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看向四周。
其他人並未有此意識。
這讓陳平也不禁有些疑惑,當真是自己想岔了?
而且若真不以為然,這件事對自己當真有如此大的影響,陳平暗自沉思著。
良久。
陳平還是決定問一下。
有些事,若是不問出口,始終會心緒不寧。
他從席上站起,去到正中間,拱手作揖道:“草民陳平,拜見殿下,對於殿下讓我等看的竹簡,陳平已有一些粗顯的認識,只是尚還有一些不解跟疑惑,敢問能夠讓殿下為草民解惑?”
“草民自知鬥膽,只是事關草民日後安危,卻也不得不多謹慎。”
“還請殿下能寬恕草民之罪。”
陳平態度很是恭敬。
聞言。
扶蘇眉頭微凝,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陳平,似在思索著什麽,久久沒有回應。
另一邊,袁生,柳安等人眉頭一皺,有些不解陳平之意,難道這些竹簡還另有深意?但若是真有,他們又豈會看不出?
幾人對視一眼。
最終隻認為是陳平在故弄玄虛,借此吸引扶蘇的注意,繼而在他們中脫穎而出。
柳安出言冷笑道:“殿下或有所不知,這位陳平出身陽武,不過家中三代都未有一人出仕,過去全靠兄長幫扶才能維生,為此,其兄嫂更是分離,只是虧得他生了一副好面相,竟討得了一位豪強之女,不過此女之前已嫁人數次了。”
“正是得了此女相助,陳平才有余錢繼續讀書,也才能繼續不事勞作。”
“他這些年全靠女子養活了。”
話音剛落。
殿中響起一片笑聲。
有人故作驚呼狀,高聲道:“柳兄所言當真?這陳平竟是全靠他人養活,堂堂七尺男兒,竟連自己謀生都做不到,又豈能做到為天下謀?”
“如此之人,吾羞於同室。”
“.”
聽著四周的譏諷,陳平眉頭微蹙。
只是冷漠的看了柳安一眼,但也並沒有反駁,也沒什麽想反駁的。
他過去的確靠兄長養活,也是靠兄長借書觀閱,才得以學的一身才學,也的確是靠自己的妻操持,家中情況才能日漸好轉,但他的志向,又豈是柳安這般人能比的?
過去窮寒,只是過去。
而柳安若非祖上有過輝煌,又哪有機會為這麽多人恭維?
只是沾了其先祖柳下惠之名望罷了。
至於其他人的譏諷。
陳平直接無視了,鼠目寸光之輩,又豈會影響到他?
這些人自以為自己是在賣弄,是在試圖吸引扶蘇注意,殊不知,自己根本就沒有這個想法,所思所慮都只是在為自己的未來著想。
他可不希望。
自己因為一時的裝糊塗,被直接綁在秦廷的柱子上。
到時士家貴族又豈會放過自己?
短視之人,不足與謀。
扶蘇淡淡的注視著下方的一切,他並沒有出言阻止,只是好奇陳平會如何應對,他在前面就已注意到了陳平。
只是令扶蘇有些驚訝的是。
即便為人這麽羞辱,這麽冷嘲熱諷,陳平依舊無動於衷。
他始終做著作揖狀。
仿佛還在等著自己回應。
見狀。
扶蘇笑了笑。
他漠然道:“道聽途說之言,就莫要口舌了。”
“你想問我一些事,這自然是無罪的,但我要先知道你要問什麽。”
陳平感激道:“草民多謝殿下寬恕。”
“草民想知道,殿下對於這些竹簡是如何看的?”
一言落下,又引起一陣哄笑。
扶蘇蹙眉,冷聲道:“宴會商議,不當揣測我之意。”
扶蘇冷冰冰的回絕了試探。
陳平頷首,又道:“那草民可否問一下殿下,殿下心中的大秦是何等模樣?”
扶蘇道:“萬民安居樂業,百姓衣食無憂。”
陳平搖頭,道:“草民為的不是天下萬民,而是問的在殿下心中,大秦當以何種方式實現天下長治久安。”
“一切按律即是。”扶蘇道。
“什麽秦律?”陳平不依不饒的繼續開口:“是商鞅之秦律,還是變革下的秦律。”
扶蘇沉默。
他深深的看了陳平幾眼,問道:“兩者難道有什麽區別嗎?”
