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襄陽已經很熱,街道上的行人,俱都行色匆匆,沿著路邊的陰涼地裡走。路邊趴著的黃犬張著大嘴,不停喘氣。就連道邊大柳樹下的蟬鳴,都有些有氣無力。
在江邊酒家樓前下馬,王宵獵道:“今天好熱的天氣!太陽底下,好似要把人曬化了一樣!”
一邊說著,一邊當先進了酒樓。
此時的江邊酒家已經不是王宵獵初來襄陽時的樣子。一樓的大廳是原來的數倍之大,分成了幾個區域。正對大門的是普通大桌,與原先一樣。西邊用屏風隔成了閣子,有絲竹之聲,還有女子吚吚呀呀唱曲的聲音。東邊則是舞台,舞台前面擺著桌子,方便客人一邊飲酒一邊欣賞節目。
常主管見王宵獵停住腳步,急忙道:“觀察,衙門備的酒筵在二樓的閣子裡。”
王宵獵指著東邊舞台上一個舉手抬足,一招一式頗有架式的說話人問道:“那邊說的是什麽?以前的說話人,多是說煙粉靈怪、傳奇公案,還有講經說史的,卻不曾見過那個樣子的。”
常主管道:“回觀察,說話的叫聞十六郎。他新創了一種說話,專門說戰陣之事,官軍如何與金軍搏殺,人稱說鐵騎兒。最近說的都是觀察帶軍援陝州,城中的百姓最是喜歡!”
“哦——”王宵獵點了點頭。想了想,抬腳向樓梯走去。走到一半,對常主管道:“一會你讓聞十六郎到樓上來,為我們說一段鐵騎兒。”
“好的,好的。”常主管急忙點頭答應。
這是一個很大的閣子,裡面擺了三張桌子,遠不是一般的小閣子可比。裡面站了三個小廝,把眾人迎進去,拿了濕毛由來,讓眾人擦了臉。
眾人落座。王宵獵道:“依朝廷詔令,邵統製帶軍從陝州回來,我們為他接風。陝州一戰,我們打敗了婁宿,救了陝州,打出了我們鄧州軍的威名!實屬不易啊。”
眾人稱是。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做的時候絞盡腦汁,費盡心力,成功了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等到事情過去了,才慢慢發酵,影響遠超出當事人預料。
當時救陝州的時候,王宵獵集中了鄧州大軍,
用盡了數州存糧,血戰沙場。等到勝利了,救了李彥仙,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了不起。只是一場勝仗,自己起兵,本來就該打勝仗。但等到事情過去了,陝州勝利的影響才慢慢顯露出來。
朝廷的賞賜、重視自不必說,王宵獵在其他官員眼中的分量,與以前就大大不相同了。這是面對金軍,宋軍的第一場大勝,誰都要高看王宵獵一眼。更重要的,是在百姓中的影響。開始是參戰的人述說戰爭的經過,免不了添油加醋。一傳十,十傳百,每個人都加上自己的想法,故事欲發離奇。直到最後有話人根據這些故事,搬到舞台上,引得百姓爭相前來欣賞。
陳與義道:“這說鐵騎兒的聞十六郎,著實是個人物,說的活靈活現,好似真上戰場一般。要不是我親身經歷,還專門記錄,都要以為他說的是真的了。”
王宵獵笑道:“怎麽,說的與戰場上的真實情況不同?”
陳與義連連擺手:“觀察,怎麽可能相同?戰場上打仗,講的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哪個有耐心聽他講戰前的安排?每次都是,主將說應當如何,哪位將領聽令。將領領命之後,必說要立軍立狀,若不勝願砍頸上人頭。次次如此!唉,偏偏觀察廢了軍令狀!”
眾人聽了一起哄堂大笑。陝州之戰的時候,王宵獵明確廢除軍令狀,說話人卻次次都用。
薛成道:“不只如此,說戰場上的事情也與實情大不一樣。百姓們喜歡聽的,是將領、士卒如何英勇,殺敵如何痛快。實際戰場上,講究的是不動如山。任憑敵軍如何衝擊,我自巋然不動。動起來則疾如脫兔,朝著敵軍的弱點迅猛攻擊過去。這樣的戰鬥說起來有什麽意思?說話人說的,是你一槍刺去,便帶出了一大片血花。一刀砍去,就砍掉幾顆人頭。是敵方將領看見,如何面無血色。”
汪若海聽了不由搖頭道:“說話人終究是討好聽他說話的百姓,真實情況如何,他哪裡會管?無非是百姓們被金虜欺負得狠了,借此宣泄罷了。”
王宵獵點了點頭。過了一會,道:“但我們不能小視此事。不是說話人說些什麽,而是百姓如此重視戰場上的勝負。軍隊的戰鬥力來自於哪裡?不只是補給充足,訓練精良,更重要的是有人民的支持。軍隊在戰場上的勝利,要與人民分享。大家也看到了,即使我們不做,還是有說話人來做。”
陳與義道:“觀察的意思,是我們要鼓勵說話人?”
