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邯恍然。
是了,這陣子太忙,一時疏忽,居然將之拋於腦後。
要清算嗎?
他沉思片刻,一點靈光在腦海中迸現,心中有了計較,笑著詢問:
“趙氏一族既然清楚知曉趙高所做下的惡事,卻依舊心無愧疚地享受著他所帶來的恩惠,他們的罪惡相當於助紂為虐的旁從者。
郎中令,您認為呢?”
王不疑能有什麽想法?
自古以來成王敗寇,而今章邯活著,趙高卻連屍首都被亂兵剁成肉糜,誰勝誰敗已經是選而易見。
“丞相,我願意聽從您的命令。”
章邯頷首:“既是如此,便將其三族發放驪山,替始皇帝守護陵寢。若無召令,三代以內不得走出驪山半步,五代以內不得舉薦為官,如何?”
“這……”
王不疑神色一滯,露出一抹愕然。
章邯卻假裝不解其意,反問道:“郎中令可是認為刑罰太重?”
太重?怕是太輕了吧?
果真有如此君子,竟以德報怨?
“豈會?只是下官對於刑罰一道並不甚了解,丞相不如請廷尉欒佐前來商定?”
王不疑一時間摸不清楚章邯的想法,隻得將這個問題甩出去。
卻沒想到正中章邯下懷。
“再請公子嬰一同吧,趙高此獠掌權後肆意屠虐宗室子弟,公子嬰沒能親眼見到趙高人頭落地,想必也是胸中鬱氣難消。”
“都聽丞相的!”
王不疑隱隱覺得自己好像被拐帶入坑,趟了一趟渾水。
“來人,將廷尉欒佐與公子嬰一並請來,就說我與郎中令在朝宮等候他們。”
章邯喚來謁者傳令,自己則悠哉悠哉靠在交椅上,攤開面前奏章,旁若無人地批閱起來。
半晌過去,他能感覺到一道目光愈發熾熱,於是抬頭笑著問道:
“郎中令看我做甚?難得有空閑,不如品茶稍待,我這的茶可與旁人的茶不盡相同。”
誰還有心思品茶?
王不疑感覺自己繼續留在這裡,恐怕真的會被章邯擺上一道。
可面對章邯善意的目光,他又不好意思拒絕,只能端起茶盞揭蓋品嘗了一口。
入口是適中的苦澀,醇厚馥鬱的茶香在口腔中蔓延,當細細品味時,淡香中又透著一絲乾澀,回味悠長。
章邯看著他一臉驚奇的模樣,打趣著問道:“如何?”
“別具一格!”
王不疑憋了半晌,才吐出四個字,從他的表情來看,新奇中又帶著一絲享受。
“我這是將茶炒製過後,直接沸水泡煮,並未添加柑橘與蔥薑,品嘗的是茶本身的味道。”
章邯自己也端起茶盞,吹拂開表面茶沫,小小的品嘗了一口,旋即喟歎道:
“煮茶的方式有很多種,總歸來說,只要符合品嘗之人的口味,便是達到了茶的效用。郎中令,您覺得我說的對嗎?”
“當然!”
“同樣,刑罰也是如此。
趙高已經死了,他的族人不管死活都對我沒有任何威脅。既然如此,我為何要誅殺他滿門,給世人留下殘暴的印象?”
當然最重要的是,這樣會使趙黨殘留派系人人自危,他們會提高警惕,想要一網打盡就更加困難。
章邯似乎是在給王不疑解釋之前的疑惑:“只要在處罰的同時,使其物盡其用,榨乾最後一絲價值。縱使不是最嚴厲的懲罰,又有什麽關系呢?”
王不疑在同輩中算是佼佼者,但他確實沒學到王翦的政治頭腦,對於章邯的解釋依舊不太理解。
只知道章邯特意減輕對於趙高三族的懲罰,似乎是有自己的考量。
“您想要利用他們做什麽?”
章邯神秘一笑:“且瞧著吧,等人齊了,自然會揭曉。”
兩人一時相顧無言,各自坐著品茶。
時間便在這嫋嫋茶香中流逝。
廷尉要比公子嬰的府邸距離鹹陽宮更近,可率先趕到之人竟是公子嬰。
章邯與王不疑在人進來之前,將交椅擱置在一邊,正襟危坐,禮數十足。
公子嬰與兩人相互見禮,寒暄兩句後,章邯請他稍加等待,又令人奉上茶水,大殿中一時間再度陷入沉寂。
直到半個時辰後,欒佐才姍姍來遲。
“請丞相恕罪,老夫年老體衰,行動不便,因此耽擱了時辰。”
出門就有車架,難不成拉車的馬也是一匹老馬?
