚人才的人格魅力,加之魏國的內耗權術之道漸開,廟堂之風的公正坦蕩大不如前,蠅營狗苟走上台前,魏國人才自此開始大幅度流失。”
“吳起是魏國排擠出走的第一位乾坤大才。”
“但並不是最後一位。”
“戰國時期,魏國開文明風氣之先,有識之士紛紛以到魏國求學遊歷為榮耀,為必須。”
“魏國的安邑、大梁,曾先後成為天下人才最為集中的風華聖地,鮮有名士大家不遊學魏國而能開闊眼界者,為此魏國若想搜求人才,可謂得天獨厚,可是縱觀魏國中後期,魏國竟一個人才也沒有留住。”
“商鞅,衛人,曾為魏國小吏,孫臏,其雖為齊人,卻是早早入魏任職;樂毅,魏人,也是魏國名士樂羊之後,張儀魏人,如此多的大才,卻無一人為魏君主賞識,可見魏國政治之昏暗。”
“若是加上之前的吳起,此後的范雎、尉繚子,以及不計其數的在秦國及其他國家任官的各種士子,可以說,魏國是當世天下政治家學問家及各種專家的滋生之地,而在所有流失人才中,最引人注目的當為商鞅。”
“商鞅未入秦之前,本來志向是在魏國實現抱負,他當時為魏丞相公叔痤三番四次的舉薦,然魏惠王卻始終不為所動,甚至連誅殺商鞅的興趣都沒有,麻木至此,為之奈何?”
“自此,魏國徹底形成外寬內忌之風。”
“後代更愈演愈烈。”
“終至將魏國人才驅逐的乾乾淨淨。”
“對於魏國的‘外寬內忌’之風,在我看來主要有五個表象。”
說著。
嵇恆突然看向了扶蘇。
扶蘇心神一凜,聽到這個份上,他又如何不知,嵇恆說的並非六國,而是大秦當下的現狀,前面韓、趙之惡風,眼下大秦又何嘗沒有?嵇恆這是有意在借六國之亡,來提醒自己,點醒自己。
扶蘇微微作揖。
嵇恆點點頭,淡淡道:“其一,大做尊賢敬賢文章,敬賢之名傳遍天下。”
“其二,對身負盛名但其政治主張顯然不合潮流的名士級人物,尤其敬重有加,卻也周旋有道。”
“其三,對已經成為他國棟梁的名臣能才分外敬重,只要可能,便聘為本國的兼任丞相,然事實上是輔助邦交的外相,並不涉內政。”
“其四,對尚未成名的潛在人才一律視而不見,從來不會在布衣士子中搜尋人才。”
“其五,對無法擠走的本國王族湧現的大才,分外戒懼,寧肯束之高閣。”
“魏國對待人才的所有表現,都不出這五種做派,即便後期出現了一個信陵君這般大才,卻依舊不甘重用,到此之時,魏國人才已經徹底陷入蕭疏之極,而魏國滅亡也只是時間早晚了。”
“對吳起的變相排擠,對商鞅的視而不見,對張儀的公然蔑視,對范雎的嫉妒折磨,對孫臏的殘酷迫害,對尉繚子的置若罔聞,對樂毅等名將之後的放任出走回首魏國的用人史,幾乎是在不斷重複一個可怕的錯誤,其政治土壤之惡劣,其虛偽品性之根深蒂固,實在令人瞠目結舌。”
“當今天下,失才便要亡國!!!”
“而人才與國家興亡看的最透徹的當是墨家。”
“墨家對人才有三個基本點。”
“第一是‘親士急賢’。”
“《墨子·親士》雲:入國而不存其士,則國亡矣!見賢而不急,則緩其君矣!非賢無急,非士無與慮國。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未曾有也!”
“第二是‘眾賢厚國。’”
“《墨子·尚賢上》雲:.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務,在於眾賢而已。”
“第三是‘尚賢乃為政之本’。”
“《墨子·尚賢中、下》雲:.尚賢,為政之本也。何以知尚賢為政之本也?賢者為政,則饑者得食,寒者得衣,亂者得治,此安生生!.尚賢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
“魏國以偽尚賢之道,塞天下耳目,誠天亡之國也!”
聽著嵇恆對人才的見解,扶蘇後背已然濕透。
他卻是感覺,嵇恆說的就是大秦,大秦這些年,的確尊賢,但也只是口頭上尊賢,並不會予以重任,而且自大秦一統天下以來,朝野上下都有著一股傲慢跟驕橫,認為天下人才都為秦人,自會主動投效,何以再如過去從布衣中搜尋?
