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不必拘禮,”宇文常微笑作揖,“請坐。”
宇文常很年輕,剛滿三十歲,他並非進士官,而是恩蔭授官。
其父宇文昌齡,長期在少數民族和邊疆地區任職。即便升遷為監察禦史,還是主動請調去邊疆,再轉升為戶部侍郎和開封府尹。
蔡京上位,宇文昌齡立即被貶,先後在青州、杭州、越州做知州(知府)。
前些年,病死在越州任上。
因為父親得罪過蔡京,宇文常恩蔭做官之後,熬了近十年資歷,卻被扔到這鳥不拉屎的黎州。
同是天涯被貶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雖然之前沒有見過面,但宇文常天然覺得朱銘親近:“邸報上語焉不詳,隻知成功被禁學禁書,究竟是怎得罪了官家?”
“可能是跟花石綱有關。”朱銘簡單解釋了一下。
“唉,”宇文常歎息,“家父正是因為阻撓花石綱,從杭州知府被貶為越州知州。家父做開封府尹時,因為得罪奸黨,轉為戶部侍郎。又在戶部得罪奸黨,從此外放地方難以回京。”
朱銘拱手道:“令尊為國為民,在下佩服之至。”
歷史上,宇文常的遭遇,比他爹要慘得多。
他在黎州政績斐然,升為提舉成都府路茶馬司。在茶馬司同樣政績斐然,卻斷了某些人的財路,又被扔去遍地蠻夷的夔州,直接病死在夔州任上。
宇文常不喜歡玩虛的直奔主題道:“黎州只有一縣,知州與知縣難免有齟齬。不如這樣,成功管理民事,我盡量不乾預。至於其他,成功也盡量不乾預。若有矛盾,協商解決。如何?”
這架子放得夠低了,他身為知州,做事完全不用給朱銘打招呼。
“當依太守所言,”朱銘認為可行,又說,“在下初來乍到,不知黎州之情,還請太守不吝賜教。”
宇文常忍不住歎息:“唉,黎州事務,無非安撫蠻夷、互市買馬。”
朱銘問道:“太守何故唉歎?”
宇文常解釋道:“黎州原本用布匹買馬,歲額2100貫,由知州負責此事。後來置茶榷場,改為以茶換馬,隸屬於成都府路茶馬司。知州不得插手,歲額也增漲為4000貫。黎州買馬,馬兵千余人,耗費實多。茶馬司以空劵購馬,夷人亦多怨恨。”
這裡所言“馬兵”,並非騎馬打仗的士兵,而是專門押運茶馬的廂軍。
他們形同民夫毫無戰鬥力可言。而且各種吃空餉,實有一兩百人就頂天了。
幾十年前改革新法,從轉運司借了52萬貫,從常平司借了20萬貫,專門用於黎州買馬事務。如今一文錢都沒歸還,完全成了筆爛帳。甚至,連買馬錢也經常不給,直接打白條交給蠻夷充數。
同時,四川的茶園主,被搞得大量破產。
茶馬司是幾面通吃,吃完朝廷吃茶戶,吃完茶戶吃蠻夷。
還是那句話,錢特麽去哪兒了?
這種事情,知州已經無權插手,都是茶馬系統在管理。
宇文常說:“蠻夷賣馬,卻只能領到白劵,他們自然心懷不滿,劫掠漢民的事情日漸增多。所以我才整頓廂軍,滿編可戰之兵,防備蠻夷叛亂生事。”
朱銘說道:“茶馬司不整頓,再怎麽防備也無濟於事。”
宇文常說:“我已上疏朝廷,或許能有改觀。”
成都茶馬司搞得太過分,宇文常的奏疏送到朝廷,蜀籍官員趁機串聯推動。所以歷史上,宇文常居然真被調回老家,去管理成都府路茶馬司。
經他整頓之後,成效顯著,但很快又被調離。
人走政息,僅幾年時間,就再次爛掉。
宇文常又說:“大理國請求在大渡河以南築城互市,城池可由黎州修築。之前被我拒絕了,他們竟借著新國王繼位,譴使去東京重提此事。前番收到朝廷問詢,我已陳述利害,或許明年朝廷會派使者來,成功見了使者一定要嚴詞拒絕。”
朱銘問道:“築城互市不好嗎?不但能增加黎州課稅,還能將官府和漢人勢力,擴張到大渡河以南區域。”
“誰不願開疆拓土呢?”宇文常連連搖頭,“若是大宋兵強馬壯,根本不須大理國請求,我自己就去大渡河以南築城了。但如今兵疲民乏,西夏之戰還未打完,聽說奸黨又攛掇著攻遼。西南之地,哪還能再生邊患?”
