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來臨,一輪新月高掛,彎彎的月牙似姣美小船。
運河之上,長空浩志寧遠神舟在水面乘風破浪,趁著春風,順水南去。
神舟之內,一條雪白小船,在輕輕搖著,煙花三月裡,騎鸞下揚州……
兩浙東路,烽火連天。
隨著聖朝兵馬大元帥方七佛攻陷衢、婺兩州,整個浙東路也亂了起來。
方七佛大軍在婺州短暫休憩後,兵鋒便直指浙東路首府越州,而這時,越州、明州、台州各地造反聲不斷,除了明教外,還有一些綠林草莽,也揭竿而起。
有宋一朝,乃是起義造反最多的朝代。
但這裡面有個千古悖論,自秦以來,宋雖然造反最多,但卻也是唯一沒被從內部推翻的皇朝。
宋,亡於外,而非內。
晉亡劉宋,明亡李闖。
除了宋朝之外,其他朝代都是被內部推翻的,而宋起義造反之事這麽多,卻竟然沒一家成功。
原因大抵是部分造反的人目的不純,還有大宋的民生政令太好。
除了那種真吃不飽飯導致的揭竿而起,剩下不少都是想借著起事,作為翹板進入官場。
殺人放火受招安,在宋朝,並非一句空談。
從匪變官,屠龍者終成龍,食草者終食肉。
而大宋的種種民生政令,也是導致造反難成的另一個原因,這些政令,從一定程度上,中和了土地兼並白熱化引起的後果,與倡商倡貿一起,維持著皇朝的平衡與平穩。
而到了道君皇帝這時,卻形勢突轉,道君皇帝好大喜功,將民生政令推到了古來一個極致,結果卻因為喜聽讒言,信用奸佞,朝堂上下奸臣橫行,十幾年下來,竟將好事變成了壞事,下方種種政令考核做假,花錢無製,欺下瞞上,貪贓枉法。
大筆接濟民生的錢財,都落進貪官汙吏囊中,極少有用在實處。
而這些錢財的來源卻是加賦加稅,取之於民,卻最終沒有用之於民,乃至民間矛盾激烈,動不動就造反的勢頭更加猛烈……
浙東路首府越州,城門緊閉,就是幾座水門也都用鐵閘巨石封死,顯然是聽說了杭州城破由水門疏漏引起。
方七佛的營寨就扎在越州城前,連綿而去,不知多遠。
眼下他已經匯合了浙東路諸州明教分壇人馬,還有十幾支起義的綠林好漢,麾下總兵力已近二十萬,並不比北路方臘所帶領的軍隊少。
他並未急著攻打越州,畢竟越州也是大城,且吸取杭州、睦州破城的教訓,將整座城池防范如鐵桶一般,尋不到絲毫破綻。
此刻天色微暮,方七佛坐在帥帳內飲茶,他未著鎧甲,身穿潔白袍子,飄逸如雪,一塵不染。
方七佛族內排七,方臘族內排十三,他比方臘還要大兩歲,但瞅面容形貌,卻隻如二十幾許,渾然看不出半點步入中年的歲月痕跡。
他的下首坐一人陪飲,亦未著鎧甲,穿暗黑色的勁裝快履,披鶯哥兒綠的大氅,臉上戴副金色面具,只露出雙眼和半邊燕頦,瞧不見容貌如何。
方七佛喝了口茶後,悠悠道:“林兄本色英雄,何必遮掩容貌?若是卸下面具,以你八十萬禁軍教頭之名,梁山二當家聲望,定能振奮軍心,也能彈壓那些綠林豪傑。”
那人唉道:“林某隻恨半生有眼無珠,
先信了高俅,後再信宋江,落個如此下場讓天下好漢恥笑,哪裡還有面目見人?若不打上東京,殺了高俅宋江這兩個狗賊,此副面具斷斷不會摘下。” 方七佛點了點頭,他能理解林衝的苦處,明明武藝高強,身份也不算差,總比他這種無官無職的鄉間漆戶要強上太多,可竟然一路坎坷顛沛,最後仿如喪家之犬般逃來江南,實在讓人嗟歎。
他勸慰道:“宋帝昏庸無道,朝廷貪佞專權,打壓忠良,魚肉百姓,那宋江妄稱好漢,卻是個諂媚逢迎,背後使刀的小人,如今天下誰個不知?林兄不必太過自責,待來日殺上東京,捉了高俅宋江兩個,定交給林兄,剖心挖肝,千刀萬剮全由林兄發落,讓林兄一雪前恥,報仇雪恨!”
林衝聞言不由抱拳道:“多謝元帥高義,衝定當誓死效命聖公,效力元帥!”
方七佛擺了擺手:“林兄不必如此客氣,雖然你隱姓埋名,但總歸入了聖教,哪怕在朝上沒得一官半職,但在教內卻也有使者身份,我聖朝以聖教為根本,明尊之下,你我皆是兄弟!”
林衝急忙點頭,做明教禮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日月不墜,光明永存。”
又片刻後,林衝回帳,卻見扈三娘正在縫補衣裳,卻是從小舞槍弄棒,隻愛武裝,哪沾得過半點女紅,將那針腳納得又大又疏,難以入眼。
林衝見此,腦海裡忽然出現另一幅幾乎早已忘卻的情景,不由心中一痛,狠狠掐了自家一把,然後走上前去,將扈三娘抱住。
扈三娘微微轉頭,神色有些枯黃憔悴,卻露出笑顏道:“郎君回來了?”
