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他想通了:那已經不再重要。
蔣冕考慮到的重點問題,楊廷和一樣想到了:要再立他人嗎?
他排除了這個選項。不可能的,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出來這種事。
不是沒能力做,是不能那麽做。不僅僅是考慮到名聲,還因為如今的大明確實經不起折騰了。
既然他楊廷和做不出來,就意味著內閣做不出來廢立之事。
有正德皇帝的遺諭在,張太后也不可能繞過內閣單獨去選立他人。
現在只有一個選擇了:怎麽面對這位已經選定的嗣君。
楊廷和心裡很委屈、很疲累:嗣君好能折騰,好手段啊……
簾後的環佩玎璫以及腳步聲,他知道那是正德皇帝的夏皇后到了。
其中一個手段已經顯露出效果:夏皇后一定不在乎新君會怎麽折騰國事,她現在有希望得到一個兒子了,這是她唯一關心的事。
張太后與夏皇后之間的關系,也是微妙的。最能真心實意待她的,其實是這個兒媳婦。
現在嗣君的方案提出來,如果張太后不同意,那麽夏皇后與張太后的關系也將大大破壞——雖然夏皇后的破壞力小得可憐。
這意味著,嗣君遞了一個台階給楊廷和他們,用以勸說張太后,並且讓他們這些內閣大臣避免對正德皇帝不忠的指責:看,兩全其美,正德皇帝以後也會有兒子。
又或者,假如他們反對嗣君這種給將來埋雷的做法,那麽做壞人的就變成了閣臣。
怎麽什麽你們都反對?
可這件事就這麽簡單嗎?
“諸位大學士,殿下的謝箋你也看過了。”張太后果然開口問,“如今,是廢是立?”
蔣冕望了望簾後,你這麽問,為什麽要叫夏皇后來?
你是要把得罪人的事丟給內閣?
聽到張太后的問題,楊廷和心裡發苦:另一層手段,就是把矛盾激化了。張太后的訴求很明確,她要母子名分。直接用死不繼嗣的態度,讓內閣在張太后面前下不來台。此時此刻,必須拿出解決辦法了。
如果不能廢,就要換成內閣來勸說張太后接受現實。
楊廷和痛苦至極,抬頭時竟已是老淚縱橫:“臣愧對孝廟,愧對先帝!如今遺詔已然頒行天下,斷不可廢之。只是殿下寧死不繼嗣,臣等愧對太后,請太后責罰。”
說罷就摘下了自己的帽冠,泣不成聲。
竟是要請辭!
“當此之際,閣老怎麽能掛冠而去?”張太后頓時驚怒交加,楊廷和一下子突然情緒崩潰,讓她在這等大事面前一時沒了主見。
楊廷和淚眼婆娑,憤憤不平:“天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大明確有百年積弊,歷任君臣,何嘗不想起沉屙、致中興?大國政事千頭萬緒,僅憑一腔熱血,不免無從著手。殿下言臣等因循守舊,知臣等月余來已在殫精竭慮、革弊圖新否?”
“只是有此謝箋,世人隻道殿下學識淵博、志向遠大,有明君之資。縱有偏激之語,那也只是少年意氣,正需賢臣教而導之。然臣等首當其衝,若再言另立他人,為貪戀權位而拒立英主之名、亂臣賊子之名,遺臭萬年矣!”
他激動不已:“臣做不來伊霍之事,臣更不是因循守舊之輩!忠臣為國,故臣必死諫殿下為大明江山千秋萬代計,勿要大動乾戈、妄言刀兵。若殿下一意孤行,臣唯有寫好辭表,
任殿下發落。臣,愧對大行皇帝托付,愧對太后,愧對大明列祖列宗。” 語調鏗鏘地說完這些話,楊廷和跪了下來把幾個頭磕得很是悲愴,然後站起來就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
“楊閣老?楊太傅!”
楊廷和仿佛情緒崩潰一般徑直走了,他的梁冠還放在地上,張太后怎麽喊也喊不回來。
這下她的驚怒之外又帶上了一層慌亂,楊廷和的話她倒是聽清楚了一些:廢不了,但話裡話外怎麽重點是要勸他不要一腔熱血敗壞國事?
繼嗣之事呢?
她氣得不行,又看向了蔣冕和毛紀:“蔣少傅,毛少保,楊太傅怎麽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蔣冕與毛紀苦笑著。
楊廷和演的好戲,但現在確實很讓人頭痛。
如今既要面對太后,也要面對那位偏激的嗣君,內閣總不能全軍覆沒。
“以殿下之聰穎,恐早已知曉遺詔行文有錯漏可為其所用。引而不發,接詔抵京方以入宮儀注為由,於諸事已齊備之際相逼。殿下手段詭譎,先加曲擬遺詔之嫌於臣等,又責臣等阻先帝大志,再斥責臣等於大行皇帝不忠。楊閣老一時悲憤……”
蔣冕這樣先回了一句,其實也是抒發自己內心的委屈。
張太后立刻說道:“這孩子恐怕是受了蒙蔽,這才如此偏激。楊閣老之前單獨奏對時說可讓百官勸諫,使殿下明人心所向。你們覺得呢?”
蔣冕和毛紀互望一眼,齊齊歎了一口氣:“在這謝箋到之前,臣等也是這麽認為的。太后,殿下態度甚是堅決,恐怕是勸不動的。太后之前先問廢還是立,應當與臣等所想一致吧?”
“那就這樣依了他?”張太后語調拔高了不少,“那本宮怎麽辦?”
蔣冕語調蕭索:“正如介夫所說, 哪怕殿下此刻顯得有些偏激,但殿下年方十五,心懷社稷、欲為大明謀萬世卻是不假。如有良臣輔佐,殿下將來自然會更加賢明。凡夫愚子隻覺得這是賢明之君,提了兩全之法。”
“臣等若因殿下堅決不肯繼嗣就另立他人,一來就如介夫所說有貪戀權位之嫌,二來若另立之新君不如殿下,則更顯臣等昏聵,三來……縱有大禮之緣由,臣等終究成了操弄大位之權奸。身後之名事小,靖難舊事必定再現。”
他沒提太后,但現在大家懂這個道理了,不禁齊齊變色。
也就是說,可以不立他,但這樣一來,因為繼嗣與否的理由,突然就不是那麽站得住腳了。
現在嫡宗本來就事實上絕嗣了,他既是庶宗裡最有資格的,又可能是最有明君潛質的,還提了可以讓嫡宗不絕嗣的方案。
這樣都不立他,就顯得非要繼嗣入嫡宗只是借口:至少凡夫俗子和別有用心的人是會這麽認為的。
“你……你們就這麽退讓了?”張太后也快崩潰了,“那本宮怎麽辦?”
蔣冕沉默著。
“說話啊!”
蔣冕看了看毛紀,長長歎出一口氣:“事已至此,老臣鬥膽,直言如今局面吧。”
他一個大禮跪到地上,像是要豁出去了。
楊廷和那邊要籌劃著怎麽在更重要的國事方略上勸阻嗣君。說服太后,讓不繼嗣這件事成為閣臣們與嗣君進行談判的籌碼這個工作,就只能交給蔣冕、毛紀了。
這就是他們多年同朝為官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