朱銘說道:“確實如此。”
宇文常繼續說:“一旦官府到大渡河以南築城,必然讓蠻夷如臨大敵,從此之後摩擦不斷。而大理國也可借著互市,打探黎州虛實,遲早有一天會大舉北侵。南方諸蠻,乃抵禦大理國之屏障,築城互市,不但會激怒蠻夷,還會引來大理國覬覦。若如此做,極有可能讓蠻夷與大理國合流,他們約好了一起來攻打黎州!”
如今的四川官員,都在主動激起蠻夷叛亂,然後平叛立功升遷。
宇文常完全可以接受大理國的請求,築城互市撈取政績,然後拍拍屁股升遷走人。至於今後出現邊患,那是繼任者的事情,跟他宇文常無關。
但宇文常沒有這樣做,他在為國家長遠考慮。
真沒有其他好辦法黎州就幾百個廂軍能打仗,而南方生夷卻有幾十萬。如果激怒生夷把他們推到大理國懷抱,西南地區從此將不得安寧。
正是宇文常,確定了對待生夷和大理國的方略,整個南宋都沒有鬧出事兒。
因此百年之後,還有人寫下詩句:玉斧河西邊境靜,州人偏頌宇文常。
“管好你手下的屬吏,莫讓他們殘害百姓,”宇文常提醒道,“黎州漢民本就不多,官府盤剝卻日趨嚴重,每年都有漢民破產逃亡,去投靠周邊的蠻夷,然後帶著蠻夷劫掠漢人。”
朱銘說道:“縣衙屬吏我會管好,但茶馬司怎麽辦?他們是肯定要盤剝百姓的。”
宇文常無言以答,只能暗自搖頭。
黎州有茶馬司的派出機構,知州和知縣都管不了。他們吃馬兵的空餉人手不夠的時候,就會勒令地方官吏強征民夫。
沉默半晌,宇文常說:“做好分內之事即可。”
朱銘拱手稱是。
宇文常忽然笑道:“召集隨從,我帶你出城看看。”
朱銘把白勝、張鏜、李寶叫上,騎著四匹馬在州衙等候。
不多時,宇文常也牽馬出來,身邊跟著幾個親隨。
眾人驅馳向南,很快來到一個河邊小鎮。
宇文常立馬鎮外,說道:“此為漢源鎮,東邊還有個通望鎮,從南邊來的生夷,便在這兩鎮互市買賣。至於西邊的五部落蠻,他們直接到州城交易。”
朱銘問道:“五部落蠻,究竟是什麽來頭?怎全都有漢姓?”
宇文常道:“說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漢人,風俗習慣完全不同。唐時他們被稱為兩面羌,可能是學會了說漢話的羌人。五部落蠻極為狡猾,我若有五千大軍,必定先把五部落蠻給滅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五部落蠻還真就在臥榻之側,最為接近漢人聚居地,而且沒有大渡河天險阻隔。
“五部蠻作戰極為悍勇嗎?”朱銘問道。
宇文常搖頭:“他們穿的是皮甲,武器也只是土弓、土槍,野外打仗其實並不強悍。但他們多居住在山中,壘石為碉堡,一村往往有數堡。那些堡壘也不難攻打,但難免有所傷亡。攻下一個村落,非得死傷一二十人不可,我哪有恁多兵力去消耗?”
這就有點尷尬了,五部落蠻是屬烏龜的,遇到官兵就躲進龜殼裡不出來。
那些簡易小型石堡,可以用火炮教他們做人。都不須使用重炮,一兩百斤重的野戰炮,幾炮就能擊垮碉堡。
朱銘問道:“可否用拋石車?”
宇文常反問:“成功會造拋石車嗎?”
“可以嘗試一下,應該不難。”朱銘說道。
宇文常笑道:“那成功可以造幾架出來,今後五部落蠻再敢來劫掠,便用拋石車去砸他們的石堡。”
朱銘又問:“河邊都種稻米?”
朱銘問的是漢水,也就是流沙河。宋代的漢源縣城,不在大渡河邊上,而是在漢水的中遊。
宇文常說:“河邊種稻米和油菜,旱地種粟米和高粱。”
朱銘說道:“我帶了些玉米紅薯來,可在旱地種植,特別是山地。”
“玉米紅薯,我也略有耳聞,明年可在黎州推種。”宇文常頗為高興。
眾人繼續騎馬南行,一直來到大渡河邊,朱銘問道:“從漢源鎮至此,百姓衣著似有不同。”
宇文常說:“皆熟夷也,已會說漢話,也學會了種稻米。這邊有兩千余戶熟夷,已編制保甲,願意聽從官府政令。但他們長期受官吏盤剝,早已怨聲載道,我上任之後盡量安撫,可是總有胥吏陽奉陰違。”
“可改了漢名漢姓?”朱銘問道。
宇文常說:“只有裡正和保甲長,才有漢名漢姓,每年按照定額繳納賦稅。”
朱銘知道第一步該怎辦了,勸導這裡的熟夷種玉米紅薯,同時懲治盤剝他們的胥吏。獲得熟夷認可之後,給他們改漢名漢姓,然後進行編戶齊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