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睡得很安穩。
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昔日的中車府令,不會因為能夠除掉政敵而興奮得一夜未眠。
中丞相!
他取代了李斯、馮去疾,成為大權在握的丞相!
這兩年排除異己,打壓宗親,已經實際掌控朝政,就連皇帝的命都攥在他手中,區區章邯,又能奈他何?
殺殺殺!
把章邯、把一切反對他的人通通殺乾淨!
輕微的鼾聲回蕩在殿內,營造出一副和諧恬靜的假象。
“哆哆哆——”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驚擾了某人沉浸式的美夢,趙高眉頭緊鎖,口中喃喃低聲語,翻了個身子。
“哆哆哆——”
門外的人不依不饒,依舊在敲著門。
“門外是哪個蠢才?!值守的都死了不成?給老夫通通拖下去藥死!”
殿內,沙啞的咆哮聲響起。
“兄長,是我…”
趙成臉一黑,摸了摸脖頸。
見是親弟弟,榻上的趙高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火,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和:
“成?汝來做何?此時尚早吧?何事如此急躁?”
趙成沒有過多顧慮,直接推門而入,拜倒在趙高榻前,神態憂慮地說道:
“兄長,章邯令人驅走了我們布置在他周圍的探子,應是在謀劃著什麽,吾等該如何應對?”
床榻上的趙高吐出一口濁氣,皺著眉頭將目光轉向弟弟,呵斥道:“就因如此,汝便失了分寸?區區兩千騎,夠作甚……”
話說到此便止住,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猛然坐起:“不好,章邯怕是要逃!”
想來也是,正常人聽聞關中之兵有半數匯於鹹陽,早已慌不擇路逃竄遠遁,怎麽還會撞進來呢?
“應當不至於如此……”
趙成詫異:“章邯要逃早就逃了,怎會在深入關中抵近鹹陽之際再逃?”
如此一來想要出關,便難如登天。
章邯不至於如此不智。
“是極,吾睡糊塗了……”
趙高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掀開被子,換來殿外守候的內侍,起身著衣。
兩人在這裡還沒商量出個所以然,那邊便又來了一條消息:章邯所部全力馳騁,正朝著鹹陽疾馳而來。
趙高兩兄弟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驚愕。
既然都是要入鹹陽,之前沒有半點動靜,而今卻又為何要驅逐派去探子?
“走,且去看看這位大秦上將軍究竟在玩什麽花招?”
趙高面色輕松,並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鹹陽戍衛軍將近五萬,關中北部與關中南部各匯聚了兩萬余兵卒,將近十萬兵力,這就是為何自章邯入關中後,趙高一直不曾不將他放在眼裡的底氣。
愚笨如章邯,竟然會拋棄自己的大軍,因為愚忠而僅僅帶領兩千人就進入關中。
這種人不死,留在世上浪費口糧嗎?
他神色自若,可渾濁蒼老的雙眸中卻是流露出一抹輕蔑。
十萬對兩千,優勢在我!
…………
鹹陽!
鹹陽!!
鹹陽!!!
章邯攥緊韁繩,將戰馬勒停,目光灼灼的看向前方。
在他身後,兩千騎兵也一同停住腳步,人馬劇烈喘息,吐出一蓬蓬溫熱水汽。
“班景,聽聽動靜!”
“唯!”
班景應了一聲,翻身下馬,從一名士卒手中接過小鼓放在地面上,趴伏在鼓面上側耳傾聽。
片刻後,他抬首衝章邯點了點頭:“動靜不小,應有數萬兵馬在活動。”
“換馬!”
章邯開始了自己的布局:
“將已經疲憊的戰馬蒙上雙目,一會兒對敵衝鋒時,驅趕這些蒙住眼睛的戰馬先行衝陣,將敵人陣型打亂。
英布,予汝千五百人,效仿項羽,衝陣、斬將、刈旗,務必擒殺趙高!
班景,予汝五百人,護衛本將身側,充作預備隊,一旦英布所部後繼乏力,汝等即刻上前替換!
可曾聽懂?”
一個字,莽!
依仗快馬堅甲精兵,以及敵人極有可能存在的輕視,直接衝陣斬將。
之所以用英布當矛頭,是因為他追隨項羽衝陣過太多次,極為熟悉這種打法,豐富的經驗能讓他根據戰場中的形勢隨機應變。
而不管鹹陽城下領軍之人是誰,斬將奪旗都能極大打亂對方的軍心,再配合城內的王氏一族……
大事可成!
“唯!”
二將領命,一眾騎士換好馬後,也高聲應諾。
“出發!”
