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默然不語。
他沉思良久,凝聲道:“此舉真能尋到新藥方?”
嵇恆搖頭:“我不知道,也不清楚。”
“或許能,或許不能。”
“自古以來,藥方難得,想覓得新藥方,只能從醫者身上著手,最終成與不成,便要看命數了。”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我給不出確切答案。”
“我唯一能給出的,只有這尋藥方之法。”
扶蘇眼中露出幾分不甘。
他沉聲道:“當真就沒有其他辦法?”
嵇恆直接搖頭。
他目光幽幽的望著天空,夜色大幕早已落下,四周一片昏黑,不時刮過的刺骨寒風,也是帶起了陣陣冷意。
屋外嘩嘩作響。
他輕歎道:“我知道你的心急。”
“天氣清寒。”
“最為磨人,也最難熬。”
“但世間萬事萬物都不能一蹴而就。”
“終需有個過程。”
“上古有神農、黃帝、岐伯,後繼有長桑,扁鵲。”
“醫者不是突然出現的,那些治病醫人的藥方,也不是突兀出現的,而是大量醫者,在日複一日的治病看人中,不斷積累經驗,繼而一步步歸納總結出的,這是從古至今累積下來的經驗所成。”
“然即便如此。”
“風寒、風熱、瘧疾等存世數百上千年的病,一旦感染,依舊死者無數。”
“醫乃仁術,醫者仁心。”
“若是真有能將疾病根治好的辦法,醫者又豈會敝帚自珍?之所以沒拿出來,並非不想拿,而是世間沒有。”
“我不知始皇情況如何。”
“但以你之急切,只怕始皇情況並不樂觀。”
“隨著夏太醫病逝,太醫院中太醫的水平,已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但就我所知的,秦太醫院的太醫水平,從來不是諸侯中最強的。”
“甚至妒賢嫉能更是常見。”
扶蘇蹙眉。
“這話何講?”他面露不解。
秦國自古以來太醫的確不是諸侯中最強的,但這妒賢嫉能是從何而來的?他為何沒有任何聽聞?
見狀。
嵇恆怔了一下,疑惑道:“你隻知昭襄王自學醫,卻不知其學的是什麽醫?”
扶蘇搖頭。
他的確對此不知。
嵇恆無奈搖搖頭,又道:“伱可知扁鵲是如何死的?”
扶蘇繼續搖頭。
他對這些大家隻聞其名,並不知其具體的情況。
但聽到嵇恆這番話,心中就莫名咯噔了一下,凝聲道:“莫非是死在了秦國?”
嵇恆點了點頭。
扶蘇瞳孔微縮,頗為震驚道:“這怎麽可能?”
嵇恆輕笑一聲,輕歎道:“扁鵲是醫家大家,甚至很多人將其與黃帝時的‘扁鵲先生’相比,故這位原秦氏,名越人的,齊國盧邑人,這才被尊稱為‘扁鵲’。”
“扁鵲長期在民間行醫,走遍、齊、趙、衛、鄭、秦諸國。”
“只是在秦國時出了意外。”
“在秦武王元年(公元前310年),扁鵲在崤山附近行醫,為秦太醫令李謐嫉妒下設伏刺殺。”
“而扁鵲一生行醫積累的‘診籍’,就這般落入到了秦太醫手中。”
“秦昭襄王是知曉此事的,故後續對秦太醫始終保持著偏見,也擔心這些太醫會加害自己,故將扁鵲一生行醫積累的‘診籍’拿到手自學。”
“正是有了扁鵲的‘診籍’。”
“秦太醫的水平才逐漸提高起來。”
“但即便有扁鵲行醫數十年的‘診籍’在手,近百年過去,依舊無一人達到扁鵲的高度,甚至連企及都沒有,所有太醫都只是在啃噬著扁鵲遺留下的‘老本’,並無任何長進,更沒有積累到扁鵲這般多的行醫經驗。”
“高牆之內是藩籬。”
“不僅困住了人,也困住了一切。”
“醫者從古至今,都是從民間來,到民間去,空研究一些‘診籍’,又哪能學的什麽真醫術?只是畫虎畫皮罷了。”
“或許在爾等眼中。”
“將一些富有名望,富有家學的太醫留在身邊,日後若是宮中有人染疾患病,都能最大程度的得到醫治,但這些被‘養在’宮裡的太醫,一生醫治了多少人?見過多少病人,開過多少藥方,又能積累總結到多少經驗?”