王宵獵搖了搖頭:“當然不是。你們也說了,說話人說的內容,跟戰場上根本不相符。如果讓他們真按著戰場上的實情來說,只怕也沒有人聽了。不必管他們。說話人賺些衣食,百姓們得了快樂,他們兩得其便。而是軍隊和官府要有自己的體系,依據實情,向百姓宣傳。不只是用說話的形式,諸般娛樂形式都可以用。不是為了賺錢,而是讓百姓知道軍隊是怎麽打仗的。軍隊為什麽要打仗,面臨多少困難,戰場上要死多少人。為什麽這支軍隊,作戰這麽勇猛,為什麽他們不怕死。”
陳求道點了點頭:“觀察說的是。若官府不說,百姓就只能聽說話人說。年深日久,說不定他們還會真地認為戰場上打仗就是那樣。”
這是免不了的事。兩宋時期的戰爭,後世由於缺少資料,對戰場上的真實情況後人並不了解。很多後人所了解的,反而是說嶽等故事。對很多人來說,這個時候是高寵挑滑車,雙槍陸文龍,氣死兀術笑死牛皋。真正的戰爭,對於很多人來說,反而是很陌生的事。
不等酒上來,常主管便領著聞十六郎到了樓上。
聞十六郎四十多歲年紀,面容清瘦,頷下幾棵花白胡須。到了樓上,便向眾人行禮。口中道:“小的聞十六郎,見過諸位官人。”
王宵獵道:“聽聞你說的鐵騎兒,極受百姓歡迎。今日我們為這位邵統製接風,你上來說一段。說得好了,自有賞錢。”
常主管並沒有說王宵獵等人的身份。聞十六郎看一眼,便知道這些人身份非比尋常,心裡打起十二分小心。依著吩咐,到窗下站了,擺開自己的樂器等等。
清一聲嗓子,聞十六郎高聲道:“話說那靖——”
王宵獵擺一擺手:“不必從頭開始講。隻揀你最得意的部分,講一小段給我們聽。”
聞十六郎急忙稱是。低頭想了一會,道:“好。便講一段遊擊將軍邵統製單騎闖金陣的故事——”
邵凌一愣。低聲對王宵獵道:“觀察,什麽時候我還是遊擊將軍了?”
王宵獵笑道:“不必管他。本朝官製繁複,民間許多搞不明白,加個將軍聽著威風。”
遊擊將軍是武散官,二十九階中的第十三階,從五品下。神宗朝之後,罷武散官,之後就沒有除授了。不過百姓哪裡搞得清官職名目?此時流行說三分,說話人便照著三國時的樣子,給將領封了各種名目的將軍。說著順嘴,百姓聽起來也威風。
這倒不是憑空胡說。便如張浚到了陝西後,特意封壇,拜曲端為威武大將軍。這威武大將軍不是武散官,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只是登壇拜將顯得隆重。
見眾人沒有說話,聞十六郎便就開講。看大家聽得認真,越說越是興起。在他嘴裡,邵凌手中一杆長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個人挑翻了幾百人,直殺得金軍大散。
邵凌聽得兩眼發直,呆呆看著唾沫橫飛的聞十六郎,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假的。
一段說完,聞十六郎拱手:“小的嘴拙,還請諸位官人莫怪。”
王宵獵笑著道:“你說的十分好了。這裡十兩銀子,算是你今天的賞錢。”
說完,示意崔青取了銀子,賞給聞十六郎。
聞十六郎哪裡得過這麽多賞錢?不斷地千恩萬謝。 拿著銀子下樓,像踩在棉花堆裡一般。
酒菜上來。王宵獵舉杯,笑著道:“不想陝州一戰,在百姓的眼中如此。邵凌做統製百姓尤覺得不滿足,還要加個將軍。來,我們且飲一滿杯!”
邵凌忙道:“說話人亂說——”
王宵獵笑著道:“我們聽個樂呵而已,且飲酒。”
放下酒杯,王宵獵道:“百姓們尋個樂子,官府本不該干涉。只是聽說話人所說,與事實實在相差甚遠。百姓們閑暇聽了作樂未嘗不可,但卻不能當真。”
汪若海搖頭道:“尋常百姓沒有見識,這些故事聽多了,如何不當真?”
王宵獵點了點頭,若有所思。是啊,百姓們並不知道戰場如何,這些故事聽得多了,怎麽可能不當真呢?隋唐演義、嶽飛傳、包公案,這些故事被多少人當真?甚至後世的抗日神劇,也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