煙塵滾滾,一路向西。
沒多久,一座氣勢恢宏磅礴,高大雄偉的城池就出現在眾人視線盡頭。
“這就是鹹陽城……”
哪怕從原主的記憶中看過這座都城,可眼下他也不得不讚歎一句:“好一座名冠天下的堅城!”
依據章邯自己的眼光來看,這一路行來,不論是趙之邯鄲、巨鹿,還是魏之大梁、安邑,都要遠遜於鹹陽城。
這座城從建立至今一共存世一百四十余年。自秦孝公後,經過五位秦王多次擴建。
它見證了秦國勵精圖治,富國強兵,迅速崛起,吞並六國,橫掃中原,建立中國第一個封建君主專製政權——大秦帝國。
也見證了這個帝國在短短兩三年時間裡被折騰成千瘡百孔,最終由盛轉衰的一幕幕場景。
章邯收回目光,眼下不是驚歎的時候。
他的身體隨戰馬的奔跑而顫動,視線下落至城下。
那裡已經沒有百姓往來,有的只是一杆杆隨風招展的旌旗大纛,以及數量龐大、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大軍。
根據經驗來判斷,應該有兩萬余兵卒於城外列陣,而章邯左右兩側的平原上也是煙塵滾滾、旌旗招展。
城樓內,趙高倚靠在木榻上,閉眼養神。
卻聽見趙成與閻樂在外面高聲呼喊:“中丞相,章邯來了!”
聞言,他睜開眼,雙眸中精光閃過,當即起身朝外走去。
冷風呼嘯吹過,讓剛從舒適環境中走出的趙高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心裡對章邯的怨念也愈發深切。
送死又不是趕集,來這般早做甚?
“兄長!”
“外舅!”
趙高對兩人頷首,目光向遠處眺望。
“還真是一人雙馬,人馬俱甲……”
“來得挺快,走,下去宣旨,誅殺叛逆章邯!”
確實來得挺快,一晃神功夫,就已經快到陣前了。
他帶著兩人和親衛快步朝城下走去,途中撞見正好巡視城防歸來的壯年都尉。
都尉垂頭,側身讓出過道。
“都尉王不疑,見過中丞相、郎中令、鹹陽令!”
後兩者沒有任何反應,連施舍的眼神都欠奉,反倒是前者微微皺眉,頓住腳步。
“王不疑?老夫記得你是王氏子吧?”
“是,中丞相好記性!”
王不疑恐節外生枝,只能強忍著惡心,捧了他一句。
趙高哈哈大笑,手在他的肩頭拍了拍:“守好城,老夫回來自有嘉獎,說不定你會有機會接替你族兄統帥戍邊的長城軍團。”
王不疑低垂著頭,瞳孔瞬間縮小,心中一股驚怒勃然而生。
這是什麽意思?
收買自己?
難道收拾完章邯,就要收拾王家了嗎?
趙高在如何老謀深算,也不能真正看透人心。
他搖頭晃腦,似乎頗為滿意,領著眾人繼續朝城下走去。
王不疑悄然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邁步到城牆邊,望著遠處滾滾煙塵日漸趨近,目光逐漸凝重,心思重重。
“章邯……”
…………
鹹陽城下,旌旗蔽空。
“章邯!
許久未見啦!
爾如今是愈發意氣風發啊!”
趙高出行,必定不是徒步,他端坐在馬車上,前端六匹神俊非凡的戰馬拉著車,車馬儀仗威風凜凜,卻是有僭越之行。
一眾軍卒紛紛為他讓行,軍陣正前端空出一片位置,用來停放車架。
在他們的對面,兩千騎士人數雖少,可在氣勢方面確實不輸絲毫。
“愚蠢!已有取死之道!”
英布甕聲甕氣,面甲下勾起一抹冷笑。
中軍中軍,居中才叫中軍。
作為領頭者,卻坐著華而不實且不方便移動的車架,還居於最前方,不僅將己方陣型打亂,還阻攔了後方士卒的視線以及箭道。
“有把握?”
章邯看了眼左右兩面,煙塵已經消散半數,顯露出來的軍陣也並未有合圍跡象,於是輕聲笑道:“果然有取死之道!”
英布頷首:“六成!若是不記傷亡,可有八成!”
“好!
我牽製住他,你好好想想該如何衝陣,城中有我們的內應,他們會見機行事。
記住我不要傷亡數字,既然是趙高親臨,那我就只要趙高及其黨羽的首級!”
見趙高似乎還想寒暄兩句,章邯當即策馬前出兩步,朗聲高呼:“趙高,本將奉命回京朝見天子,汝領軍阻攔本將去路,意欲何為?!”
