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變得慵懶,不符晌午的酷烈,隨意撒在歷城縣內的街道上,溫暖了路過的風。
柳升走在街道上,耳畔是小販的吆喝聲,眼前是空曠的街道,路兩旁的柳樹下,知了奮力的嘶鳴著,人們不顧其擾,兀自在那扇著蒲扇拉呱乘涼。
行在路上,百無聊賴,柳升尋思了會,就打起了見醫師時要說什麽的腹稿。
但很可惜,他這是白用功。
“來者止步!”
一聲厲喝,嚇了神遊物外的柳升擺起架子,如臨大敵。
回過神來時,見那診所門口肅立著四名著甲軍士,手握刀柄,目光森然。
而軍士一側,則是形形色色之人排起的長龍,此刻正有幾人扭頭看來,指指點點,面露好奇之色。
“若是看病,且去排隊,不得衝擊診所!”
方才厲喝的軍士大聲說道:“如若再犯,定斬不饒!”
柳升一臉懵逼,不是,你當這裡軍營啊?衝擊這種詞都用上了,懷疑歷城縣的治安嗎?
還定斬不饒,裡面是哪路神仙啊,兩次試圖插隊進去,直接就掉腦袋?
得虧這兒是都司,潑皮都抓去做了徒隸,不然就他們那流裡流氣的樣子,不得都殺了?
哦對,朱承瑾還在裡面。
柳升忽然想了起來。
嗐,那沒事了。
柳升規規矩矩的排隊去了,這時候別談什麽救命之恩,攜恩圖報要不得。先不說朱承瑾的恩情浪費在插隊這種事上實在太虧,主要是他確實是來看病的。
嗯,複診。
人們面帶期待的進去,心滿意足的出來,一個診所,居然形成了商鋪才有的人流,柳升心中怎舌,隻覺這位醫師哪怕算不上大醫,也差不了多少了。
過了片刻,長龍沒有縮短,反而更長了,柳升進入診所,那位有些不耐煩的醫師眼前一亮。
“大夫,我最近感覺雙臂好了很多,試著抬過肩膀,也沒有什麽痛感了。”
“坐好。”
柳升老老實實坐下伸手,醫師順勢切脈,又用另一隻手在他身上幾處按了按,問了幾個問題,目光越來越亮。
“來,還手。”
醫師把住脈搏,面露驚異之色,嘖嘖稱奇,“不過半月,居然好了?你的恢復能力未免太異於常人了吧?”
柳升笑著客套了兩句,含糊其辭說了過去,旋即指著醫師旁邊的那根掛著白玉大葫蘆的拐杖問道:“大夫,這是……懸壺濟世?”
“嘿!燕國公府上人送來的,還拍了不少兵卒,名為保護,實則就是監視。”
醫師一臉鄙夷,讓旁邊站崗的幾個軍士面上有些掛不住,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抬眸。
“畢竟大公子在此,大夫您不會做什麽,難保他人趁虛而入。”柳升打了個哈哈。
“國公爺豪氣,自然不會卸磨殺驢,就是來的患者太多,基本沒什麽病症,不過是見我這裡出名了,湊個看病的熱鬧。我是不堪其擾,又憂心錯過身患頑疾之人,國公府送來的醫書至今是一本也未看成,哎!”
醫師無奈的搖頭歎息,好不容易見著個熟人,他倒是開始訴衷腸了。
“這個好辦,您只在上午診病,有急症者另算,倘若冒充,令緹騎兄弟打將出去便是了。”
柳升瞅了瞅身後的長龍,隻覺頭皮發麻,扭過頭來看著醫師,十分同情的提議道。
“這……”醫師面有疑惑,“會不會耽擱病人?”
“您半日就在這坐著看書,半日坐診醫人,遇有急症者無論是否坐診可直接放行,不會耽擱的。”
柳升想了想,又說了個杜絕百姓湊熱鬧的法子,“大部分百姓都是湊個熱鬧,您實在不行再設置個掛號金。”
見醫師面帶猶豫,柳升笑道:“我知您醫者仁心,但在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上徒費精力總歸是不好。大不了先治病,掛號費治病之後看其人再收嘛,有錢的收,沒錢的不收,要尊嚴的象征性收一文,《易》雲:‘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總不能天天勞心勞力,還治不著幾個真正需要的病患吧?”
