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們入營之後,看到在營門後不遠處立著的韓增,趕緊就滾鞍下馬,朝著韓增跑來。
“問將軍安!”一名不到二十歲的小將站了出來,率先行軍禮向韓增問安。
“問將軍安!”後面一眾騎士立刻就跟上問道。
這名領頭行禮的小將名字叫做韓德,是韓增收養的一個義子。
韓德自幼跟隨韓增身邊,今年雖然不過只有十八歲,但是弓馬騎射都練得樣樣精通。
韓增只有一個嫡子名曰韓寶,一直體弱多病,常年臥病不起,雖然也被孝昭皇帝征到羽林郎裡當了郎官,但是注定和真正的軍旅生涯無緣了。
所以,韓增不管是在當執金吾巡守長安城的時候,還是此次領兵出征,都會將這義子韓德帶在自己的身邊,率領自己的私兵部曲。
在七王之亂後,大漢的歷代天子不僅收緊了諸侯王的兵權,也收緊了軍中將軍校尉的兵權。
中上層的將軍校尉所豢養的私兵部曲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是卻又都有一個約定俗成的數目。
縱使是當年風頭最盛的衛青將軍將軍和霍去病將軍,他們所能統帶的私兵部曲也不過五百人罷了。
現在的大將軍霍光,真正有名有份的私兵部曲,也不過是二百余人,所以其余將軍麾下的私兵部曲就更少了。
而校尉、軍侯所能統轄的私兵部曲的人數就更要逐層遞減。
此次出征,韓增就只不過帶了五十名私兵,恰好能夠編成一屯,屯長正是他的義子韓德。
可不能小看這區區一屯人馬,他們全部都是募兵,跟在韓增身邊長則十余年,短則三五年。
不分寒暑,日日夜夜都要操練,戰力不是那些隻用在軍中服役兩年的普通正卒可以相比的。
毫不誇張地說,這一屯五十人的私兵部曲,真的在戰場是發起狠來,起碼可以從正面衝散三百郡國騎士。
因為戰力很強,所以在韓增的這一路大軍當中,這些一屯的私兵部曲常常被其他兵卒稱作“陷陣屯”。
“將軍,我等回來遲了!”韓德說道。
“不遲不遲,今日能趕回來,實屬不易!”
韓增欣慰地拍了拍韓德的肩膀,確定對方沒有任何的受傷之後,又是滿意地連連點頭。
他數了數跟在韓德身後的那些騎士數量,去的時候八個人,如今回來的時候還是八個人。
沒有出現任何的折損,這讓韓增更加覺得滿意。
“其余的人都先下去歇息吧,讓夥頭給你們每個人都加上半斤狗肉和一升淡酒,就說是我同意的。”韓增對那些騎士大聲說道。
這半斤狗肉和一升淡酒,在長安城北城郭的酒肆裡,加起來也不過值個百余錢,但是在這茫茫的荒漠草原上,已經是極好的夥食了。
年輕的騎士們聽到之後,立刻就是一陣歡呼,他們又向韓增行了一個軍禮之後,就牽著各自的戰馬向大營內走去,一路上自然有相熟的兵卒前來相賀。
別人都走了,但是韓德卻沒有走。
此時四下無人,韓增臉上的表情就更多了一分的慈愛。
“你們這一路可有遇到什麽危險?”
“勞煩父親掛念,我等在一路上都沒有遇到太大的險情,來去都異常順利,倒是前日碰上了一隊匈奴的騎兵,被我們乾乾淨淨地殺盡了,斬下人頭十五級!”
“可有留下活口?”韓增問道。
“倒是有一兩個,我等當時就已經審問過了,但那些匈奴人的嘴硬得很,任憑我如何拷打,他們也沒有透露匈奴大部的走向。”
韓增有一些失望地點了點頭。
這一路上,他們其實也遇到了不少小股的匈奴人,但是他們要麽就是不願意吐露實情,要麽就是真的不知實情。
韓增又看了看韓德戰馬的馬鞍處,卻並沒有看到任何匈奴人的頭顱。
韓德看出了韓增的疑惑,他那硬朗英俊的臉上立刻就露出一抹靦腆的笑。
“斬下來的匈奴首級,我都分給弟兄們了,他們比我更需要這戰功。”
“好好好!”韓增一連說了幾個好字,欣慰更多了幾分。
他沒想到平日自己說的那些話,倒是都讓這豎子給聽了進去。
“那我讓你送去的信,可有送到田將軍的手中?”