雙方相距甚遠,單獨喊話難以傳到對面,自有力士親信齊聲複述兩人之語。
因此戰場上的聲音像大合唱一樣,此起彼伏,你方唱罷我登場。
“章邯,你居功自傲,奏章中言語頗為不敬,有謀反之意。
天子特命本相將你擒下問話,念你功高,速速下馬自縛,本相還能為你在禦前說兩句好話!”
趙高從一旁的親信手中接過一卷墨色竹簡,將之高高舉起,神色威嚴不容侵犯。
章邯冷笑一聲: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本將不過是在奏章上請丞相還政於天子,如何算得上狂傲不敬?
爾奸佞也,舍不得權柄,卻想拿本將開刀,真乃國賊!”
此話落下,鹹陽城下的軍卒明顯有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跡象。
站在趙高左右兩側的趙成與閻立能夠清晰看見身旁這位中丞相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來。
“狂妄!!!
天下事在本相,天子因而將政事相托,汝怎敢在此狺狺狂吠?”
“呸!”
章邯朝著側方吐了一個唾沫,言語爭鋒絲毫不讓:
“叛亂是誰平定?
六國余孽是誰擊潰?
是本將!
大秦的九州四十八郡是在本將肩頭擔著,是在萬千征戰沙場的兵卒肩頭擔著,是在無數為大秦繳納賦稅的黔首黎民肩頭擔著!
與你這奸佞國賊有何乾系?
反倒這天下大亂,民不聊生,確是由你這廢物丞相一手造成。
你真乃古今第一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禍國殃民忌賢妒良……”
若不是要符合人設,章邯都忍不住用後世的經典國粹狠狠問候趙高一家。
“住嘴!!!”
沒等章邯說完,趙高就鐵青著臉喊住。
章邯雙眸微眯。
可惜沒氣死他,比起諸葛丞相罵王朗,自己終究是相距甚遠。
這些年趙高養尊處優慣了,有幾人會如此羞辱他?
早年的養氣功夫已經落下太多,此刻他氣急敗壞:“待擒下汝,定要用汝之犬首來試試吾寶劍是否鋒利!”
章邯怒極反笑,也不等了,直接一把抽出腰間長劍:“吾劍也未嘗不利!”
兵鋒西指,心中一股意氣油然而生。
他轉頭直視英布,厲聲呼喊:“奉召討逆,誅殺國賊趙高!”
英布:???
這麽突然的嗎?
不是說讓我考慮一下進攻路線嗎?
雖有刹那分神,但英布卻沒有絲毫遲疑。
他揮動手中長矛,神色狠戾,面甲下黥的字仿佛一隻活過來的蜘蛛:“二三子,上將軍兵鋒所指……”
“吾等生死相隨!!!”
聲震寰宇,響徹雲霄。
刹那間,騎兵動了。
其勢如奔騰江水,一發不可收拾。
“奉詔討逆,誅殺國賊趙高!”
詔?誰的詔?
趙高下意識遲疑了一瞬。
莫非是胡亥這小子暗中……
不怪他分心。
騎士,眾所周知都是以騎射為攻擊手段,從沒見過有人拿著一丈三的長矛騎馬衝鋒。
況且是兩千人對兩萬人發動衝鋒。
這是取死之道。
趙高絲毫沒放在眼裡。
他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章邯的那句話上,猜測是不是胡亥發現了端倪,想要重新掌權。
一個手握大義且名正言順的始皇子嗣、大秦皇帝,可要比章邯這用騎士衝軍陣的沒腦子蠢貨要難纏得多。
“兄長,快避一避!”
趙成好歹也是郎中令,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
眼見兩側長戈甲士因車架阻攔而無法完善陣型,連忙開口讓馭手駕車後撤,試圖退回陣中。
馭手技藝雖然精湛,但六馬拉車的車架豈有那麽容易掉轉車頭?
親自領軍的都尉與中郎快要急死了,眼下放箭射弩又生怕嚇著趙高,只能讓甲士在車架前方列陣,將車架圍起來,形成一個前凸的陣型。
趙成回頭下令:“打旗號,讓左右兩側的關中兵合圍過來!”
“唯!”
郎中令下屬的中郎應聲而動。
戰場的另一端,英布衝在最前方,身後是千五百騎兵,再往後才是章邯與班景的五百預備隊。
眼下這種情況,視野被阻擋,章邯連戰場都無法觀測到,已經失去了指揮的意義。
現在只能看英布是否學到了項羽的精髓。
看著鹹陽軍卒正在變幻的陣型,英布虎目圓睜,沒放過這次機會,當機立斷:
“趕馬衝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