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到了晚上停了。第二天天不亮,飄飄揚揚又下了起來。
王宵獵等人泡了澡,換了輕便的衣服,在一處溫泉環繞的亭子中議事。
牆邊青松不凋,臘梅已經盛開,在漫天大雪中顯得生機盎然。溫泉池子的中央,擺了一排盛開的菊花,五顏六色。旁邊的池子裡,水冒著熱氣,沒有一絲寒意。
眾人各自落座,士卒上了茶水,又端了些乾果來。
看著四周,王宵獵道:“這處地方一千年前就天下聞名了。不知多少帝王將相,在冬天的時候曾經來泡過溫泉。唐朝時候,相傳太宗、武後等人,都曾經來過這裡,留下不少勝景。”
翟興道:“節帥若是有興,閑時可以遊覽一番。”
王宵獵擺手:“我天生沒有那個興致,還是算了。不過這裡溫泉遍布,在冬天大雪的日子裡,著實別有風味。今天我們這裡相聚,一邊欣賞雪景,一邊說些閑話。”
翟興拱手:“但憑節帥吩咐。”
王宵獵命士卒斟了茶。道:“不必拘謹,閑聊而已。這是去年精選信陽軍好茶,用茉莉窨製的上等好花茶,鎮撫嘗一嘗。”
翟興飲了。讚道:“果然好茶。喝上一口,唇齒留香。”
王宵獵道:“我本來不喜歡這些東西。不管是好茶,還是好物,舉凡吃的、喝的、用的,能用就行了,沒有那麽多講究。但現在我做著京西南路製置使,一路之帥,招待客人太隨便了不好。人啊,生在這個世界上,本就有兩個身份。一個是自己,另一個是自己扮演的角色。扮演這個角色,是不得不為,自己不一定喜歡。希望鎮撫能夠明白,許多事情看得太重。”
翟興沉默了一會。才道:“節帥因何講這些?”
王宵獵道:“我十萬大軍兵臨洛陽,而鎮撫只有不到一萬兵馬,各種各樣的閑言很多。我可以裝作聽不見,也不回答,別人又怎麽樣?只是我一直相信,應該事無不可對人言,避什麽呢?這件事情不講清楚,也怕鎮撫心裡有顧慮。還是說明白好。”
聽到這話,翟興神色一下凝重了起來。
王宵獵說的不錯,十萬大軍兵臨洛陽城下,翟興的幾千人實在微不足道。最近一段時間,各種各樣的傳言非常多。翟興的許多手下都提醒,要小心王宵獵圖謀洛陽,乘機吞並自己。先前王宵獵救援陝州的時候,就吞並了李彥仙,讓許多勢力警惕。
看了翟興的樣子,王宵獵揮手道:“看來周圍勸鎮撫的人也不少啊。沒必要。金虜南侵,天下百姓皆受其難。現在我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驅逐金虜,恢復中原。只要跟金人打仗,只要受惜百姓,我都會敬他是個英雄。李都統所部並入我軍,是因為實在守不住陝州了。哪怕我用盡全力,欒川、盧氏一帶的山路也太過於崎嶇,無法在陝州一帶長期用兵。沒有辦法,只能暫時放棄陝州,兩軍合為一軍。現在李都統是我軍中的第二人,其他人皆在其下,鎮撫也看到了。”
翟興道:“我明白。節帥待李都統如何,天下人都看得清楚。”
看著翟興,王宵獵微微搖了搖頭:“只怕鎮撫不明白,天下人也不明白。與李都統合兵一處,李都統從此就居我之下,只怕他心裡是不怎麽願意的。不過換個角度想,你們覺得我滿意嗎?”
翟興沒想到王宵獵這麽問,一下子怔在那裡。
王宵獵道:“我也不滿意。這件事情,是不得不為,而不是我想這樣。李都統到了我軍中,地位低了不行,無法向李都統和他的老兵交待。地位高了呢?不說分我的軍權這些事情,最簡單的,兩軍建立的理念完不同。很長一段時間,李都統都理解不了我軍中為何如此配置,為什麽這件事情這個人拿主意,那件事情那個人拿主意。幾個月的時間,都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
說到這裡,王宵獵對一邊的李彥仙道:“都統,這些話我以前不好說,現在終於能說了,你千萬不要見怪。這一年的時間,經過磨礪,你終於能夠挑起大任了,實在是不容易啊。”
李彥仙拱手:“多謝節帥一直忍耐,我才有今天。”
王宵獵道:“有什麽辦法?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像上了一個舞台。有人是主角,有人是配角。有人要演小生,有人要演花臉,有人要演醜角,各有各的活法。不是每個人都想演自己的角色,許多人是不得不為。我想做節帥,率一路大軍嗎?不想的。我想自由自在地活著,不需要看別人臉色,不需要隨時要照顧別人的想法。有百畝地,一方園,再有一座庭院,足夠了。可有什麽辦法呢?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金軍南侵,百姓塗炭,世間難尋一方淨土。隻好強打起精神,招集兵馬,做一方大帥。在這樣一個生靈塗炭,人命如草芥的時代裡,為百姓遮風擋雨!”
