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澤,又名大陸澤,為天下九澤之一,與洞庭湖、鄱陽湖並稱。
相傳是奇門遁甲中所說的北方壬癸之水中的北方壬水。
隆冬未至,可這些天氣溫愈發凌冽,湖面已有薄冰,再不見往日漁船與岸邊垂綸稚子。
冬風卷過,澤畔蘆葦彎腰,不經意間露出一些若隱若現的赭色。
蒼鷹撲兔,落在冰面。
它昂首闊步,銳利鷹目警惕地朝四周打量,卻總覺得好似有一雙雙貪婪饑渴的目光在盯著自己。
這裡不安全。
它抓著灰兔,展翅高飛,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遠處的雲端。
“凍死老子了,那群叛逆何時方能入甕?腿腳也忒慢……嗚嗚嗚……”
蘆葦蕩中響起一聲微不可察的嘀咕,但隨即又被人捂住嘴巴給摁住了。
“噤聲!”
……
類似的事,還發生在各個易於埋伏的區域。
山坳中,背風坡,一名名秦軍枕戈待旦。
直道兩側密林裡,陽光透過茂密的林蔭撒下,折射出一道道泛著冷意的寒芒。
遠處的山坡背面,兵戈林立,旌旗招展,一架架戰車蓄勢待發,馭手雙目灼熱,死死盯著前方。
……
直道上,一隊綿延數裡的兵卒正在行軍。
他們幾乎沒有旌旗、大纛,寥寥數杆也皆跟隨中軍行動,方便將領指揮。
從甲胄樣式與大纛的字,可以明顯看出這些兵卒分作四個陣營。
負責先鋒開路的是陳餘張耳率領的趙國殘兵,而負責斷後的則是楚軍,齊、燕兩軍走在中間。
“過了巨鹿澤,就是恆山郡,有了堅城,方才有依靠。”
戰車上,張耳裹著厚厚地貂裘,遠眺北方,卻只能看見一片白茫茫的湖水。
“現在當務之急是另立新王,再借機征召昔日趙國老臣入朝……”
陳餘隻覺得心累。
自巨鹿兵敗後,兩人的關系好似回到了從前。只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不過是大敵當前的妥協罷了。
因此他一開口,也是正事,再不敘私情。
“……跟隨趙歇的那批趙國老臣,皆無下落,應是盡數被秦軍擒獲。”
“如今不過兩郡之地,要如此多朝臣作甚?”
張耳淡淡道:“反倒是軍務...若是章邯來攻,尚需一位能獨挑大梁的將軍來抵禦秦軍。”
這不就是拐彎抹角來說陳餘軍略不行嗎?
陳餘嘴巴開闔,卻半晌沒吐出一個字。
沒辦法,他確實差章邯遠矣。
“我保舉一人,或可為將,抵禦秦軍。”
正在此時,張耳回過頭,目光灼灼地盯住他。
陳餘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
趁勢分兵權。
他心中大怒,想著:‘我尚且念舊,不曾奪你這相國治國理政之權,你這老兒反倒如此心狠手辣!’
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開口問道:“且說來聽聽!”
“當年老夫以趙王歇之名,本想征召的人是李牧之孫——李左車,誰曾想他在替父守孝,於是便只能退求其次……”
張耳繼續說道:“而今李老將軍兵敗巨鹿,身死報國,如此國仇家恨,應當能激李左車前來領軍。”
李左車是趙武安君李牧之孫。
聽說僅僅憑借李牧留下的兵書,就將其祖的兵法韜略盡學了個十成,於趙地聲名鵲起。
陳餘自然早有耳聞。
正因如此,他臉上平靜的假面才愈發繃不住。
他來了,那我去哪?!
誰都有野心,將一國之兵是何等威赫?
哪會輕易允許旁人來分權?
“李牧之孫……”
還沒等他想出推脫委蛇之言,前方便生了亂子,軍卒發生鼓噪與恐慌。
“何事?前方因何而喧嘩?”
他心中一喜,正想著以此為借口糊弄過去,卻聽見有人高呼一聲:“山坡上裡有秦軍!”
秦軍?!
這裡怎麽會有秦軍?
陳餘與張耳彼此對視一眼,心中皆是驚恐與慌亂:“哪來的……”
“本將王離,奉上將軍之命,在此等候多時矣!”