“多謝好意,容我再做思量,你的胳膊已經無事了,若要是去看大公子,他在裡屋,欸!那誰!”醫師扭頭喊了一聲:“這位應該是叫柳升的,是你們大公子的救命恩人,領著他去見大公子吧。”
幾個軍士面面相覷,最終一個資歷較輕的人,不情不願的走了出來。
柳升先是抱拳,見其面露好奇之色,便笑道:“我無什麽三頭六臂,不過舍命救人而已。”
軍士緩緩點頭,道了一句“跟著我”,便兀自向裡屋去了。
柳升看了眼後面的長龍,聳了聳肩,對醫師投以加油的眼神,順帶查看了下他的命數面板,旋即便轉身朝軍士跟去。
路上無聊,調出面板來又對著軍士掃了一下,令人遺憾的是,他們兩個都很普通,沒什麽特別的命數。
不過醫師有一條【大醫之資(青)】讓柳升略感欣慰,救回自己的醫師還是有希望成就大醫的。
醫師的診所並不大,畢竟連屋頂都是柱子茅草蓋的,諱疾忌醫的背景下,他並沒有很多錢。
燕國公倒是提議給一座宅子,卻被否了。
跟著軍士左拐右拐,不一會便來到了一個相對陌生的房屋前。
這個屋子緊靠裡,門前照例有軍士駐守,他們的警惕性顯然更高,哪怕是同袍帶人前來,還是厲喝出聲。
柳升面露無奈之色,他總感覺這些護衛們現在好似驚弓之鳥,有點矯枉過正的意思。
不過這樣也好,能杜絕大部分心懷敵意之人的試探。
一番交涉後,眾軍士將柳升圍了起來,瞪大眼睛,就這麽盯著他,而另有兩個軍士帶著領柳升的同僚進屋稟報。
“嗯?”
柳升踮著腳瞅了瞅,卻被面前軍士虎著臉踮腳擋住,並發出警告之音。
柳升訕訕一笑,老麽什的站在原地等消息了。
沒等太久,屋裡走出一名家丁來,掃視一圈,面生疑惑。
“柳郎君人呢?”
“這兒!我在人群裡。”
柳升蹦起來,奮力揮了揮手。
家丁恍然,隨即說道:“大郎君讓柳子漸進去。”
軍士們一哄而散,頃刻便站回了自己的崗位,肅然而立。
柳升抱拳,家丁還禮,打開屋門,伸手作請。
“柳郎君請。”
“欸。”
柳升整冠理襟,長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旋即,大步流星,走入屋內。
屋子十分撿漏,窗戶沒一個開的,還好不是冬日,不然再燒個碳爐,莫說有煙無煙,屋裡好幾個家丁武藝高強,呼吸綿長,佔著氧氣,非得悶死朱承瑾不可。
“柳升!哈哈!”
半個月過去,朱承瑾看樣子恢復的不錯,不說臂肩脊骨,起碼是能下地了。
柳升快速的掃了一眼屋內,大致了解布局之後,抱拳下拜,“柳升見過大公子。”
“欸!君於我,救命之恩,何以如此見外?”
朱承瑾佯作不悅,“還不快快請其,我臂有傷,可扶不動你。”
“謝公子。”
柳升起身,眸光一閃,不知何故打了個寒顫,接著面色一整,正氣凜然的說道:“禮不可廢,柳升乃市井之人,無甚莫尊卑之念。然,論年歲,我要稱公子一聲兄長。論能力,公子貫通諸子,博古通今,更是能騎馬射箭,堪稱是文韜武略兼備。再說功勳,不言父輩之萌蔭,公子亦曾領兵殺敵,立下戰功,這皆非我這個黃口孺子能比擬的。”
朱承瑾指著他,哭笑不得的說道:“章文弼沒告訴你我不喜吹噓嗎,這是為何?”
“柳升之言,句句屬實,無半分吹噓之意,在濼邑都司,百姓們崇敬國公,將校們追趕國公,而我們這些年輕人,景仰、追趕的對象,自然是公子您了,這是頭部效應。”
柳升說了一通,臉不紅心不跳,然後默默的補了一句:“不過公子此次受傷,雖說沒有動搖您在我心中的楷模地位,但形象確實是崩塌了。”
“哦?怎麽個崩塌法?來,坐。”朱承瑾坐回床沿,示意柳升坐在家丁搬來的杌子上,笑道:“還不詳細道來?”
“欸。”
柳升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杌子上,把章佐對朱承瑾訓烈馬不當的吐槽加以修飾,敘述了一遍。
“……升亦是不曾想過,大公子居然也有尺長寸短之處,您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算是就此崩塌了。”
“那麽我現在在你心中,又是個什麽形象呢?”