章邯只是笑笑,並沒有多看他一眼,開口便單刀直入:“此次請二位來是商議該如何懲處趙氏一族。”
公子嬰與欒佐聞言,皆猝不及防,詫異地抬頭看向章邯,前者神情激動欣喜,後者卻是心中閃過一瞬惶恐。
來到鹹陽宮時,子嬰還有些憂慮,生怕這次又是二世整出的么蛾子,誰曾想竟然是報仇。
他猛地站起身,彈冠相慶,撫掌大笑,雙目中隱隱有淚光:
“趙佞害得多少名臣大將家破人亡?害得多少天下百姓流離失所?他族人的罪惡不亞於助紂為虐的旁從者,應當依照謀逆罪判處,夷其三族!”
“是啊,不亞於旁從者……”
章邯小口抿著茶水,語調幽幽,神情與動作渾然天成,仿佛只是無意間的附和。
王不疑瞳孔驟縮,用一種驚詫的眼神望向表情淡然的章邯,結合私下裡那段似是而非的解釋,他隱約猜到了對方的意圖。
於是,他用余光撇向另一側坐著的欒佐,果然見到這老頭子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來,端住茶盞的手也輕微顫動了幾下。
這時的欒佐不得不考慮今日之事是否為章邯刻意設下的局,為的是示威以及報復前幾日眾衙署給這位新丞相的下馬威。
“廷尉覺得如何?”
章邯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臉上掛著淺笑,目光淡然的望著欒佐,似乎擺在面前的不是成百上千條人命,而是隨處可見的草芥。
欒佐收回目光,心中躊躇一瞬。
終究是信了自己心中的感覺:章邯在設局。
可那又如何?
趙黨不能示弱。
哪怕只有空殼,也必須色厲內茬,否則嗅到虛弱氣息的章邯豈會放過他們?
看今日公子嬰的表現就知曉,人人皆恨不得將趙黨扒皮抽筋、食肉寢皮,就連手無寸鐵的婦孺都不會走脫一個。
短短片刻,欒佐腦中已是百轉千回、思緒萬千,最終在章邯莫測的神色中,吐出一句:“公子嬰所言不假,趙氏一族確實罪如助紂為虐,可是別忘了……陛下有言,旁從者無罪。”
他的目光轉向公子嬰,蒼老渾濁的眸子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厲色:“老臣想向您請教,您是不是也認為老臣也當與趙佞同罪,當身死族誅呢?”
公子嬰哪裡會有這種想法?
他的頭腦可不像二世這麽蠢笨。
哪怕是在歷史上這位公子登上帝位,鏟除趙高後也優先顧全大局,並未與趙黨拚個魚死網破。
更何況此刻他只是個手無實權、賦閑在家的宗室子弟,更不敢生出如此想法。
公子嬰臉上欣喜若狂的表情瞬間僵住,眼角掛著的淚看上去格外滑稽可笑,看著欒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誠惶誠恐的解釋:“這、這豈能一樣?您是國之棟梁,而趙氏族人不過是……”
狗仗人勢之輩。
可惜話未說完,就被欒佐直接打斷:“如何不同?陛下口含天憲,皇命既下,吾等為臣下者自當尊從!莫非公子嬰不服陛下之命?”
咄咄逼人的態度,令公子嬰連連退讓。
章邯看著這一幕,也不出言打攪,甚至用眼神示意王不疑,令其不要輕舉妄動。
爭辯很快落下帷幕,薑還是老的更辣,最終以公子嬰的落敗告終。
欒佐像一隻鬥勝的公雞,高昂著皓首蒼髯,目光直視章邯,沒有絲毫退讓。
章邯裝作一臉無奈,歎了口氣,極不情願地說道:“既是如此,便將其三族發放驪山,替始皇帝守護陵寢。若無召令,三代以內不得走出驪山半步,五代以內不得舉薦為官,如何?”
這是這句話第二次出現在王不疑耳邊,他看著以目光對峙的兩人,在心底服氣的歎了一聲:高!
這哪裡是退讓?
章邯就是早早在心裡估了一個底線。
而後一步一步將人往溝裡帶。
直到這人掉進溝裡,都還以為自己是贏家。
欒佐見章邯的態度堅定,也明白這是最後的讓步,當即欣然接受。
趙氏一族是死是活與欒佐無關,不管章邯究竟退幾步,至少現在已經向他宣告了趙黨依舊硬氣、依舊不懼怕他的挑釁。
……
“郎中令,可看懂了?”
目送一老一少兩人相繼離去,章邯端起茶盞給自己又斟了一杯,笑著問道。
王不疑思索片刻,皺著眉搖搖頭:“下官只知道這是您刻意挑起他們二人的爭端…可您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公子嬰豈能夠與欒佐分庭抗爭?”
剛剛在殿內,前者三兩句話便被後者壓製得死死的,沒有絲毫翻盤的機會。
“誰說我只看中公子嬰?”
章邯嘴角泛著笑意。
他真正看中的,是公子嬰的血脈,亦或者說是這個血脈所能號召起來的勢力。
兩方勢力相爭,得利者會是誰呢?
【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兩者不肯相舍,漁者得而並擒之。——西漢·劉向《戰國策·燕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