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州雖然距離開封不算遠,但考試時間跟成都一樣,足足提前了兩個多月。
到得洋州城外,李含章向眾人告辭,他要獨自去興元府參加漕試。
已經走出幾步,李含章又轉身,把朱銘拉到一邊:“大郎,解試你肯定能中,就算不中也能發解。所以,不須擔心,放松了考便是。”
“不中也能發解?”朱銘有點沒搞懂。
李含章解釋說:“我爹和楊知州,可以薦舉士子直接發解。只要薦舉數量不多,中書省那邊一般不會駁回。”
還有這種操作?
朱銘是真不知道啊!
也就是說,朱銘即便不參加地方考試,也能被保送去京城趕考。
這屬於地方官“薦舉權”的一種,原則上需要中央批準,實際上中央懶得管。反正宋代舉人又沒啥特權,地方舉薦考生再多,中央也無非多閱幾張卷子。
沒有真才實學,舉薦也沒用,該落榜還得落榜。
李含章又說:“薦舉雖然便利,但總不如考上的好聽。大郎可以寫篇文章,讓我爹熟悉一下筆跡。我爹……是洋州解試的主考官。”
“不必了。”朱銘婉言謝絕。
後門都開成這樣了,還要讓主考官幫忙,實在是太過跌份兒。
在王安石改革科舉之前,州判主考進士科,錄事參軍主考諸科。改革之後,還是由州判主考進士科,錄事參軍主考不常設的明法科。
跟明代相比,顯得非常不嚴謹正規,明代的主考官是提學使(道試)和監察禦史(鄉試)。
但還是那句話,宋代舉人沒有特權,再作弊你又能怎地?
李含章離開之後,朱銘與其他士子一道,前往文化用品店買紙。
試題紙,需要自己掏錢買。
“幾位小相公裡面請!”書鋪老板熱情招待。
鄭胖子說:“每人一套試紙,俺來給錢。”
王昶不高興了:“這是俺家的書鋪,誰要你給錢?一人一套,記俺帳上。再多來兩張,寫家狀和保狀。”
朱銘都不好意思再買墨條了,一旦開口,肯定免費。
眾人就在書店裡,把各種狀子寫完。
家狀的內容,有姓名、年齡、家庭狀況、祖宗三代、是否中過舉、中舉過幾次等等。
保狀就是考生互相擔保,保證家狀上的信息為真。若查出是假的,另外兩個擔保人一並坐罪。
搞定這些,大家又結伴前往州衙。
就連鄭胖子都去了,考不考得上無所謂,重在參與。
禮案吏員辦事挺利索,也不存在吃拿卡要,畢竟大部分考生他們得罪不起。
家狀和保狀,官府驗明後蓋章。
按理說要出示戶口本,朱銘沒帶在身上,但那文吏也不管。畢竟是八行士子,刷臉即可,哢哢兩個大印就杵上去。
試題紙也蓋了章,並寫下名字,然後發還給考生。這玩意兒得好好保存,若是造成汙損,今年就別想考試了。
朱銘把試紙放在書箱底部,用幾本書壓著,也沒怎當回事兒。他參加科舉純粹體驗生活,順便找理由拒絕皇帝征辟。
橫豎今後是要造反的!
白崇彥卻特別小心,專門準備了一個竹筒,將試紙卷起來放進去。蓋上蓋子之後,又在外麵包裹油紙,生怕下雨天給淋壞了。
他又對朱銘說:“大郎,這有多的竹筒,伱那樣放著容易折損。”
“也行。”朱銘從善如流。
“成敗在此一舉!”白崇彥給自己打氣兒,按照流行說法,他這種鄉下土財主的兒子,已經稱得上“貧寒士子”。
朱銘拱手說:“祝君高中。”
鄭泓完全沒想考試的事兒,他在山裡無聊得發霉,回到洋州就想著玩耍:“今日沒有相撲戲,可去俺家酒樓觀看雜劇。”
朱銘說道:“行李還沒放好呢。”
“俺自使人拿回去!”鄭泓當即叫來驢車,帶著朱銘、白崇彥去酒樓看戲。
到得酒樓,又讓親隨和車夫,把他們的行李送去鄭家。
白崇彥害怕試卷紙遺失,抱在懷裡不肯交出。
這間酒樓挺大,有上下兩層。
鄭泓邊走邊介紹:“以往隻吃飯時,酒樓的客人才多。自從有了君子茶,喝茶的客人也變多了,一邊品茶,一邊看戲,實為人生樂事。”
宋代也有茶肆,但大部分都很低檔,為普通老百姓提供散茶。
高檔茶樓也有,數量稀少,主要存在於大城市。
鄭家這個酒樓,在洋州算高檔消費場所,客人一般喝不慣散茶,而團茶又比較費事兒,並且還不能反覆衝泡。
綠茶的出現,填補了市場空缺。
現在酒樓裡一直演戲,偶爾還有相撲。即便不在飯點,也有客人前來,有錢人喝一二等綠茶,囊中羞澀的喝三等綠茶。
即便是三等綠茶,這裡也賣得貴,二十文一碗,茶葉分量要多些。
看戲可以免費,泡一碗茶能看半天,票價全都在茶水裡。綠茶的反覆衝泡功能,提供了持續喝茶看戲的可能。
此時正是半下午,酒樓裡都快坐滿了。
洋州再怎麽商業凋敝,也是整個利州路排第二的城市,從來不會缺少有錢人。
鄭泓選了一張靠前的桌子,泡上三杯一等綠茶,又叫了些蜜餞果脯。
“這演楊貴妃的,是洋州名伶王壽奴,唐明皇是她丈夫。”鄭泓嚼著蜜餞做演員介紹。
朱銘好奇問:“他們夫妻是自由身嗎?”
