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當然看清了丙吉的表情,他沒有任何的憐憫,而是越發冷漠地扔出了一句話。
“朕聽說丙公有三子,正值壯年,明日就抽二人到張掖郡戍邊去吧,以一年為期!”
若說剛才的丙吉還只是驚慌,這一刻就是驚恐了。
天子以前不都是禮賢下士,溫文爾雅的模樣嗎?怎麽突然變得這樣癲悖暴戾了?
這敢於刺殺大漢儲君的丙吉,呆坐在自己的榻上,瞪大雙眼,說不出一句話來。
“陛下,按照成製,丙公一家不用服兵役!”一邊的劉德端著架子說道。
“是朕的詔令有用,還是漢律成製有用?”劉賀輕蔑地看著劉德反問道。
“……”劉德一時無言以對。
按照舊有的軍功爵位製,爵位在公乘以上的人戶,就可以免掉所有徭役。
但是在新軍功爵位製中,劉賀隻規定了可以分田宅,未說減免徭役之事。
廢除舊有軍功爵位製殘余痕跡的時機還沒有到,按照舊製,堂上諸公及子弟多數確實不用服役。
但在,在一人獨治的封建王朝,律法的地位和效力是在天子詔令之下的,又或者說漢律本就是皇權的體現。
若是讓律法凌駕到皇權之上,那還能叫封建君主專製嗎,那就應該叫君主立憲製——這麽洋氣的東西,不符合大漢國情。
以前,劉賀不管是處置霍光還是處置其他的小角色,都盡量以漢律作為準繩。
他的目的在於豎立漢律的威嚴,讓天下官民人人都遵守漢律,營造一個相對公平社會環境。
但是,在強徙三郡百萬之家過程中,劉賀看到了世家大族的滔天權勢。奢望他們與寒門庶民遵守漢律,癡人說夢。
既然世家大族不遵守漢律,那麽劉賀只能名正言順地使用皇權了。
等科舉製順利實行個三年或者五年,這煩人的世家大族不存在了。
到時候再來講“依法治國”也不遲。
“陛下,有漢律在,當然要以漢律作為準繩……”顫顫巍巍的老朽韋賢也站了出來。
四個喜歡唱反調的內閣大學士已經站出來三個了,那麽索性把最後一個也叫出來吧。
“張閣老,你如何看待此事?”劉賀問道。
“陛下體恤庶民,自然仁愛聖明,但是陛下以前曾說過,要立漢律的權威,自然應該……”
“好!”劉賀沒等張安世說完,就猛地大喊了一聲,將其後半句話硬生生地截斷了。
“張閣老要以漢律為準繩,那麽朕就給你漢律!”劉賀劍指堂下說道,“廷尉孔霸!”
“微臣在!”
“把這征兵服役的漢律給朕改了!從今日起,各爵之子、徹侯之子、諸侯之子……天子之子……”
劉賀說到此處就停頓片刻,用鷹隼一般凶狠的眼光,帶著威脅和恐嚇的意味環顧殿中。
“年滿二十五歲之前均要到邊郡戍邊一年!拒不戍邊者,嫡子不得襲爵,庶子不得出仕、科舉!”
這一次,就不是丙吉等人震愕了,而是滿殿的百官公卿都感到震愕了。
他們哪裡會想到,本來只是看出殯的,最後竟然看到自家的頭上來了。
“陛下,這恐怕……”孔霸環顧殿中,僵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接詔。
“嗯?孔霸,能不能改?不能改朕就換個人來改!”劉賀盯著孔霸問道。
“能!能改!”孔霸連忙答道。
“好!今日散朝之後立刻改,把奏書上上來給內閣票擬,給朕批紅!”劉賀的嘴角乍現一抹略顯殘忍的笑容。
“唯!”
到了這一刻,劉賀終於覺得是神清氣爽,他看向如同遭到雷擊的韋賢和張安世等人,神色重歸冷漠。
“幾個閣老,現在有漢律了,那你們可就莫要違反了漢律!”
“……”殿中一片沉默,不只是因為抗拒而沉默,更因為恐懼而沉默。
“為何滿殿無人應答,是對朕的詔令不滿,還是對朕不滿!?”劉賀睥睨群臣道。
“陛下聖明燭照,製律嚴明得體!”安樂連忙領頭拜道。
一眾朝臣如夢初醒,他們想起今日開進長安城的那幾萬新軍。
此刻,何人敢說一個不滿意,那麽殺氣騰騰的漢軍就會出動。
以犁庭掃穴之勢,橫掃這前殿和反對者的宅院,到時候何止是血流成河,怕是流血漂櫓了。
這些精明的人明白自己毫無還手之力,隻得紛紛跟著下拜稱頌。
最後,連張安世們都不得不低下了頭,那丙吉更是臉色蒼白,沒有一絲的血色。只有張老嫗有些局促地跟不上節奏。
“眾卿平身,朕還有話要講!”