“五日至少我等就將信送到了,田順將軍他們當時正駐扎在余吾水東岸”
“余吾水東岸?”
韓增有一些疑惑,心中更覺得奇怪。
余吾水是單於庭西南方向一條季節性的河流,到這個季節幾乎已經乾旱了,最重要的是距離大漢的邊塞只有八百余裡。
韓增所部出塞一千二百裡,尚且覺得不夠,這田順所部怎麽走得比自己還要近?
“走,跟我去中軍大帳!”韓增皺著眉頭說道。
“唯!”
片刻之後,韓增與韓德來到了中軍大帳內,他立刻就在輿圖上再次確認了余吾水的位置。
沒錯,這余吾水距離大漢邊境不過八百裡,到韓增所部此刻所在的烏員大概也是八百裡。
不管田順所部遇到了什麽意外的情況,都不可能只出塞八百裡——除非他們與匈奴人大部發生了交鋒。
除此之外,韓增只能想到“故意拖延”這四個字。
“田順將軍可有覆信給我?”韓增問道。
“有!”韓德從背後解下了傳信筒交給了韓增。
韓增檢查確定印泥都完好無損之後,才拆開傳信筒,從裡面將信件倒了出來。
他打開這封信,一目十行地往下讀去,心中感到更加疑惑不解。
十日之前,因為韓增始終沒有尋找到匈奴人的蹤影,所以才派韓德去聯絡離自己最近的田順,想看看對方有沒有什麽。
他萬萬沒有想到,田順竟然只出塞八百裡?
而在這封回信當中,田順說得更是語焉不詳,只是含糊不清地提到會在余吾水的上下遊停留幾日,繼續搜尋匈奴人的蹤跡。
丹餘吾水離大漢邊境並不遠,匈奴人現在不在那裡,之後又怎麽可能再次自投羅網呢?
田順雖然不像韓增一樣出身將門,但是他的身世也非常顯赫,是前朝丞相田千秋的兒子,而田千秋更是大將軍霍光的摯友。
這田順曾經擔任過雲中郡的都尉,也算是一個在邊郡打熬了許多年的武將,怎麽可能會到意識不到余吾水邊絕對沒有匈奴人的事情呢?
如此看下來,韓增覺得對方的舉動就更加透露出詭異了。
“你在田將軍的大營當中一共待了幾日?”韓增繼續問道。
“隻歇息了一夜,隔日的清晨,田將軍就讓我等立刻返程了。”
“那你在他們的大營中,可看到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韓德不明白韓增為何如此發問,但是仍然就細細地在腦海中思考了起來。
“要說反常的地方似乎也有幾處,只是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奇怪……”韓德似乎有一些猶豫。
“你隻管說,我自會分辨。”
“唯!”
韓增讓韓德坐了下來,親自用粗陶製成的茶碗給他倒了一杯茶。
“我等一進營門,就立刻被人收去了兵器,把信交給田將軍之後,就被帶到一處偏遠的營帳中歇息,守在帳外的兵卒還不讓我等隨意走動。”
“隔日起來之後,立刻就有人送來了田順將軍的回信,讓我等趕緊回來。”
韓增明白了,田順應該在有意隱藏一些事情。
“穿營而過的時候,還看到了什麽,都可以講與我聽!”
