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策馬過長街,撞散了趙人久違的喜悅,連滾帶爬跑進行宮,跪倒在趙王歇面前。
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趙王歇此刻的心情與千年後唐玄宗的心情如出一轍。
一個時辰前才解了巨鹿之圍,還沒來得及享受,一個時辰後就又被圍了起來?
他驚慌之下竟想著往後殿躲去,桌案上的酒爵都被掃落在地,濺了一身醇香清酒。
“大王,當務之急是緊守城門,拖延時間,只要等到國相與上將軍回師,章邯便是必敗無疑啊!”
有趙國忠心耿耿的老臣看出了趙王歇畏縮的心思,連忙上前死死拽住他的衣袖,蒼然白須伴隨著老臣激奮的心情而抖動。
“拖住?拿什麽拖?張耳他帶走了大半兵力,城中僅剩的士卒哪怕一人守兩個垛口,都還不夠站滿城門樓子。”
趙王歇還未開腔,就有人更加激動的站出來,言語中的憤慨遠比那白須老臣要強得多。
這人是昔日秦國任命的本郡都尉,在大難臨頭之際投降了趙國。
眼下若說誰最怕落到秦軍手中,恐怕就屬他了。
趙王歇、陳餘、張耳,乃至大殿中這些個昔日趙國老臣,作為貴族,在被秦軍俘虜之後都有活命的可能。
可唯獨他這個叛逆,是絕對沒有活命的希望。
“留在巨鹿城只有死路一條。
逃吧,大王!
趁著秦軍還未合圍,吾等往北逃!
諸國聯軍的營壘想必留下了更多人馬,足以拖住章邯。”
“就、就按卿的意思辦……”趙王歇是真的被秦軍打怕了,此刻一聽到章邯這個名字,就忍不住打哆嗦。
“不行,大王,巨鹿城不能丟啊。
巨鹿一丟,吾等想要奪回邯鄲,便要付出數倍乃至十倍的代價。”
巨鹿是周圍諸郡中距離邯鄲最近的一個郡城,二者相差不過兩三百裡,只要穩住局勢,再瞅準秦軍放松的時機,一個急行軍就能摸到邯鄲城牆。
“邯鄲,邯鄲,你們就知道邯鄲!
難道本王的性命,還比不過一個邯鄲嗎?”
趙王歇大怒,拂開被揪住的衣袖,怒斥群臣不忠。
幾位老臣聞言忙低下頭,臉上肌肉忍不住抽動。
上百年的國都,在國人的心中的地位豈是一個臨時上位的王能比?
但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他們又沒法說出口,只能在心中埋怨陳餘與張耳。
‘這是找了個什麽王回來?真是爛泥扶不上牆!’
“大王言之有理,吾等還是快快……”
那都尉神情激動,正要起身,卻聽見腦後傳來一聲蒼老的暴喝。
“背主貳臣,安敢在此蠱惑我主?看老夫斬你!”
破風聲響起,下一刻都尉隻覺脖頸一涼,眼前一黑,整個人徑直栽倒在地。
趙王歇被嚇得神情呆滯,臉色煞白,一滴鮮血濺在眉間,竟然再說不出一句反對之言,隻敢顫顫巍巍地伸手指向執刀人。
站出來的人是一位老將,須發皆白卻依舊面色紅潤,一雙虎目炯炯有神。
他是昔日趙武安君李牧的族侄,被張耳、陳餘二人以家國大義為名,征召入朝為將。
前些日子,將巨鹿城防守得滴水不漏、令王離整整兩個月不得前進一步的人就是他。
“即刻拆房拆屋,讓城中的青壯民眾也一同上城迎敵。秦軍遠道而來,沒有攻城器械——”
老將軍把話說到這,聲音卻突然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麽,臉色巨變。
攻城器械!
……
“上將軍果然神機妙算,不管是王離將軍還是諸國聯軍,這些人所做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秦軍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攻向巨鹿,反而繞了個圈,材官一頭扎進了王離部撤離後留在巨鹿的營地。
片刻後,就從裡面推出了大批攻城器械。
王離撤離時太過匆忙,當時的情況也不允許他縱火毀去這些攻城器械,於是便留在了營地。
而諸國聯軍將目光聚焦在王離那十多萬兵馬身上,只派遣了幾隊士卒搜尋營地,確認沒有留下伏兵之後也將營地裡的東西忽略了過去。
“我真是愚笨如豚,居然質疑上將軍的決策。”
昨晚行路時,那個稱‘巨鹿城高池深,無攻城器械如何破城’的斥候隊率此刻面帶苦笑,看著材官們手腳麻利地將攻城器械推出。
“好了,莫要耽誤時機。
材官要攻城,吾等也該動起來了。”
一位斥候軍侯高聲呼喊,隨後領頭朝著遠方疾馳而去。
“唯!”
一位位彎弓背箭的騎士策馬跟上,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遠方的平原上。
十裡路,不過半個時辰。
章邯乘坐戰車抵達巨鹿城下時,清晨明媚的朝陽才剛剛升起。
他手握著青銅劍,神色冷冽地盯住城樓上那個身披甲胄、須發皆白的老將。
就是在這裡,他曾經折戟六次。
直到最後四次模擬,他才攻破了城門。
不過這次,佔盡先機。
章邯不會再給對方絕地翻盤的機會了。
“大秦,風起!”
“風!風!風!”
戰場上再次響起秦風的怒吼。
“攻城!”
長劍出鞘,直指前方。
劍之所指,秦軍必定會如同二十年前那樣——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受城樓大小限制,他將全軍分做九個批次,從東、西、南三個方向不計傷亡與代價,進行接替式輪番猛攻。
圍三闕一,唯獨留出北面一個缺口。
章邯要表達的意思已經很明顯。
老將心頭暗暗松了口氣,哪怕兵敗,屆時趙王歇依舊有兩三成機會能逃出去。
可局勢並沒有他想的那麽好。
一刻鍾的功夫,防線搖搖欲墜。
兩刻鍾的功夫,城樓上已經站了不少秦兵。
半個時辰過去,三處城門全都被攻破。
“老將軍可願歸降?”
章邯站在城下,看著被秦兵圍住的老將,忍不住開口招攬。
他的神色鄭重,沒有一絲輕視與調侃。
在模擬中,招降的四次都失敗了。
可人就是賤骨頭。
越是如此,他越想再試試。
老將聞言,不做答話。
他視線劃過章邯身上,瞥了眼身後僅剩的幾位親信,又轉身看向北方,眼睛閉上兩滴渾濁的淚珠劃過臉頰,落進蒼髯之中。
‘差不多了,老夫已經盡己所能,為大王拖出了時間,剩下的便交給天命吧……’
“多謝將軍好意,只是趙郡李氏不能出背主貳臣,老夫既已受趙王歇登台拜將,便絕不會背棄他。”
老將朝城下的章邯拱了拱手,
“不過老夫有一族侄,才能勝我百倍。將軍若能放了老夫身後的親族,老夫願修書一封,讓族侄前來輔佐將軍。”
可能是為了庇護身後的親族,怕惹惱章邯,情急之下的虛與委蛇。
也可能是被趙王歇的所作所為氣至心寒。
總之,不管對方的真實想法是什麽,章邯都同意了。
這是單純對忠臣的敬佩。
他命人取來帛巾和筆墨遞上去。
老將寫完家書之後,拔出長劍自刎,從容赴死,留下一眾哭得涕泗橫流的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