而且大秦對於人才使用,大多局限在了功臣子弟,亦或者是秦人子弟,鮮少會真的重用六地士人。
因為朝廷始終抱有戒心。
而這豈不就是魏國當年的‘外寬內忌’?
失才便要亡國。
若是大量士人無法施展抱負,那所謂的皆為秦人,恐反成了吳起所說‘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
想到這。
扶蘇不由冷汗涔涔。
他已然是明白,嵇恆為何讓自己上書頒布求賢令了。
為的便是盡可能的招攬人才,避免天下才士流失,從而讓大秦避免落入到魏國那般的荒謬處境。
扶蘇深吸口氣。
臉色已變得十分嚴肅。
不敢再抱有任何的僥幸跟輕視。
昨日之趙魏韓,未嘗不是今日之大秦。
嵇恆輕歎一聲,感慨萬千道:“三晉趙魏韓之亡,是過去華美壯盛的中原文明以崩潰形勢彌散華夏的開始,歷史的看,這種崩潰具有使整個華夏文明融合於統一國度而再造再生的意義,具有壯烈的歷史美感。”
“然究其根本。”
“三晉政治文明賴以存在的框架,實則已完全不適宜天下,而三家之變法,又存在著明顯缺陷,這種缺陷實則是一致的,便是變法不徹底,沒有延續性,更沒有後續,國家形勢下不具有激勵社會的強大力量,雖能因變法強盛一時,然在滾滾歷史洪流下,注定被轟擊的支零破碎。”
“事實上,秦國也一樣。”
“在秦獻公之前,秦國內部的兵變之頻繁絲毫不亞於趙國,對人才之排擠絲毫不輸於魏國,政見之短視,內爭之頻繁,同樣不弱於韓國,而在如此艱難複雜的局面下,商鞅變法的橫空出世,卻是徹底扭轉了局面。”
“使得秦部族在重刑威懾下與激賞獎勵之下,最終凝聚成讓天下為之震撼的力量。”
“只不過大秦立國這十年,大秦已再度陷入到了這般境地。”
“而這即是更法的意義。”
扶蘇恭敬的朝嵇恆行了一禮,沉聲道:“扶蘇受教了,扶蘇已將先生之言記下,回去便自省眼下種種所為。”
對此。
嵇恆輕歎搖頭。
他並未就扶蘇多說什麽,繼續往後續說起。
“接下來是燕。”
“燕國其實並無什麽好說的。”
“不過是一起固守王道傳統的悲劇罷了。”
“燕為擁有天子血統的老貴族,尊嚴的秉承著遙遠的傳統,孜孜以求的追求著祖先的仁德。”
“雖嘗試過異動,但逆潮流之下,也是很快敗亡。”
“戰國之世,興亡選擇驟然尖銳起來,而燕國面對古老的政治傳統與不變則亡的尖銳現實,卻是時刻處於搖擺不定的狀態,一方面在政治權力的矛盾衝突與邦交之道的國家較量中,依舊奉行著過時的王道傳統,妄圖繼續以王道大德來平息日漸激烈的厲害衝突,整個戰國,燕國都顯露出於當世格格不入的迂腐,以及一股濃烈的迂政之風。”
“另一方面。”
“在變革內部體制與迫切需要增強國家實力的現狀面前,燕國的變法實則是迫不得已,而且也變得十分有限,稍見功效便戛然而止,這種搖擺不定的狀態,自是造成了國內巨大的割裂,甚至嚴重到兵變內亂,樂毅變法所積累下來的國家實力, 也在這般兵變內亂下,瞬間被衝擊的蕩然無存。”
說到這。
嵇恆也不由嗤笑連連。
樂毅當年伐齊,秋風掃落葉般,攻下齊七十余城,但也僅此而已。
以當年燕國強大的實力,何以五年時間攻不下最後的兩座小城,以至於功敗垂成?原因同樣便在於王道上。
樂毅在燕國的變法,根本沒觸及燕國的王道傳統,只能說是休養生息,整頓吏治,訓練新軍等少數幾項,誠然,的確積蓄了力量,也在破齊之戰中大顯威風,但後續燕國的王道理念舊病複發,妄圖通過圍城來讓齊國自行瓦解,最終落得草草收場。
不禁讓人感歎荒誕不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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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