兩側山坡,馬蹄聲隆隆作響,一支彪軍從山坡上直衝而下,王離親自披堅執銳,站在馬車上充當先鋒。
他振臂一呼,身後秦軍皆是一同高呼,聲震寰野,衝散九天雲霄。
一個個秦軍眼睛都赤紅,好似吃人的凶獸,咆哮嘶吼著衝下。
也不怪他們。
任誰見到害自己在冰天雪地裡喝了半天西北風的罪魁禍首,都恨不得殺了他!!!
“王離!!!”
聽這意思,似乎是秦將章邯早已料到諸國聯軍會從這裡北上撤軍。
這怎麽可能?
可若非如此,又如何解釋這支秦軍為何會突然出現?
張耳與陳餘心中皆升起一抹寒意,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見了懼怕。
與這樣的人爭鋒,吾等真的能贏嗎?
“敵襲,應敵!
長戈手兩側回護,阻攔戰車。
弓弩手立刻放箭,延緩他們的步伐!
輔軍將重車推至中軍……”
陳餘還是有幾分果決,短暫的驚駭過後,強行令自己鎮定,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
若不是張耳離得近,就險些忽視了他輕微震顫的唇瓣。
雖然軍令下達已經足夠迅速,但遠遠比不上突然襲擊的秦軍戰車從山坡上衝下的速度。
那一架架戰車就像移動堡壘,狠狠地撞在長蛇形的軍陣側方,直接將首尾攔腰斬斷。
而王離則在秦銳士的護持下,揮舞著長戈朝中軍殺去。
他也要學學項羽,斬將刈旗!
……
同樣的事,不僅僅發生在這一個地方。
戰場上聲嘶力竭的怒吼與兵戈碰撞的金鐵交擊之聲直衝雲霄、聲傳數裡,不出意外地引起了後續齊燕兩軍的注意。
“戒備!全軍戒備!”
沒等兩軍反應過來,便有一支秦軍雄赳赳氣昂昂地從蘆葦蕩中衝出,殺了燕齊兩軍一個措手不及。
……
唯一出的差錯,在最後楚軍身上。
哪怕前方有三國軍隊走過,可范增還是警惕地派出了斥候。
殊不知正是一縷警惕心,救了上萬江東子弟。
兩側密林中的伏兵被斥候發現,迫不得已只能提前進攻,反倒被項羽掌握了主動權,死傷數千人……
“上將軍,前方有軍報呈上。”
近衛撩開帳篷簾子,將一卷竹簡遞上。
恰好此時,英布換好乾爽的衣裳,從帳外走進,一時間僵在原地,不知是進是退。
“來,英布將軍看看吧!”
章邯沒有接竹簡,反而直接讓軍卒將東西遞給英布。
英布臉上露出一抹尷尬:“將軍,這不太合適吧?”
“有什麽不合適的?你看就是了,本將允許你看。”
章邯自然知道這封軍報是從王離所部傳來,至於其中的內容也在模擬器中看過一遍。
此時讓英布看,不過是為了震懾,警告他別動其他心思。
英布遲疑地接過竹簡,又瞥了章邯一眼,見上首處那威嚴男子依舊風輕雲淡的點頭,於是隻得將竹簡打開。
“上將軍親啟:
卑將王離奉命於巨鹿澤扼守咽喉要衝,防備叛軍北逃,靜候三日,終見叛軍蹤跡。
趁叛逆行軍疲憊之機,卑將留五千兵馬堅守營寨,余等皆傾巢而出,給予叛逆沉重一擊,其措手不及,燕趙齊之余孽盡數大潰。唯楚將項羽整軍有方,陣容威嚴,徐徐而退。
此戰斬首六萬余,俘獲戰俘兩萬,吾軍傷亡萬余,可謂之大勝。
上將軍之謀何等深遠,卑將……”
再往後就是王離在興奮之余寫下的一些讚賞之言,不足一提。
不過英布卻不這麽認為。
他呆呆的看著手中竹簡,原本熟悉的字,此刻卻好似上古文字,拗口難懂。
“如何?”
章邯笑著看了他一眼,只是眼神中的意味很明確。
英布緩過神來,咽口唾沫,斟酌許久後還是問出了心底的疑問。
“將軍,您是如何知曉聯軍...叛逆的行軍途徑?請恕敗將直言,這些日子似乎沒見著秦軍斥候往北探查。”
前些日子,巨鹿城外那一戰也是如此。
一支秦國援軍不知如何判斷的時機,正巧就截住了燕趙齊三國聯軍。
范增猜測那是章邯的謀算水平高超、深謀遠慮,當時大家都信了。
可現在看來,這豈是一句深謀遠慮能解釋的?