看王宵獵神色嚴肅,翟興、李彥仙、汪若海幾個人一起拱手。
看著眾人,王宵獵道:“金軍很強嗎?很強的。崛起一二十年時間,先滅大遼,再破開封,世間有誰敢小覷了他!不過,中原很弱嗎?可以說弱。先是打不過契丹,後邊滅不了西夏,女真人崛起直接把首都破了。但又不能夠說弱。中原幅員遼闊,百姓何止千萬,只要組織起來,何懼區區數十萬女真人?現在天下這個樣子,認真說,北狩二聖有直接責任!現在說這些沒有大用,最重要的是我們組織起來。金軍的兵力,怎麽算最多也只有二十萬。二十萬軍隊多嗎?對於一個大國來說,不多的。但也絕對不能算少。一個戰場,只要有十萬軍隊,就足以掌控形勢。兵力多的一方,必須從戰略上進行布置,削弱敵方的戰爭潛力。而不是把軍隊集中到一個地方,沒有什麽用處。金軍的長處,就是雖然只有二十萬軍隊,卻能夠一次出動十五萬以上用於一個戰場。對方如果沒有相應的布置,很容易被其所乘。”
說到這裡,王宵獵喝了一口茶,停頓一下。看著眾人,才接著說了下去。
“無論是從人力,還是物力,本朝對金軍都具有絕對的優勢。這個優勢為什麽不能轉為勝勢?次要的問題不談,說到底是本朝的軍事制度和戰爭指揮有很大問題。無法把力量動員起來,即使動員起來也無法有效地指揮。我在襄陽三年,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對人民的動員。十二萬軍隊,絕對不是我治下百姓的極限。實際上,對付金軍也不需要極限。只要人民動員起來了,指揮得當,打敗女真人有什麽難的呢?現在覺得難,是帶兵的人各有心思。想著要抓住兵權,想著佔地盤,想著擴大勢力。金軍一來,什麽都沒有了!想那些有什麽用?如果大家都放棄自己的小心思,這場仗實際容易得多。”
翟興聽了,只能拱手道:“慚愧——”
王宵獵擺了擺手:“鎮撫且慢說慚愧。很多時候,這些事情不是由一個人決定的,而是由一個集體決定的。縱然鎮撫不為自己著想,手下將士總是要為自己想的。所以我說,當時與李都統合並,其實我也不怎麽願意。軍隊中多了其他軍隊的人, 他們是一個集體,處理起來非常麻煩。好在大家互相忍讓,用了一年時間,終於合到了一起。如果不合並,我還會招起來足夠的人,選出來足夠的軍官,指揮起來不是方便得多?然而這個世界,不能夠隻做自己想做的事。”
說到這裡,王宵獵轉過頭看著翟興:“鎮撫,你應該明白,我對你的軍隊沒有想法。你只要能夠攻克洛陽,好好守住,我幫你擋住援軍。以後在中原地區,我們互想配合,做一番大事!”
翟興看著王宵獵,許許點了點頭。
一邊的汪若海看看李彥仙,眼色裡有一些不可言說的意味。
王宵獵待人謙和,極少發脾氣,很少說重話,經常使身邊的人忘了他是一軍之帥。今天聽了這番話,汪若海和李彥仙兩人明白,那只是王宵獵不想而已。
手下十萬大軍,王宵獵已經可以左右天下。這個過程中,甚至不需要多顧及別人的想法。
女真人的丁壯全部算上,滿打滿算,不足二十萬兵。出動二十萬兵,金軍的後勤、物資運輸必須用佔領區的漢人,本來就非常危險。面對這樣的兵力,宋朝真正完成動員,應該輕松對付才是。什麽官兵不能打、缺馬之類的說法,雖然有道理,但佔的因素並不大。真正讓宋朝無能力為的,是自己的軍事制度和戰場指揮。而且宋朝的君臣已經忘記了怎麽動員,怎麽組織軍隊,怎麽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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