“他們似乎打了一場勝仗,我等看到不少馬匹的鞍韉上掛有匈奴人的頭顱……但是……”
“嗯,說下去!”韓增追問道。
“但是我草草看了一眼那些人頭,他們的頭髮都已經被完全剃掉了,與我們斬殺的這些匈奴人很是不同。”
韓增心頭一沉,感到一陣膽寒和心涼。
大漢已經有很多年頭沒有大規模地用兵了,年輕的韓德雖然參與過緝盜,也曾經到邊郡來歷練過許多次,但是終究還沒有上過血淋淋的戰場。
所以他只是一個新兵,對戰場上的許多事情都不甚了解。
但是韓增就不一樣了,他出生在將門,從小就聽過許多可以讓人不寒而栗的事情。
將那些人頭上的發辮都剃乾淨,當然不是為了作踐那些死人,而是為了刻意隱藏人頭上的痕跡,讓人無法從頭髮上認出他們的真實身份。
殺良冒功——這四個字從韓增的腦袋裡面崩了出來。
韓增和田順並不相熟,但是知道對方在雲中郡都尉任上的時候,所部人馬常常能夠立下戰功,所以才被拔擢為虎牙將軍。
而這雲中郡邊兵殺良冒功的陋習,韓增更是早就有所耳聞了,只是一直不敢確信。
如今他聽韓德說完之後,終於確定了。
而且田順恐怕不只做了殺良冒功這件事情,他神神秘秘又遮遮掩掩,應該還有更大的陰謀。
“還有何事?”韓增又問道。
“田將軍似乎在準備拔營。”
信中說了要再滯留幾日,但是卻在準備拔營,這又是在欲蓋彌彰。
這虎牙將軍的葫蘆裡,到底裝的是什麽藥?
韓增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是大漢的境內有什麽異動?
“你立刻將最近來到營內送糧草的糧官給我找來,我要見他!”
“唯!”
韓德沒有任何的猶豫,站起來就要往外走,連案上的那碗水都沒有來得及喝,韓增不免有一些愧疚。
“等等!”
“將軍?”
“把人找來之後,你先好好歇息,睡一覺。”
“唯!”韓德行軍禮道,然後就跑了出去。
韓增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那幅輿圖上,再一次將幾路大軍出塞的位置重新確認好。
看著五個相隔甚遠的點,韓增的腦海中出現了一些飄忽不定的念頭,但是卻又怎麽都抓不住。
他放慢思緒,一點點回顧整個出兵的方略,終於是發現了一點問題。
五路大軍當中,田廣明和范明友這兩部人馬是從河西走廊沿線的邊郡出塞的,距離長安城最近。
這樣算下來,這兩路大軍雖然是與其余幾路大軍同一日出塞的,但是他們所行的距離是最短的——而且至少要短上許多。
韓增有些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一件事情,這兩路大軍的領兵主將都與霍黨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田順也是如此。
如果出塞的距離相同,那麽范明友所部和田廣明所部會是最快回到長安城的,隨後就是田順所部。
與生俱來的敏銳嗅覺,讓韓增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他先是覺得一陣欣喜,但是隨即就像冬天掉到了黃河裡一樣,通體惡寒!
難道……
韓增一時間汗如雨下,整個人感到一陣眩暈,身上的毛孔更是如同針扎著一樣疼。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了下來,心中飛快地開始計算了起來。
韓增很不情願往那個方向想,但是再次確認之後,他卻不得不承認這是唯一能將如今的局面全部解釋清楚的原因。
他心亂如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在這個時候,韓德將一個風塵仆仆的官員領了進來,此人是雲中郡太守府的一個兩百石的嗇夫,就是他將這次的糧草送來的。
韓增定了定神,讓對方坐在了一張小榻上,端起了一副領兵主將的架子,讓後者有些惶恐。
“韓德,莫要走,先留在此處等候。”
“唯!”
韓增轉向了這個屬官問道:“敢問使君尊姓大名?”