陳平道:“自然是有區別的,商鞅之秦律,異常之嚴苛,但在商鞅的秦律下,其實更注重的是天下階層的流動性,而當今的秦律,更注重的是穩定性。”
“兩者懸殊較大,豈能等同而視?”
聞言。
扶蘇卻是笑了。
他不置可否道:“我倒是並不怎麽認為,在我看來,我大秦的秦律,從來都是一脈相傳,只是你對於當下的秦律尚還有一些誤解罷了,但根本從未變過。”
“這個答覆,伱可滿意。”
陳平笑著道:“草民知道了。”
扶蘇面露淺笑,他對陳平已越來越感興趣了,殿中其他人,相較陳平,終究還是差上不少,他也主動開口道:“既然我已回答了你的問題,那你也該回答我的問題了。”
“對於我這幾位弟弟編纂的竹簡,你又是持有何等看法?”
陳平拱手道:“草民認為,就草民看到的竹簡內容,公子高公子將閭等諸公子,足以借此名垂竹帛、流芳百世。”
“你對這些竹簡有這麽高的評價?”扶蘇道。
陳平搖頭。
他苦笑道:“這不是陳平的評價,而是後世人的評價,不過想獲得這些評價,還有一些前置條件,便是這些竹簡真的能落實到天下,此外.”
陳平深吸口氣,神色凝重道:“朝廷還有後續。”
“不然效果只會如前面幾位兄台所言,隻局限於‘士’的范疇。”
“想要做到真正的利於天下,做到真正的革新天下,僅靠這些竹簡是不太可能的,只會讓‘士’這個階層變得更加重要,因為現在的很多‘士’,隻精通於學問研究,對於算術一知半解,若是能將算術的學習難度降低,無疑對‘士’會有極大提升。”
“自然也會造成貴族跟士人階層的一定衝突。”
“但並不足以動搖根基。”
“所以.”
“一切得看有沒有後續,以及後續能不能真的落實,若是有後續,且能夠一步步落實,我相信,這些竹簡的內容,最終一定會爆發出撼動天下的力量,也定會影響到整個天下現有之格局。”
“而且只會比我說的更誇張。”
陳平侃侃而談。
將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一道出。
聞言。
扶蘇臉色微微一變。
他並未對陳平的話做出打斷。
隻若有所思的看著陳平跟其他人,嘴角露出一抹冷意。
他問道:“所以你的態度呢?”
這下陳平沉默了。
扶蘇卻並沒有就此放過,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似乎就要陳平說出來。
見狀。
陳平臉色變了又變。
最終,只能無奈作揖道:“方才殿下也聽到了,陳平過往全靠兄長接濟,或許得外舅垂青,娶到了賢妻,才得以能繼續在縣裡混日,兄長如此厚待,汝妻又如此賢惠,陳平不由需再三斟酌,一時間,難以做出取舍,還請殿下多給草民一些時間。”
“那你需要幾天?”扶蘇不依不饒道。
陳平默然。
“我隻想要一個準確的答覆。”扶蘇冷聲道。
陳平遲疑片刻,咬牙道:“若是草民心生膽怯,不敢為秦出仕,殿下又會如何對我?”
“大秦自有律法在,我就算是儲君,又豈會凌法而為?只要你不作出違反律令之事,天下就無人能治罪於你。”扶蘇道。
聞言。
陳平露出一抹慘白。
這番話,他自然是不可能信的。
大秦的確以法立國,但真有嚴格執法?
而且自己看出了這麽要緊之事,若是將這些事情告訴給貴族,告訴給其他士人,一旦為外界傳開,恐會影響到秦廷日後的布局跟計劃,自己豈還能有活路?