將領要進行判斷,最起碼的需求也是情報,可秦軍的情報……
英布似乎想到了什麽,畏懼地看了章邯一眼。
傳聞始皇帝為監察六國,立有情報機構,名曰:黑冰台。
莫不是章邯掌控著黑冰台?
就算不是黑冰台,除了斥候之外,他也必定還有獨屬於自己的情報來源。
否則無法解釋。
章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只要有所畏懼就行,不然自己還真不敢用他。
“天機不可泄露。
聽聞將軍曾經娶番縣令吳芮的女兒?如今將軍若願歸降朝廷,本將可派人秘密前往楚地,把將軍的妻兒老小盡數接來。”
敲打過一番之後,該進入正題了。
聞言,英布深吸一口氣。
高大的身子如推金倒玉般趴伏在地:
“敗軍之將,能得將軍看中已是天大幸事,又有何不願降?隻盼將軍能不在意布敗將之身、黥字之面。”
章邯上前,扶著他的肩膀將他拉起:“帳外十余萬兒郎盡皆是刑徒出身,昔年於驪山服役。
本將把他們帶出驪山,許以軍功民籍,而今各個俱是白身,各個皆有軍功。”
章邯直接擺出事實,表示絕對不會歧視任何人,算是給英布吃了顆定心丸。
“吾聽聞將軍是皋陶後裔?”
英布點點頭,面色有些羞愧:“布,辱沒祖先英明,愧疚難當。”
實在想不到當年法祖的後裔,而今卻因觸發律法,而被實行黥面之刑。
但這確實誤解章邯的意思了。
他給了英布警告,又怎麽會繼續壓迫英布的自尊呢?
他笑著擺了擺手:“聽聞在將軍幼時,曾遇相師看相,言:‘當在受刑之後稱王。’
而今看來稱王或許不可能,但依據大秦的軍功制度與將軍本身的能力,封候拜將還是綽綽有余。”
英布今天受的驚嚇已經夠多了。
見章邯連他幼時之事都摸得一清二楚,心中愈發肯定他手中一定掌握著一個能力不俗的情報機構。
“上將軍...謬讚了。”
“而今你寸功未立,本將也不好安排你的職位,就暫且為本將親軍校尉。
將軍,可有異議?”
看似是商量,但英布沒得選,因為章邯需要他的武力,有大用。
“一切都聽上將軍的。”
英布低下了頭,但心中也松了口氣。
“將軍先熟悉一下軍中,三日後,本將帶你回京敘功。”
“唯!”
…………
碭郡,昌邑城外。
劉邦嘗試了最後一次攻城,終究以失敗告終。
他站在高處山坡,眺望昌邑城。
往日皆是嘻笑無賴狀的他, 此刻目光中透著一股陰沉與狠厲。
這次攻城不僅損失了數百位軍卒,更是讓一直作為先登鋒矢的樊噲身中數箭,傷情嚴重。
“樊噲太著急了。”
一道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在他身後站定,開口是熟悉的嗓音。
劉邦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
“參,你說我真的做錯了嗎?”
前幾日在軍營中,他安撫眾將情緒,穩定軍心。
一切所作所為,不就是為了再嘗試一次攻城嗎?
可現在損兵折將,好兄弟樊噲直接在床上躺著,說不準就得進棺材裡繼續躺了。
“沛公,不是您的錯。
城池堅固,士卒戰死是常有的事。
至於樊噲...
樊噲太過心急,隻著一件甲,便敢不避鋒矢……”
曹參很冷靜,逐一為劉邦分析失敗的原因。
總之,錯不在您沛公。
劉邦眼中陰沉並沒有好轉。
可臉上卻露出幾分笑意,很給曹參面子:“參,你說得對,錯不在我!
走,看看樊噲去,這家夥要是真沒了,我會幫他奉養老母,也會幫忙照顧他妻兒。”
曹參露出一抹輕松的笑:“沛公,您想照顧樊呂氏,也得看看嫂子答不答應。”
“哈哈哈,管她答不答應作甚?”
兩人絲毫沒有主臣之間的間隔,反而勾肩搭背,大笑著山下軍營走去。
聽說當日躺在床上的樊噲在聽見沛公說‘汝妻子,吾養之’的時候,當場把傷氣好了,下床追著沛公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