“神農嘗百草。”
“扁鵲行醫足跡踏遍列國。”
“這才成為醫家的大家,連神農、扁鵲這邊人物,都要出入地方不斷吸取民間經驗,宮中的這些太醫難道天賦才情就能高過神農、扁鵲?”
“就一些籠中窮鳥,哪談得上什麽名醫。”
“醫書翻遍,無一句來自他們。”
“這樣的太醫,醫治一些小病,照本宣科可以,但想醫治疑難雜症,或者是多重病症,根本就指望不上,這不一定是受困於天賦,而是受困於經驗,更受困於你們的身份。”
“民間的醫者醫術未必比他們精湛。”
“但經驗一定比他們多。”
“他們空有一番理論,卻沒有實踐機會,更得不到任何驗證的機會,只不過是被困在籠中,為皇室圈養的一群富貴鳥罷了。”
“走出去的才是醫者!”
“我知道身為權貴,自身利害更重要,萬不可能放他們走,故只能選擇折中之法,在城中開一間醫院,讓太醫及地方的醫生集中醫治,若有疑難,便可集中探討,如此才能將大量醫書上的內容,一步步的落到實處,也才能不斷積累,推陳出新。”
“等到積累足夠,自會有‘新藥方’出來。”
“當年秦太醫李謐伏殺扁鵲是因,而後大秦只是在償還當年的果。”
“你若是不信。”
“可去禦史中丞那兒詢問。”
“扁鵲是因何而死,也可去問,扁鵲一生行醫所著之‘診籍’,是不是在秦宮中。”
扶蘇怔怔無言。
見嵇恆如此坦然的開口,他就已明白,此事多半是真的。
只是不知嵇恆是怎麽知道的。
當年因,今日果。
秦醫殺扁鵲,斷了醫家傳承,是因
今始皇染疾,卻無醫者能治,這便是果。
這一切未嘗不是咎由自取。
扶蘇拱手作揖道:“扶蘇明白了,明日扶蘇便會在朝中奏明此事,並會特許在城中開設一間醫館,許宮中所有太醫前去。”
“當年秦醫殺扁鵲種下之因,而今秦醫也當一一償還。”
“另外。”
“扶蘇也會設百金之重賞,鼓勵地方的醫者前來鹹陽,跟宮中太醫交流經驗,甚至若有機會,也會將醫院之法,於天下四十二郡,逐一興建。”
“也會稟明在初級學室之上,另設幾所醫者學院,以為天下培養合格醫者。”
“先生認為如何?”
嵇恆搖頭。
扶蘇蹙眉,面帶不解。
嵇恆沉聲道:“錢是好東西,但錢買不了醫者。”
“醫乃仁術,醫者仁心。”
“你若是當真將此令頒布下去,前來鹹陽的醫者恐是寥寥,甚至是避之不及,唯恐為世人以為是貪圖錢財,也是在敗壞醫者名聲。”
“醫者的確不圖名。”
“但若是壞了名,豈不是在害人?”