“額……”柳升看著朱承瑾,想了想面板上顯示的命數,直言道:“又菜又愛玩。”
“又菜又愛玩?”朱承瑾有些奇怪,但旋即,他便理解了其中之意,指著朱承瑾讚道:“好一個柳升,這句話,真是貼切。”
言罷,似是越回味越有意思,不由得大笑起來,豪邁之氣直衝雲霄。
家丁們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也沒有出現什麽怪叫一聲,大吼著什麽“big膽!敢對大公子不敬,還不快快跪下?”這等奇葩情景。
讓柳升暗自松了口氣,朱承瑾他不擔心,家丁們萬一來那套刁奴行徑,那真頂不住。
“公子之胸懷,升所罕見,欽佩之至。”
朱承瑾不喜歡馬屁,但柳升知道,只要預備一些實話,再加以修飾,哪怕不是誇他,只要中肯,朱承瑾還是挺喜歡聽得。
畢竟他這人確實優秀,而且帶著【善於納諫】這個意味深長的命數。
“你這廝,不過舞象之年,所見之人能有多少?”朱承瑾哂笑一聲,又忽而站起身來,肅然躬身道:“無論如何,承瑾謝過郎君救命之恩,但凡有所求,力所能及之下,我必允之。”
“公子此言當真?”柳升的眼瞬間化作兩輪大日,發出的光芒讓朱承瑾都有些怵,猶豫一瞬,還是點頭道:“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只要不違背規矩,均可。”
“公子身手敏捷,哪怕沒有柳升,文弼兄亦在一側,想來也不會有事,何來救命一說,如此大禮,升可承受不起。”
柳升沒有提什麽要求,好似沒有詢問當真與否似的,徑直接上了救命之恩的話題,讓朱承瑾心中嘖嘖稱奇。
這樣的城府,加上章佐所言的眼光,的確堪稱天縱奇才,跟資料上所記錄的柳升判若兩人。
真是一頓毒打忽然開竅,亦或者,和光同塵,藏鋒斂銳?
朱承瑾更傾向二者都有,開竅的是性格與行事,藏起的是才華與能力。
“敢問郎君表字?”
“不敢不敢,升字子漸。”
“子漸,好字!”朱承瑾先是誇讚了一聲,接著執起不知何時握住的,柳升的手,說道:“子漸休得過謙,那馬性烈,又陡而受驚,忽生大力,直將我甩飛出去。若非子漸相救,哪怕有幸留得一命,也難免要傷筋動骨,甚至斷手斷腳,自此留下頑疾,根治不能。”
“公子謬讚了。”
柳升淡笑。
“欸,這時候還稱什麽公子?如子漸所言,我癡長幾歲,咱們便以兄弟相稱吧。”
朱承瑾擺手。
“這……不好吧?”
柳升瞳孔一縮,心中狂震。
“子漸能以兄稱呼文弼,為何不能以兄稱呼與我呢?”
朱承瑾看著柳升, 笑道:“再說,你領了家父的玄甲,那東西,家父視若珍寶,我與二弟眼饞之至,卻一直求而不得。今子漸舍命救我,家父以此物賜之,已是將你視若子侄,與章佐一般無二了。”
柳升想到了【潛龍青睞】這條命數,看樣子不只是看好他柳升那麽簡單。
“升實在赧然,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沒什麽愧的,子漸須知,過謙者虛,水滿則溢的道理。你既有大志向,否了家父收為親衛,親授兵法的提議,怎會連家父百戶時曾著之玄甲都承擔不起呢?”
朱承瑾目露精芒,這位大病未愈的公子,在此刻下山猛虎也似。嘴角微揚,那是看到新獵物的好奇,“子漸說是以我為楷模,心中所想,想必不是如此吧?”
幾名家丁敏銳的察覺到了氣氛的轉變,紛紛抬起頭來,看向自家大郎君。
“為何這般說?”
柳升感覺不太對,但還是笑了笑,問道。
“章佐也好,朱承瑾也罷,於你眼中,皆不過浮雲。雖然我不知道你因何成竹在胸,但按理說,僅僅憑著高人一等的戰略眼光,可不會有這般自信。你到底,有何依仗呢?”
朱承瑾眯起雙眼,悠悠而道,目光卻似鋼針,刺的柳升像是見到狸奴的地老鼠,身形僵硬,不敢抬眸。
‘【明察秋毫】?’
柳升僵著身體,用余光看著似乎有些躍躍欲試的家丁們,倏忽間,冷汗浸濕了背腋。
他陡然發現,在這位有【王公之資】的朱承瑾面前耍小心思,是個錯誤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