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人都如項羽一般有扛鼎之力。
尋常士卒能在披著沉重甲胄的情況下還奮勇搏殺半個時辰,已經稱得上是天下少有的精銳。
偃旗息鼓,鳴金收兵。
本已經亂戰成一灘渾水的雙方,此刻竟然極有默契的各回各營、各找各媽。
與秦軍低迷的士氣不同,諸國聯軍這邊卻是充斥著即將大勝的喜悅,各國主將一同匯聚在楚軍中軍。
中軍營帳內,響起的多是歡聲笑語和相互吹捧的馬屁。
整頓好軍務的范增從外歸來,聽見一聲聲對項羽、對項家的吹捧,本要撩開帷幕的手頓了一瞬,在心中歎了口氣。
‘籍兒性子莽撞卻驕傲,這是他的弱點。
而吹捧對於他來說就是捧殺啊!’
或許是錯覺。
或許是作為項羽的亞父,他看誰都像是會帶壞自家乖孩子的流氓。
可范增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摩人心。
在他看來:五萬楚軍在一日之內敗二十萬秦軍,諸國這是見識到了籍兒的兵鋒之盛,想要毀掉他。
而毀掉一個人最便捷的辦法就是讓此人變得驕傲自滿,剛愎自用,沉湎於往昔的榮光不再進取。
“大敵尚在,諸君豈可輕慢?”
他目光凝住,掀開簾子走了進去,一雙滄桑中掩飾著睿智的眸子掃過眾人的臉,像是在警告。
“范增將軍何必憂慮?秦軍三部合一也不過二十余萬兵力,與我軍僅在伯仲之間。
可我軍有魯君,更有你們楚國銳士可以一當十,秦軍不過孱弱綿羊,何懼之有?”
開口之人是張耳,陳餘也在一旁附和。
面和心不和的兩人此刻卻同時掛起了笑,哪怕吹捧的人是自己的晚輩,也毫不害羞。
此次分明是為解趙國之圍,可他們絕口不提趙軍,很明顯希望別人衝鋒在前,替趙人頂住秦軍。
范增沒有多說廢話,只是用眼神狠狠的剮了他們一下,示意他們這種小手段已被自己看穿。
“亞父且上座,吾為亞父斟酒。”
項羽沒看懂他們之間的交鋒。
他淺笑著放下碗筷,起身將范增拉到自己身旁,親手為其斟滿一杯酒。
范增接過酒爵,卻並未飲下,而是手蘸著酒水在桌上寫寫畫畫,口中反問道:“諸位將軍還有心情在此喝酒?今日交鋒,諸位沒有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嗎?”
此話一出,帳中氣氛一滯,眾人啞然。
能有什麽不對勁?
不就是路上遇到了章邯派出的援軍嗎?
“還請將軍明示!”
陳餘皺起眉頭,率先開口。
畢竟其他人哪怕兵敗也還能退回本國,可趙國敗了就是真敗了,再無退路。
范增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停頓了片刻,等手上的東西畫完,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
“諸位且來看。”
項羽就坐在旁邊,他看著桌上勾畫的線條,眼神微微眯起:“亞父所畫,是這一路上我軍與秦軍的走向。”
“不錯!”
范增頷首:“可有發現不對勁?”
項羽沒有搭話,反而伸手摸著下巴上的短髯,露出思索的神態。
在場眾人中,哪怕是趙相張耳,也算得上粗通兵事,看個簡略版的地圖還是不成問題。
半晌後,項羽皺著眉頭,伸手在快要消失的水漬上點了一下,試探性的問道:“可是這支援兵出現的時機與地點太過湊巧?”
被他點中的,正是那支從半路殺出,正巧攔截住諸國聯軍合圍的秦軍。
聽他這麽一說,眾人也心中一驚。
確實,時機太巧了。
而且出現的地點也不對勁。
“除非是秦軍繞了路,繞開正道上在交戰的戰場,從旁側斜插過來,但沒有這個必要……”
范增知道項羽已經有了答案,於是不再考驗,而是主動接過話茬:“若僅僅是為了替王離解圍,秦軍確實沒有這個必要。
可如果章邯的意圖不僅僅是救援王離呢?”
