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長江與漕河的交匯處,過往船隻絡繹不絕,河邊的居民,已經習慣了這幅景象。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官員。
經常有人在岸堤上行走,時不時三五人指指點點,塗塗畫畫的,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風吹兩岸柳成蔭。
被無數河道細化出無數小地,也催生了無盡的綠色,和北方的景致別具一格。
“當~”
山中,寺廟的大鍾聲,悠長而又洪亮,讓山腳下的鄉村,在田地裡乾活的老百姓們,對時間有更清楚的了解。
炊煙從屋頂飄出。
一名穿著長衫的中老年人,把酒壺抱在懷中,醉醺醺的望著山腳下,眼神中滿是向往。
山不高。
所以中年人甚至可以看到山腳下,農戶家中的院子中,在屋簷的下方擺著一架紡車。
一條小桌擺在院中。
七八口人圍著桌子吃飯,有老人,有小孩。
在農舍外是被田埂分出來無數塊的農田,還可以看到留在田裡的犁頭。
人們吃完了飯,歇息片刻,然後返回農田,把牛牽出來,繼續上午的犁田。
犁完了一畝,開始新的一畝。
這幅尋常的農家景象,竟然讓中年人看得如癡如醉,達到了忘我的境界。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響起,寺院的主持,走到那人身旁,陪著他一起看望山腳下。
“百姓安居樂業,修德鍛心,可謂大道之世,貧僧觀練居士從北方回來,不知誕生何障。”
山不高,寺廟不大,但卻是修心的好地方,練子寧已經寄居此廟半個月。
“大師啊。”
練子寧喃喃道:“你看他們身上的衣裳,雖然簡樸乾淨,但並不新,你又看他們桌上的吃食,雖然能夠溫飽,卻也只是如此,你看他們的勞作,雖然勤勞奮進,可也充滿了辛苦。”
老和尚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
這種生活還不好嗎?
“他們衣裳雖然舊,但是能蔽體,讓人們懂禮;他們的食物雖然不豐盛,但是能填飽肚子,讓人們有德;他們勞作雖然辛苦,但是能收獲,讓人們有道。”
老和尚臉上充滿了大智慧,猶如一名道德高深之士。“只有具備了這些,才能讓人們崇尚教化,探索宇宙真理,正是吾道之責。”
“宇,屋邊也。”
“宙,舟輿所極覆也。”
《莊子》:“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這時的“宇”代指一切空間,“宙”代指一切時間。
從“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到“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再到“澤浸昆蟲,威振八宇。”“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等等。
“宇”已不是指某一個具體的方位、處所,而是指所有的空間;這裡的“宙”已經表示沒有開始沒有終末的無限時間,“宇宙”已經無限大。
先民對世界的探索,一直都有文字記載,並且代代傳承且改進。
而現在是明初。
經歷百年的沉淪,宋朝的文明成果已經十不存一,例如數學的成就,終明一朝,也只能談恢復,談不上進步。
中國古文明,宋朝是一道分水嶺。
在宋以前,古文明是不停的進步,包含萬象,哪怕在五胡亂華時期,文明的火種還得以存續;宋亡以後,文明進入了跌宕時期:滑落,興起,再滑落。
儒釋道一體化,已經無法分出你我。
寺廟主持的這番言論,如果在去北平之前,練子寧會很觸動,並覺得正當如此。
可他見過了北平。
北平的一座接一座的工廠,特別是第一次去中華重工總部,那林立的大煙囪,令練子寧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衝擊力。
更讓他恐怖的是,他在北平感受到一種全新的社會模式。
回頭看到山腳下的村莊。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明明是令人向往的社會模式,但是對比北平的模式,練子寧已經感受到兩者的差別。
現在的練子寧,內心中陷入了迷茫,他找不到人生的方向,甚至覺得自己追求的大道是錯誤的。
不但不能把人約束在土地上,反而要把人從土地上釋放出來,不正是北平的模式麽。