“將軍折煞下官了,下官賤姓東郭,單名一個吉字。”
來給大軍押運糧草,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大軍在大漠中四處移動,雖然一日不停地向後方派斥候上報位置,但是難免有失去聯絡的時候,所以押送糧草的隊伍就很容易失期。
失期是要軍法處置的,所以負責此事的屬官自然很惶恐。
這一次,東郭吉就遲了一日,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如今看韓增面色和緩,也稍稍放松下來。
“東郭使君莫擔心,我叫你來不為其他的事情,只是離家太久,想知道大漢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大事,權當一解思鄉之愁。”
東郭吉一聽,松了一口氣。
“將軍隻管問,只是下官品秩低微,又住在邊郡,恐怕並不能知道太多的事情。”
“嗯,你與我說一說,最近府衙裡有沒有收到過什麽重要的詔令也可以。”
“這……”東郭吉猶豫就應了下來。
“下官是十月二十那一日離開的雲中,在那之前的半個月裡,雲中郡的太守府收到過不少詔令,但通行天下的詔令只有一道。”
“那道詔令說的是何事?”
“縣官在詔令裡說了要恢復天下臣民直接向縣官上書的祖製,並且由禦史大夫府專門負責此事。”
韓增心中“咯噔”了一下,不好的預感又強烈了幾分。
“還有何事?”
“聽那些傳信的驛卒說起,大將軍因為此事被天子氣得病倒了,只是他們和下官一樣位卑言輕,也許是道聽途說,並無真憑實據。”
捕風逐影,也有空穴來風。
韓增憑著這些斷斷續續的線索,已經得出了一個大概的結論。
長安城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麽。
只是因為路途遙遠,還沒有傳到軍中而已。
說不定此刻的長安城已經血流成河了。
而田順的反常說不定就是與此事有關。
韓增又問了這東郭吉許多事情,直到確認最後再也沒有更多有用的信息之後,才暫時作罷。
“東郭使君一路風塵,下去歇息吧。”
“諾!”
東郭吉走了,這大帳重新恢復了安靜。
韓增焦急地來回踱著步,心中反覆盤算著,下一步到底該怎麽做。
“將軍,是有什麽緊急的軍情嗎?”不明情況的韓德問道。
“嗯。”
“難道將軍是知道敵人在何處了?”韓德有些興奮地問道。
韓增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他確實知道敵人在何處了,只是這敵人卻不是匈奴人
此事,他不知道該如何對韓德說出來,甚至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因為這一切都還只是他的猜測。
韓增總不能直接了當地告訴韓德:長安有變,范明友、田廣明和田順等人要率兵行不軌之事吧。
這恐怕會當場將韓德這個年輕人嚇出失心瘋來。
現在,是他這個主將要拿主意的時候。
他可以選擇假裝什麽都不知道,繼續率領軍隊向北搜尋二百裡,十日之後班師回朝,不管到時候發生什麽變故,他都不會被追究罪責。
但是,如果天子不測,那麽韓增恐怕一輩子都不能卸下心中的枷鎖。
他也可以立刻班師回朝,為了自己的猜測提前返回大漢,去防備那可能發生的災禍。
如果范明友等人真的作亂了,那麽韓增可以為大好江山立下一個不世的功勳;但是如果范明友等人沒有作亂,他則很有可能背上怯戰不前的罪名。
不管是哪一種選擇,這看似平靜的烏員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韓增走到了自己的義子面前,看到對方那爆裂開的嘴唇和黝黑的皮膚,一陣心痛。
後者回來半天了,連一口水都還沒有喝上。
韓增將那碗已經飄了一層細細的沙塵的水端了起來,送到了後者的面前。
“建德,在你看來,這建立功勳與保住性命,到底哪個更要緊一些?”韓增問道。
“孩兒雖然是初次跟隨父親出塞,但是身為漢軍一員,自然以馬革裹屍為志向,能為大漢建立功勳,又何懼一死哉?”
韓增一驚,緊接著就有一絲愧疚。
自己口口聲聲要忠於大漢,要為大漢建立功勳。
如今功勳與盡忠就在眼前,他竟然為了苟活而猶豫起來。
甚至還不如韓德這豎子看得清。
韓增再一次重重地拍了拍韓德的肩膀,表示一種肯定。
“傳我的命令,明日辰時,全軍拔營!”
“向北?”韓德驚喜地問道。
“不,向南,回長安!”韓增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求訂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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