他的視線劃過在座每一個人的臉上,所有人的表情都不盡相同,唯有張耳和陳餘……
他們二人驚恐的喊出了答案:“巨鹿!”
“不錯,正是巨鹿!”范增點頭表達肯定,瞥了一眼神情凝重的項羽,繼續說道:“我已經派出斥候,往巨鹿方向探查,現在只能希望巨鹿能守久一些,拖到我們擊敗正面的秦軍。”
他沒有說直接回援。
因為王離那邊的二十萬大軍不是死人,冒然撤軍只會讓局勢徹底崩盤。
張耳憤恨地一拳頭錘在桌案上。
他恨啊!
自己為什麽要傾巢而出?
哪怕留下一半的人,憑借李老將軍的能力,眼下也可以拍著胸脯說無需擔憂後方。
可隻留下千余人……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可還有一點,亞父你沒解釋,籍也未曾想通。”
項羽沒有管張耳、陳餘的失態,更沒有因此心中戚戚然,他的注意力依舊放在地圖上:“時機,這支援軍的時機為何如此巧?是運氣?還是天意?”
“籍兒,這不像你的性子。承認敵人的強大,有這麽難嗎?”
范增抬起眼皮,“相比於運氣與天意,老夫更傾向於這是章邯對於人心的把控與謀算。”
王離缺糧會趁夜突圍,楚軍會借機誘使秦軍遠離營壘再攔截。
雙方不會夜戰,交戰時間在天明。
諸國聯軍會攔截王離後路,出發時間也應該在天明之後,再估測行軍速度,很容易就能算出個大概。
當范增說出自己的猜測後,大帳中陷入了凝重的死寂。
半晌才有位將領輕聲歎氣:“此非人哉!”
“兵行險招,這失敗的概率何其大?”項羽面色沉重,聲音幽幽,也不知是在感歎,還是在安慰自己。
確實,失敗的幾率太大了。
章邯花費一次模擬就弄清楚了諸國聯軍的動向, 可後續卻用了十次模擬才真正達到取勝的結局。
……
遠在百裡外的章邯並不知道,自己的想法竟然被范增猜得**不離十。
巨鹿城破,北邊聯軍的營壘與輜重也被一把火燒了乾淨。
雙方分明是相差無幾的兵力,可一方卻像是另一方手中的玩物,被玩弄於鼓掌之間,毫無反抗之力。
章邯被趙琦坑出心理陰影了。
為了培養手下裨將們的能力,他下令每場戰鬥結束後,裨將們都要寫一份‘複盤報告’交上來。
寫得最差的裨將,下一次率軍打頭陣。
料敵於先,天馬行空,輕描淡寫!
這是秦軍高層將領趁著休整時間對整場戰役進行複盤時,對於它最直觀的感受。
戰場依舊屍橫遍野,秦卒們就在這鮮血滿地的修羅場上生火搭灶,升起炊煙嫋嫋。
“上將軍,吾等幸不辱命!”
一道人影執軍禮站在章邯身前,身上的甲胄裹著粘稠血漿,一滴一滴若在戰車的木轅上,猩紅刺目。
“奔襲轉戰、深入敵營,辛苦了。
此戰若無你們,尚不知有多少袍澤要魂斷他鄉。”
北風呼嘯,熟黍米的飯香夾雜著戰場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章邯強忍著生理嘔吐反應,面色不變,咽下喉頭噎著的那團糙米飯,迅速起身,不顧那滿身血汙,一把握住兩隻裹著臂甲的胳膊將人扶起。
隨著最後一塊拚圖的歸來,現在正面對決齊、楚、燕、趙四國聯軍的準備工作已經基本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