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他的腰間佩戴著墨色的組綬,這是秩兩千石的標志。
此人正是劉德,是九卿之一的宗正。
宗正掌握著宗室的的名籍簿,對宗室的嫡庶身份最為熟悉,每年年底,宗正都要排出劉姓諸侯王的譜系。
所以,宗正一職,往往都由宗室中德高望重之人來擔任。
如今的宗正劉德其實並非高祖後裔,而是高祖同父異母之弟劉交的後代。
因此,劉德能當上宗正,就更能顯示其在劉氏宗親裡的地位和威望了。
從輩分上看,劉德是大行天子的叔父輩;從官職來看,劉德最熟悉宗室血緣的親疏。
所以,劉德提出來的這個人選,從宗法規製的角度來看,必然是最為合理的。
果然,劉德的話音剛落,殿中幾個與劉德同輩的宗親,立刻就站了起來,跟著紛紛附和。
“廣陵王劉胥”這幾個字被不停地提及,大有一錘定音的態勢。
大漢是劉氏的大漢,更是天下的大漢,如果只靠宗親議論,就能決定天子的人選,那麽宗正豈不是應該位列三公之上嗎?
那還有王法嗎,還有天理嗎,還把大司馬大將軍放在眼裡嗎?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霍光一言不發,看了看那幾個不停附和的宗親,有意無意地把他們的名字記在了心中。
半刻之後,以劉德為首的宗親們終於安靜了下來。
不知為何,殿中陷入到了短暫而又尷尬的安靜當中。
霍光往丞相楊敞的方向看了看,這個靠謹慎上位的百官之首竟然低著頭,一言不發,仿佛殿中的事情與他無關一樣。
這副明哲保守的做派,和他那位敢作敢當的老泰山判若兩人。
霍光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楊敞對面的張安世,這個能寫一筆好字的敦厚之人,眼睛看著鼻子,鼻子看著眼睛,似乎正在神遊物外。
沒想到,天子剛剛大行,平靜的水面上就蕩起了漣漪。
廣陵王劉胥的名字被提及,自然在霍光的預料之中。
孝武皇帝總共有六個兒子,從長至幼分別是據、閎、旦、胥、髆和大行天子。
廢太子據因巫蠱之亂被誅殺。
故齊懷王閎十八歲因病早夭。
燕剌王旦參與上官桀謀反之事,畏罪自殺。
故昌邑王劉髆因病去世。
再加上剛剛大行的天子,孝武皇帝的六個兒子,現在就只剩下這廣陵王劉胥在世了。
從宗法規製來看,正值壯年的劉胥,自然是繼承大統的最佳人選。
這也難怪劉德會毫不猶豫地提及廣陵王的名字。
對劉胥,霍光非常不喜歡,甚至可以說厭惡。
因為這個廣陵王性情暴虐、放縱不羈、喜好遊樂,甚至還會和老虎、獅子等猛獸搏鬥。
據說,廣陵王宮中還養著不少巫女神漢,在私下行怪力亂神之事。
另一面,廣陵王劉胥與畏罪自殺的燕王劉旦乃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很有可能為了手足之情,對他霍光不利。
更何況,劉胥已是壯年,他一旦繼承大統,自己這個輔政大臣就必須要還政於君,那到時候,自己必然會遭到排擠。
被削官事小,被誅殺族滅事大。
霍光更不願意看到的是,好不容易才轉好的大漢帝國,很有可能會被廣陵王搞得天翻地覆。
霍光抬起了目光,環視殿內,一片寂靜。
“諸公可還有其他人選?”霍光手按劍柄,波瀾不驚地問道。
但是,殿中無人應答。
在這種局面之下,無人應答,本身也是一種答案。
霍光想過廣陵王劉胥會被推舉,他沒有想到的是,在坐的三公九卿,此刻竟然無一人站出來反對。
這有些超出了他的預計了。
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廣陵王與他霍光勢不兩立。
兩個時辰之前,霍光才得知天子大行的噩耗,在坐的百官得知這個消息只會比他晚,不會比他早。
他自己都還沒有想出個合適的人選來,這宗親怎麽會如此統一地推選劉胥呢?
他們是依照宗法規製臨時推出的廣陵王,還是早就與廣陵王有所勾連了。
如果是後者,那就不得不防備了。
“楊公,你是百官之首,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霍光直接點了楊敞的名字。
丞相貴為百官之首,這是不假。
但是從孝武皇帝開始,外朝的三公九卿就被不斷地架空,帝國權力逐漸聚集到了替天子草擬詔書的尚書署,後來又以尚書署為核心,形成了與外朝分庭抗禮的中朝。
楊敞這個外朝的丞相,自然就更像一個擺設了,哪裡能夠和領尚書事的霍光抗衡呢?
平日裡,在霍光面前,楊敞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此刻自然也不例外。
楊敞支支吾吾一番之後,才用不算響亮的聲音說道:“孝武皇帝共有六子,僅有廣陵王胥尚在,按照宗法規製,似乎應該由他繼承大統,祀奉宗廟。”
“似乎”二字頗值得玩味。
霍光未置可否,又向張安世問道:“子儒,你的看法呢?”
張安世的父親張湯是孝武皇帝時期有名的酷吏,行事狠辣,剛直不阿,但是張安世卻和張湯不同,雖有治國之才,但為人忠厚謹慎,平時不該說話的時候,一定不說話。
更重要的是,張安世是霍光一手舉薦任用的,屬於“霍黨”。
“下官認為丞相與宗正的話並無不妥。”張安世遲疑幾息之後說道。
“不是要你評說丞相他們的意見,我問的是你的看法。”霍光居高臨下地問道。
“下官認為按照常例,廣陵王劉胥乃奉祀最佳之人選。”張安世迎著霍光的目光說道。
霍光的眼睛眯了一下,他似乎又聽到了一些言外之意。
有常例,就有例外。
看來,外朝百官並沒有和廣陵王沆瀣一氣,只不過事出突然,眾人一時想不到反對的理由罷了。
這樣就好辦多了,就只有宗室值得懷疑了。
霍光雖然跋扈,但絕不是不知回轉的人。
此時應該暫緩,得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先把這招人討厭的廣陵王劉胥給否了。
“天子大行,諸公定感突然,心思未定,恐思慮不周。”
“國之大事,為祀與戎。祀奉宗廟之事,自然不可倉促而定,諸公今日回去再想一想,我等明日再議,如何?”
這幾句話讓劉德等宗親面面廝覷,不知如何是好。
但霍光畢竟是真正的百官之首,大家也不好反駁,隻得應了“諾”。
從頭至尾,都沒有人想到去寬慰兩眼通紅,冷眼旁觀的上官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