鄭泓說道:“朝廷不再養官奴,也奉勸民間不養私奴。其實奴不奴都無所謂,養奴不劃算,還得供他們吃喝。簽文契更省事,有五年的,有十年的,到了期限,各不相欠。”
這是經濟繁榮帶來的社會轉變,以契約形式雇傭演員,比養一幫演員做奴婢更劃算。
宋代也不分什麽坤班,女人照樣能登台,有名有姓的女明星就一大堆,她們的收入甚至遠遠高過小商人。
越是大城市,老百姓就越“重女輕男”。
北宋開封是“中下之戶不重生男,生女則愛護如捧璧擎珠”,南宋杭州是“風俗尚侈,細民有女則喜,生男則不舉(丟棄男嬰)”。
原因很簡單,城市居民又不種地,養那麽多男丁也沒啥用,反而是女兒更容易找工作,結婚的花銷也沒那麽大。
“哈哈哈哈!”
觀眾們忽然爆發出一陣哄笑,卻是舞台上在插科打諢。
這出雜劇,是根據北宋短篇《楊太真外傳》改編的。大部分台詞為念白形式,演著演著突然又唱起來,中間還夾雜著諸多笑料。
朱銘還是第一次看宋代雜劇,覺得頗有意思。
台上演完一幕,中間還有串場表演。
兩個演員在那兒翻跟頭,又有個媒婆樣子的,由男演員塗脂抹粉反串,嬉笑怒罵有點像單口相聲。
這些串場表演結束,媒婆也翻著跟頭離開,中途故意把塞在胸口的布團弄掉。媒婆翻跟頭都快下場了,匆匆忙忙又跑回來,撿起布團塞回胸前,還雙手托了托,朝台下觀眾拋個媚眼。
“哈哈哈哈!”
鄭泓被逗得拍桌子大笑,他是俗人,就喜歡看這種。
白崇彥也看得津津有味,鄉下只有逢年過節、婚喪嫁娶,才會請來戲班子演出。他平時在書院,也沒啥娛樂活動,這種表演他並不討厭。
媒婆走後,楊貴妃再次回到台上,換了身行頭邊走邊唱。
看著看著,朱銘感覺味道不對,舞台上的某些對話,怎麽好像在暗諷蔡京是奸相?
朱銘問道:“這出雜劇,演多少年了?”
鄭泓回答:“已經有幾十年,今年有位興元府的雜劇名家,將這《楊太真外傳》又改動了些,比以前演的老戲更滑稽逗趣。”
朱銘沒有再問,他已經可以確認,有人在故意諷刺蔡京。
這種還屬於小兒科,開封雜劇才狠呢。
那出雜劇的內容為——
蔡京的弟弟蔡卞,想把老丈人王安石捧上去,在祭祀孔子時重新排座位。
孔子請王安石坐下,王安石請孟子上座。
孟子推辭,對王安石說:“座次該按爵位排,我是公爵,你是真王,你該坐我前面。”
王安石又請顏回上座。
顏回說:“我只是陋巷匹夫,沒有建功立業,你才是世間真儒。”
於是,王安石落座,僅排在孔子之下。
孔子也坐不住了,連忙避位退讓,請王安石坐自己的主位。
王安石惶恐推辭。
子路在外面,看得憤怒不已,跑去禮室找到公冶長(孔子女婿),把公冶長拖出孔廟就一通臭罵。
公冶長懵逼道:“我犯了什麽錯,你罵我幹啥?”
子路指著殿內:“你也不知道護著老丈人,你看看別人家的女婿(蔡卞)。”
那出雜劇,把蔡京、蔡卞、王安石黑到天際,而且就是在今年開演的。
蔡京、蔡卞為了鞏固自身地位,去年攛掇宋徽宗追封王安石為舒王。
而在此之前,王安石已經配祀孔廟。
爵位一改動,座次也該改動,孔子和王安石都是王爵,孟子、顏回等人全是公爵。
民間傳來傳去,就變成了王安石要排到孔廟第二。讀書人對此義憤填膺,遂編雜劇諷刺此事,絲毫不給蔡相公面子。
孔廟事件,是王安石被儒生唾棄的主要原因之一,而且謠言越傳越真,就連當世大儒都紛紛發表反對意見。
眼前這出《楊太真外傳》, 明裡暗裡諷刺蔡京,估計也是受去年的孔廟事件影響。
王安石若地下有知,估計要掀開棺材板,跑出來胖揍蔡京一頓。
時間漸漸過去,鄭胖子喊了些酒菜,三人便在酒樓裡吃喝。
直至傍晚,結伴前往鄭家。
客房已經安排好,行李便在客房中,朱銘住東廂,白崇彥住西廂,都在一個院子裡。
剛搬出交椅,在院子裡坐下聊天,忽然就有人進來。
鄭元儀盛裝打扮,不但頭上插滿發飾,身上還掛著一些玉飾,搞得就像要去禮佛一般。
“二哥不在嗎?”鄭元儀似乎是來找鄭泓的,眼睛卻一直盯著朱銘,還驚喜道,“哎呀,朱家哥哥也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