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次仲眼露一抹異色。
他朝著石壁望去,只是初見,就目光一頓。
程邈看向王次仲,感慨道:“我們過去自詡為文字創製,也自認領先於天下,而今看來,不過是一葉障目,天下有能者眾多,我們終究還是小看了天下人。”
王次仲苦笑一聲,點頭道:“你說的沒錯,此人隸書功底深厚,甚至已自成一體,我等現在還拘泥於改大篆小篆的象形結構,改圓轉為方折,此人所書隸書早已以筆畫為結構,橫平豎直,簡約清晰,獨具神韻了。”
“我等落後此人甚矣!”
兩人感歎幾聲,重新集中精神,看起石壁上的隸書。
他們這些年專職專事,領文字改製之事務。
大秦一統天下時,華夏文字至少有七種形製,官民寫法更是駁雜繁多。
是謂言語異聲,文字異製,書體異形。
正因為此。
文字改製,勢在必然!
最終勘字署的官吏,以秦字為基準,改六地文字,最終確定下書同文方略。
小篆為本,隸書為輔。
小篆為公文,為書文,為契約文,效用在便於確認。
隸書為輔,效用在快捷便事。
不過大秦雖以小篆為官製文字,但小篆是史籀文,非文字功底深厚者,不能成其章法。
而大爭之世以來,天下不約而同開始簡化文字,主要以方便書寫為要。
繼而催生出各種佐隸(吏)之書。
即隸書。
不過各地因文字不同,習慣不同,簡化出的隸書也不同,文字駁雜,毫無章法。
大秦一統天下之後,從各級官府遴選出上百名官吏,組成了一個勘字署,用以確定文字基準,梳理文字歷史脈絡,也開始有意進行文字考據工程,試圖將隸書歸納整理為一體,建造出統一標準的書寫形式。
這些年勘字署官吏費廢寢忘食,將天下文字盡數整理出來。
但各地文字數量有多寡、表意豐薄、形製繁簡等區分,因而勘字署內部其實爭議就很大。
最終是程邈力排眾議,明確隸書求的是實效,當以快捷方便為本。
自此隸書才確定下橫平豎直的根基。
但即便確定以橫平豎直為筆畫結構,以轉折筆為運筆,文字改製依舊困難重重,甚至是幾近陷入到停滯。
范式字製如何統一?以何為標準?
天下文字眾多,隸書字數如何確定?將勘定的文字盡數作為隸書,還是只寫一部分,亦或隻作常見字?全部寫,工程量太大,若隻涉及部分,又存在如何分割,舍棄那些字,留下那些字。
再則。
便是文體之難。
隸書究竟要寫成何等模樣,是一個個單字排著,還是編成某種文體,如此,是便於識字,還是便於書寫?倚重於哪方?
凡此等等,爭議頗多。
有時為了一個字的一橫一豎,勘字署官吏都會爭上一天。
因而隸書雖已創立,但依舊文字紊亂。
章法混亂。
而今見到脫離各種桎梏的隸書,程邈跟王次仲不禁見獵心喜。
良久。
程邈才直起身,神色肅然道:“這人的書體勁健靈動,簡約清晰,字裡行間,意形皆在,同時不失文字脈絡,此人的隸書已臻至大成,我若沒猜錯,他的隸書造詣已是空前絕後。”
“他所書隸書,有著自己的一套宗旨、方略、文字勘定、書寫范式,
有著一套明確的文字章程。” “跟我等整理的雜亂無序隸書,卻是有著天壤之別。”
“此人是隸書集大成者!”
“跟此人的隸書造詣相比,我只能算牙牙學語的孩提。”
王次仲點頭讚同。
兩人相視一笑,不僅沒感到羞愧,反而生出探求之心,如聞先師。
這時。
程邈看向嬴騰,神色欣喜的問道:“敢問宗正,這石壁上的文字出於何人之手,可否替我引薦一下?”
嬴騰木然的搖搖頭,“不行。”
“為何?”程邈皺眉。
戚鰓輕咳一聲,主動接過話來,尷尬道:“程邈,你有所不知,這石壁出自禦史府的詔獄,書寫之人,在幾天前,就已埋骨渭水草灘,就算我有心引薦,也實在是無能為力。”
聞言。
程邈臉色一滯。
王次仲笑著的臉,也瞬間陰沉下來。
“他......在前幾日的坑殺之列?”程邈依舊有些難以置信。
戚鰓苦笑著點點頭。
程邈臉色變了變,最終歎氣一聲,“真是文明摧殘......”
“若有此人相助,或得此人相助,隸書定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未嘗不能擺脫輔文製約,自成一系,但奈何奈何。”
程邈眼中再無溢彩。
他目下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嬴騰目光清冷的掃了幾眼石壁,卻是不知嵇恆的文字,為何會讓程邈、王次仲反應這麽強烈,但有些事不便為外界知曉, 他自不可能將其中隱秘托出。
甚至於。
他心中還生出了幾分警惕。
他問道:“眼下你們已看到石壁,對上面所書文字,可能準確判斷其意?”
程邈長籲一聲,道:“此人所寫隸書雖完全脫離了象形文字形製,但並沒有脫離原本的文字歷史脈絡。”
“辨認不難。”
嬴騰微微額首,他看向殿內站著的其他幾名勘字署官吏,目光微動道:“你們也各自去取一份竹簡,將石壁上的內容,用秦篆譯過來,仔細核實謄寫。”
“等謄寫完畢,盡數交予我。”
“若是互相之間無異錯,我再交給夏老太醫。”
“事關救濟天下的藥方,還請諸位不要介懷。”嬴騰朝程邈等勘字署官吏躬身一禮。
程邈等人回禮道:“分內之事,定盡職盡責。”
他們自清楚嬴騰的用意。
但並不在意。
何況這是藥方,就算弄虛作假,最終還需通過夏太醫等人驗證,唯有驗證成功,這些藥方才會被收進宮中藥經,他們又豈會多此一舉?
殿內靜謐。
程邈等人全身心沉浸在文字之中。
等勘字署官吏竟皆譯完,互相間卻有不同之處,在一番爭論之後,勘字署眾人最終達成了一致。
而後將這份譯文交到了嬴騰手中。
這時。
程邈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道:“宗正,敢問這石壁上的文字是何人所留?”
嬴騰掃了程邈一眼,隨意說出了兩字。
“嵇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