扶蘇一怔。
也是驚出一身冷汗,連忙道:“是扶蘇考慮不周了。”
嵇恆淡淡道:“醫者圖錢很容易,他們若是真的圖錢,根本用不著來鹹陽,相較於錢,他們更願意看到朝廷的誠意,更願意學到經驗,而這個誠意不是錢能衡量的,而是醫書,你只需在上面寫道,可觀閱鹹陽相關的醫書,並舉出其中包含扁鵲所遺留的‘診籍’,天下醫者定會趨之若鶩。”
扶蘇點頭。
嵇恆又道:“民間或真有名醫。”
“對於這些地方名醫,朝廷也莫要強求,更莫要執意強留,隻讓其掛個太醫之名即可,並準許他們繼續在地方行醫,只是在朝廷需要時,必須盡快趕到鹹陽醫治,亦或者讓其在鹹陽醫院中行醫,萬不可行莽撞之事。”
“而今天下已滅。”
“秦之太醫院便是天下唯一的正統。”
“若是能掛上太醫之名,對於地方名醫,在地方行醫是大有裨益的,他們反而會很受用,至於錢財之物,作為附加的賞賜即可,無須作為名目書寫出去。”
“作為掛名太醫,同樣享有一定俸祿。”
“以醫書為餌,以太醫之名為引,輔以跟天下名醫交流,已能夠吸引到足夠多的醫者前來了,而且還不限時間,這對於天下醫者都是十分有吸引力的。”
“所以談太多金錢,反倒是庸俗了。”
“簡單幾筆即可。”
聞言。
扶蘇若有所思。
他深深的看了嵇恆一眼,恭敬的做了一揖。
他是發自內心的感謝。
這些年。
他忙於政事,操心於財政。
已漸漸忘了本心。
也下意識用金錢開道,但嵇恆的話,讓他醒悟過來,管理天下,的確需用金錢來穩定朝政,但金錢不一定適用於百家。
百家是一種很特殊的存在。
他們爭的是名。
求的是自家學派的傳承。
百家同樣不喜受到束縛,而嵇恆給出的這種解決之法,或許才是朝廷正確對待百家的態度,不過在此之前,百家必須要低頭,也必須要承認大秦是天下之主。
不然
大秦不會對百家放松半分。
扶蘇道:“多謝先生提醒,扶蘇記下了。”
“聽先生一席話,扶蘇已冷靜下來,藥方的確不能強求,若是沒有足夠的行醫經驗,又哪裡可能總結出合適藥方,是扶蘇癡心妄想了。”
“扶蘇這次前來,還有一事相求。”
“說吧。”嵇恆道。
話到嘴邊,扶蘇卻有些猶豫,糾結稍許,苦笑道:“扶蘇有一子,已有十一,正值讀書年齡,扶蘇想讓其在先生膝下學習。”
一語落下。
屋舍一下安靜下來。
扶蘇沒有再開口,靜靜等著嵇恆答覆。
嵇恆面色微沉。
雙眼不住在扶蘇身上掃過。
良久。
嵇恆才道:“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麽?”
扶蘇身子微微一顫,拱手道:“扶蘇知道,不過扶蘇有自知之明,並無父皇那般高大志向,一心隻想讓天下安定,扶蘇已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但吾兒卻不該這樣,我知曉父皇對先生有忌憚,但我相信先生,正如先生當年教誨,讓我跟胡亥要有自己的獨立意識。”
“我相信先生同樣能教育好他。”
“若是不成材。”
“也請先生多加寬諒。”
嵇恆搖頭,淡淡道:“我不會育人。”
“我能教他的,只有財米油鹽,只有劈柴喂雞,其他的我不會教,也不適合,唯一能讓他學習的,便是公子高等人編纂的《語書》。”
“這些就已足矣。”扶蘇頷首道。
見狀。
“好。”嵇恆點了點頭。
扶蘇面露喜色,感激道:“多謝先生。”
嵇恆面色平靜, uukanshu 似並未將此放在心上,只是開口道:“扶蘇,你可還記得當初我為你提出‘官山海’時,做出的約定。”
扶蘇眉頭一皺。
嵇恆緩緩道:“我要鹽鐵萬分之一商稅作為報酬。”
扶蘇道:“扶蘇自然清楚。”
“先生,現在可是要需用錢了?”
嵇恆搖頭,他淡淡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我在你,或者說是在大秦還存有一筆錢,日後這筆錢,我會用出來。”
“其實用在何處,你眼下已明了。”
扶蘇蹙眉。
隨即似想到了什麽,緩緩的點了點頭。
嵇恆又道:“我不會參與其中,一切以朝廷的名義就行,也非是現在,等我出謀劃策積攢下來的錢,再多一點,或許便會開始著手了。”
“扶蘇知道了。”扶蘇道。
“天色不早了,我也該歇息了。”嵇恆打了個哈欠,緩緩朝裡屋走去,隨後道:“至於你兒子,什麽時候有空,讓他過來就行。”
“我一直在。”
“好。”扶蘇頷首。
屋內爐火依舊在燃燒著。
只是沒有加入新柴,火勢已大不如前面,又燃燒了一陣,伴著窗戶冷風嗚咽的呼鳴,屋中的爐火徹底熄滅了。
溫暖的屋舍漸漸冷了下來。
屋中也是空無一人。
扶蘇的身影,早就在雪中不見,而嵇恆的身影,同樣消失在了這間大堂,唯有院中挺立的桑樹,依舊還有著一些倔強,在頑強的對抗著風雪,似要跟這漫天寒徹抗爭到底。
只是寒風呼嘯下,本就殘破的棋布,也是直接斷裂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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