“諾!”
“劉德公已經與張老嫗比完了功,還有何人要與張老嫗比功?”劉賀問道。
當然是沒有人再站出來,昌邑劉氏的兩條人命擺在那裡。何人敢與張老嫗比功,那就也要先把兩條人命擺出來。
這比功的標準看著當然非常荒唐,甚至是等同於兒戲。
但是百官公卿當然也看得清楚,這天子哪裡是要比功呢,只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
既然這樣,又何必自己往天子的戈矛上撞呢?沒有人會嫌自己的命長的。
“既然無人與張老嫗比功,那麽朕以為大漢數千萬的寒門庶民亦是大漢根基,何人有異議?”
“陛下聖明,臣等並無異議!”
“既然寒門庶民也是大漢的根基,朕推行新政該不該為他們牟利?”
劉賀不等眾朝臣回應,又一次轉向了張老嫗道:“張老嫗,伱闔家有家訾幾何?”
“回稟陛下,連同車馬家夥事,再加上剛剛賜下來的田宅,闔家家訾三萬錢。”張老嫗說道。
“劉閣老,除去朕給你的封邑,你闔家又有家訾幾何?”劉賀轉向劉德問道。
在天子這疾風驟雨的動作之下,劉德最初那份自傲的心思早已經蕩然無存了。
雖然他仍然在榻上坐得很端正,但是心中卻驚懼不已。
孝武皇帝大行之後,他們許久沒有面對過真正的天子之怒了。
雖然霍光在朝堂上跋扈,但是那是權臣的跋扈,對同儕只能欺壓,不能生殺予奪。
但是天子可不一樣,一揮手就能讓一個大族煙消雲散。
這個道理顯而易見,但是這十多年來,劉德他們竟然有意無意地忘記了。
正是這種遺忘,讓世家大族變得猖狂了起來。
現在,熟悉的感覺終於又回來了。
“嗯?劉閣老不能言語?”
“回稟陛下,微臣家訾二千四百萬錢。”
劉賀冷笑了一聲,在沉默中環視眾人。
“世家大族乃大漢根基,寒門庶民亦為大漢根基,但二者家訾差異如此之大……”
“堂上身著袍服,佩戴組綬的眾卿,就不覺得汗顏嗎?”
“若耕者無田,庶民無財,任由世家大族橫征暴斂……”
“那麽終有一日,寒門庶民中,會再出一個太祖高皇帝那樣的英雄豪傑!”
“到了那一日,諸公及子弟的人頭,恐怕要一地滾滾咯。”
劉賀越說聲音越低,整個前殿的氣氛冷到了極點。
直到這個時候,百官公卿終於明白天子變革的真諦了。
大明到底因何而亡,可能暫時沒有定論。
但是大漢亡於門閥割據,亡於土地兼並,這是不可動搖的公論。
劉賀推行的所有新政和改革,根本目的就是為了挽救大漢滅亡的命運。
鬥倒霍光,罷免三公,裁撤尚書署,推行內閣製,施行科舉製,改製新軍郎衛,打擊巨室大族……
全部行為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減緩土地兼並的趨勢,避免門閥割據的惡果。
只有守住這條底線,才不至於出現“大漢因強而亡”的滑稽結果。
只要大漢能夠屹立不倒,原來歷史上的許多惡果都可以減緩或者避免。
也才有可能實現真正的“富民強漢”。
今日,是劉賀第一次將心中最深處的想法說了出來。
張安世等人也為之一愣,他們換了一種眼神看向天子——震驚、疑惑、難以理解。
大漢的“有識之士”和後世的“有識之士”相比,有一個與生俱來的缺點。
那就是他們從沒有見過一個活了百年的王朝轟然倒塌,他們更不會想到大漢有朝一日會突然崩潰。
雖然有大秦的前車之鑒,但是大秦國祚不過十五年,分崩離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大漢已經存在百余年了,制度、律法和思想日趨完善,怎麽可能赴大秦的後塵呢?