他現在已有些後悔了。
前面就不該自作聰明的站出來。
而是當如袁生等人一樣,就當做知個一知半解,如此,只能算做是自己愚昧渾濁,看不清其中粗枝末節,斷然也不至於此。
他終究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看著陳平陰沉著臉,扶蘇又豈會不知陳平的想法。
他在心中冷笑一聲,更不會去多做解釋。
良久。
陳平才歎氣道:“草民知曉了,只是此事牽涉到草民之身家性命,一時間實在做不出選擇,還請殿下能容草民一些時間,讓草民能再三考慮。”
“草民叩謝殿下。”
話音未落。
陳平直接跪伏在地了。
見狀。
其他人也漸漸察覺到了一些異樣。
陳平似乎真的被為難住了。
只是從陳平跟扶蘇兩人的對話中,他們其實並未看出什麽端倪,難道這些竹簡中,真的還有自己沒有想明白看出來的東西?
一時間。
他們不由重新看起了這些竹簡。
甚至還暗中互換竹簡。
更有一些人。
對陳平那份竹簡充滿了興趣。
只是現在是不可能看到陳平那份竹簡,所以他們也只能從自己手中的竹簡上下功夫,試圖從中再看出一些前面沒看明白的。
只是一番打量後,依舊沒有看出東西。
這讓他們心中越發起疑。
能把陳平嚇成這樣,斷不可能這麽簡單,但為何自己就看不出呢?而且他們也不敢表露自己並未看出其中端倪跟蹊蹺,隻得裝作冥思苦想模樣,也不敢再輕易開口了。
唯恐真掉入到扶蘇的算計中。
對於下方眾人的反應,扶蘇都一一看在眼中。
也並不動怒。
相較於其他人,他更看重陳平。
其他人的確有一些才能,但相較陳平,終究還是差了不少,而且這些人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什麽,自然也不值得上心。
半晌。
扶蘇才道:“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強求。”
“等你何時考慮好了再告訴我吧。”
“我還等得起。”
“今日的小宴,也差不多了。”
“大秦對於賢能之人的渴求,從來沒有少過,對於賢能之士的看重,更是未曾減弱分毫,扶蘇可以向諸位承諾,若是諸位真的願意仕秦,諸位不負大秦,大秦定不負諸位。”
說完。
扶蘇起身,朝眾人一禮。
袁生等人連忙回禮。
而後扶蘇便先走一步提前離開了。
等扶蘇走遠,殿內氣氛當即一松,唯有陳平還跪伏在地。
此時。
見四周小吏還為急著收這些竹簡,他們也是去到了陳平位次上,將陳平的那份竹簡看了看,只是眾人接連看了數遍,始終沒有看出任何問題。
也不由面露難色。
呂臣、鄧說對視一眼,又看了看還跪在地上的陳平,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有去問出口,這時,四周小吏也出聲,提醒這些竹簡將要收回了。
眾人連忙拱手,將竹簡放回案上。 uukanshu
而後結伴離開。
至於陳平已為他們無視了。
至少從目前來看,陳平是引起了扶蘇不滿,他們又豈會在這時再跟陳平為伍?再則,前面他們中不少人還出言挖苦過,這面子更是拂不去,因而更不可能去叫陳平。
就這般。
陳平就被獨自留在了殿中。
等四周小吏,將所有竹簡歸整完畢,這才有人小聲提醒道:“陳平先生,天色不早了,殿下也已經離開了,其他士人也都走光了,你也當離開了。”
聞言。
陳平仿佛如夢方醒。
他茫然的抬起頭,望了望空蕩蕩的四周。
這才搖搖晃晃的起身。
身形有些踉蹌的朝外面走去。
只是走了沒幾步,他就停下了腳步,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一旁。
一道身影出現了。
扶蘇看著陳平,疑惑道:“你早就知道我會等你?所以故意在殿中做出那副神態?就是想不引起其他人注意?你其實大可不必如此。”
陳平平靜道:“草民身份低賤,豈敢麻煩殿下?”
“而且過去早習慣了為人冷嘲熱諷,再被人譏諷嘲笑,也算不得什麽。”
聞言。
扶蘇怔怔的看著陳平,也不由輕歎一聲。
“先生之心性,扶蘇佩服。”
陳平輕笑道:“殿下莫要多慮,草民只是習慣了,在地方時,更有流言傳‘陳平盜嫂’,有些流言是止不住的,聽多了太多閑話,自然也就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了。”
“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扶蘇咀嚼了兩聲,也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