練子寧不知道的是,時代的確變了。
宋朝的農業技術水平,已經發展到了解決田地勞作力問題,也就是說,通過宋朝農耕模式,已經誕生農業之外多余的人口。
也正是因為誕生了多余的人口,才支撐了宋朝經濟的繁榮。
所以宋朝誕生了許多的思想。其中對皇權的改變就是代表之一。
而在秦漢時期,因為農耕技術和農作物的落後,是支撐不起工業化的,必定要把人約束在田地上。
簡而言之。
因為技術的進步,為社會模式變革帶來了契機,宋朝自然速度的文明發展是正確的道路。
雖然宋朝被征服,不代表文明的方向是錯的。
練子寧無疑是聰明人。
同樣,他是追求道的人。
不如此,他不會從競爭中脫穎而出並高中榜眼,不如此,他也不會不顧性命直斥朱棣。
這個時代下。
作為智慧,品性,學問最頂尖的人之一,練子寧陷入了迷茫才是正常的。
恰恰因為他看懂了北平模式,和現有大明模式兩者之間巨大的鴻溝。
不只是看到了理論,更是看到了實物。
事實令練子寧無法改變。
“如果真理掌握在了不該有的人手中,那真理還是真理嗎?”練子寧忍不住拿出酒壺,貪婪的飲了大口。
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喝醉。
“阿彌陀佛。”
老和尚雙手合十,低頭閉眼,隨後悲憫的看向練子寧,在老和尚看來,眼前的施主陷入了苦海。
“人性是貪婪的,但是學問是無辜的。”
老和尚的話,充滿了哲學。
哲學一道上,自古中國都是世界之冠,這座不高的山,不大的寺廟,隨便一個和尚,說出了令人歎服的話。
練子寧放下了酒壺,一臉落寞的看向山腳下。
他在這裡看山腳已經半個月,每天日出看到日落,非常的痛苦,因為他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最希望世界充滿秩序和規則的,絕對不是普通老百姓,自古以來,讀書人都在追求這個境界。
無論讀書人私人德性如何,但是對外的學問上,一定是向上的,孜孜不倦的改進。
例如食物。
從百草到五谷,宋朝時,改變了千年來先民的生產作物,猶如引進並改進稻谷。
猶如明末時,引進番薯。
野蠻讓人保留了與自然鬥爭的凶狠,而文明,則讓人脫離獸性,變成了人。
一個文明人,在野蠻的世界,必然被野蠻人所打敗。
甚至文明世界也能被野蠻世界所征服。
但是文明不會消失,只是不存在這方世界了,等著新時代來重新煥發出光彩。
“大師啊。”
“如果這份真理的代價,是以千萬人的性命呢,甚至讓世間陷入地獄,那還是真理嗎?”
練子寧直起了腰,又變成了那個當年在殿堂中,以一篇強國富民的優秀文章,壓下眾多競爭者的博志之士。
老和尚低下了頭。
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當日,練子寧離開了揚州,坐在驢背上,不久後回到了應天府,受到了許多人的追問。
“燕王府充滿了野心!”
練子寧對著人們說道,他也不止說了這麽多。
當然。
他的言論有人深信不疑,也有人雖然相信,但是認為最大的警惕對象應該是晉王。
甚至有人不覺得能出什麽么蛾子,秦王已經死了,最大的威脅已經沒有了。
……
應天府。
當年督辦藍玉大案的錦衣衛指揮使死了,新一代的指揮使,是他推薦的李道信。
本來不是的,可是聖人突然同意了。
李道信是蔣獻提拔起來的人,在一座墓前,李道信祭奠了老上司,因為有他的關照,蔣獻的家人獲得了很好的照顧。
作為錦衣衛的“老人”,這些年來朝廷政局的變化,都被他看在眼裡。
從太子朱標死後,大明的政局,從平穩的爭鬥,變得激烈起來,變相促進了藍玉大案的規模。
而去年秦王死後,政局仿佛又平和了些,至少不再像前兩年那麽反覆。
準確的形容,皇太孫的地位,已經穩固了。
例如前幾個月,聖人下旨:“朕罷丞相,設府、部、都察院分理庶政,事權歸於朝廷。”
“嗣君不許複立丞相。臣下敢以請者置重典。”
“皇親惟謀逆不赦。余罪,宗親會議取上裁。法司隻許舉奏,毋得擅逮。勒諸典章,永為遵守。”
這道聖旨,奠定了日後的政治格局。
讓朝廷獲得了行政權,為藩王畫下了紅線。
還有規定不許用黥剌、剕、劓、閹割之刑等,讓刑法從嚴峻中大改,這些變化背後的意義很大。
李道信乘坐馬車返回城中,坐班司衙,匯總了最近的密文,然後恭敬的進宮面聖。
密文出於葛誠之手。
這位朱棣深信,未來靖難之役中,卻把北平形勢上疏給了朝廷,被朱棣發現大怒誅殺的長史,又一次把北平的形勢,全面的上疏給了朝廷。
準確的說,也就是皇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