在原來的歷史上,前漢和後漢前赴後繼,玄德也險些賡續漢祚,一旦成功,大漢恐怕真的會萬世一系。
此刻,在張安世等人的心中,大漢一定會永遠存在。
雖然他們口口聲聲說有亡國之兆,但是他們從未想過大漢會真的亡國。
如今,他們突然聽到天子將這危機挑破,下意識隻覺得天子危言聳聽。
可是看到天子那嚴肅的神情,卻又不禁開始深思,並且後怕起來。
天子所說的,竟然有幾分道理。
當殿中的百官公卿順著劉賀的思路往下想的時候,劉賀心中最後一次勸說的話也準備好了。
他再次從上首位上走了下來,走到了大殿中。
他踱步走過內閣大學士的面前,而後又走過九卿二府長官的面前,開始緩緩地說了起來。
“寒門庶民也好,世家大族也罷,都是大漢的民,都是大漢的根基。”
“世家大族勢大,寒門庶族人多,相輔相成,本就不可偏廢。”
“朕知道,天下財富不可平均,天下權勢亦不可平均,能者多勞,勞者多得,天經地義。”
“但是——世家大族不可太過分,否則寒門庶族終有一天會形成滔天之勢,將爾等吞沒。”
“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
“貨惡其棄於地,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不必為己。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
“此乃大同天下!”
“朕以為,在貧富有差的條件之下,這大同天下是最低的標準。”
“如今,巨室大族佔有天下多數的土地,寒門庶民無立錐之地,汝等就不怕兵災加於身?”
“就不怕民心盡失,再出幾個陳勝吳廣和太祖高皇帝那樣的英雄豪傑,讓劉氏宗廟隳壞?”
劉賀的話說得鏗鏘有力,洪亮的聲響在前殿的牆上來回碰撞,形成更大的聲浪,盡然隱隱傳到了殿外。
百官公卿無一人說話,承平太久,他們幾乎從沒有想過這樣的慘狀。
捫心自問,想一想自己的家族平日所做的事情,都覺得有些許心虛。
土地兼並之風如果不刹住,天子今日所形容的事情也許真的會發生。
劉氏宗廟都會斷絕,他們這些朝臣的家廟又怎麽可能獨善其身呢?
“朕不管你們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是只要朕在位一天,那麽新政就一定會推行下去。”
“你們若是心中有不快或者不悅,那麽也得給朕憋在心裡,不要在朝堂上動搖民心。”
“朕的旨意,理解的要做,不理解的也要做!”
“支持新政者,就是大漢的功臣和忠臣;反對新政者,就是大漢的大罪臣和大奸臣!”
“昨日北闕廣場上的事情,以及與之相關的事情,朕不忍輕啟屠刀,所以不再連坐追究了。”
“但從今日開始,何人敢陰奉陽違,抵製新政,隻為一門一族的利益,而損害大漢的利益。”
“那就是朕的敵人,是大漢的敵人,是天下百姓的敵人。”
“朕!一定會讓這些人粉身碎骨、血流成河、人頭滾滾!”
劉賀說得極其堅決,殿中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懷疑天子的決心。
哪怕大漢歷代先君從平陵裡面爬出來,逼天子停止新政,天子恐怕也會把他們按回棺槨去。
百官公卿想起了天子曾經不只一次地說過, 要像孝武皇帝那樣,當一個有雄才大略的君主。
今日他們才終於明白了,當今天子的野望遠遠超過孝武皇帝。
“不管是世家大族還是寒門庶民,想要獲得更多的田地……”
“朕可以給你們指一條明路,那就是到大漢之外去拿……”
“西域、西域以西、大秦、交趾、高麗、倭國……總有一日,漢旗會插滿天下!”
劉賀說完這句話,重新走回了皇榻前。以君臨天下的姿態俯視著殿中所有的人。
他知道還有人心中有陰影,心中有詭譎,但是都不重要了。
劉賀將會用天子之怒,將所有的陰暗全部掃清,不留絲毫。
“此乃朕之遠望,殿中諸公可願與朕共行一道?”劉賀再次給他們一個機會。
偌大的前殿中,氣氛再一次陷入到凝滯當中。
一片死寂當中,只能聽到樊克飛快書寫發出的“沙沙”聲。
終於,臉色難看的張安世還是站了出來,而後就是其他的內閣大學士,再是九卿二府的長官……
“微臣支持陛下新政,願與陛下共創大漢偉業!”張安世終於低頭認輸了。
“微臣支持陛下新政,願與陛下共創大漢偉業!”內閣大學士們也附和道。
“微臣支持陛下新政,願與陛下共創大漢偉業!”滿殿百官公卿在無異議。
“微臣支持陛下新政,願與陛下共創大漢偉業!”殿外的群臣官吏朗聲道。
劉賀坐了下來,他明白,今日開始,二十年之內,應該無人敢抵製新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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