林衝點頭:“在方元帥那坐了喝茶,論些軍事,不知不覺這般天色。”
扈三娘又匆匆縫了幾針,將那衣物勉強縫好,這才插了鐵針,道:“郎君是否饑餓,我去熱些吃的過來。”
林衝搖頭道:“哪裡還吃得下,如今心內全是焦急,進入軍中許久,卻未立下功勞,恐被那方臘看輕,弱了我豹子頭名號。”
扈三娘不解慰道:“如今我夫婦二人已經改了名字,又哪裡有名號可落?”
林衝搖頭道:“改名自為防范宋江那廝知曉下落,使陰謀詭計算計,可方臘幾個又非不知身份,如今既有從龍機會,豈不把握?可但不立功,便恐將來一日真下了東京,得不到重用。”
扈三娘道:“我不懂這些,隻憑郎君作為。”
林衝看她沒甚主意,自家又思索片刻,隨後和衣睡了,一夜無話。
第二日大早,方七佛叫眾將議事,足足幾十名將領分兩旁坐定。
左面都是從幫源帶出,以包道乙,石寶為首,右面則是越州明教人等,還有起事投奔的好漢,以衢州朱言和越州仇道人為首。
方七佛大軍到達越州已經五六日,但並未攻打,也未圍城,那些原本幫源將領還好,但對面的本地豪傑卻都有些忍耐不住。
朱言開口道:“元帥,如今已是兵臨城下,各種工事準備完畢,再不攻打,只是空耗糧草,於軍不利。”
方七佛看他一眼,道:“越州城防全無破綻,哪怕我等兵多,但強攻之下即便下得此處,也必然損失慘重。”
朱言皺了皺眉,他自方七佛南下打衢州時就投了過來,自然知道這位光明左使七佛子,行軍穩重,概不冒險,便即住口不言。
那旁又有仇道人摸著胡須,一揚拂塵道:“元帥,即便不出兵攻城,總也要圍繞起來,切斷越州的來往消息和糧道才是,越州雖然城大,但不比杭州積累,只要圍城,內裡必慌,說不得便會開門投降。”
方七佛看向仇道人微微一笑,衢州朱言是明教的人,這仇道人可不是,乃越州本地綠林大匪,越州一帶的綠林瓢把子,擅使雙鉤,武藝高強,性子暴戾。
他道:“仇將軍此言有理,只是我瞧這越州水道眾多,穿插無序,水門之外,雜亂不堪,與杭州地勢不同,圍城之事怕是行不通啊。”
仇道人聞言想了想,他乃本地人,自是知道越州地理特點,細一尋思,果真如此,不由心內暗叫一聲慚愧,也不再言語。
這時又有人道:“可總這樣停著也不是辦法,我那軍中兵卒還有老小困在城內,都著慌的很,想要早點打下越州,和家人團聚。”
方七佛瞅了瞅,這也是越州本地起事的好漢,他正待說話,不料再有一人哼道:“我手下可沒有家眷在這城內,隻想早日下了城池,殺了官吏士商,大秤分金,大盤分銀!”
這卻是明州那邊投過來的綠林好漢,綽號小霸天褚猛,乃是一流高手,在明州沿海一帶名氣頗大。
方七佛道:“諸位不必著急,拿下越州只是早晚,我這裡自有計策安排,到時會省卻許多攻打折損。”
褚猛道:“方元帥,我管伱什麽妙計,眼下就能打下越州,偏偏要駐軍等待,也不知你等個鳥球,怕到時就算越州打下,裡面的貪官富戶也都跑空,金銀也剩不下什麽,哪裡還有油水可撈?”
方七佛看他不遜,臉色沉了沉,微微闔上雙眼,再不說話。
這時對面的石寶怒道:“我們怕什麽?不還是想著將士性命珍貴,攻城要用人命去填,若能巧取,何必強奪?”
褚猛撇嘴道:“說得好聽,恐到時就算取了城也落不下什麽,有錢的都跑沒了,只剩一座空城。”
石寶道:“我們明教行事,自以手下安危為先,哪能盡考慮些錢財得失!”
褚猛冷笑道:“沒有好處,底下兄弟誰肯為你賣命?我看你們明教就是說得好聽,做起事來銀樣蠟槍頭,絲毫不頂用!”
石寶聞言大怒,他“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伸手指著褚猛道:“你敢辱我聖教?”
褚猛這時也覺得自家說話有些過分,但嘴上又不肯認錯,只是道:“打又不肯打,就是說得厲害,你們要是不肯攻城,我自帶手下兄弟去打越州,倒時別說拿了越州,落了你明教臉面。”
石寶這時已經怒氣衝天:“辱我聖教,還要違反軍命,褚猛你待怎地?”
褚猛是明州那邊的綠林大豪,說一不二的人物,最聽不得軍令之事,哼了一聲道:“我自家去打越州還不可以?”
石寶看方七佛坐在上方沉默不語,也不知這位左使作何想法,便道:“你打不打越州我不管,辱我聖的事教總要說清楚!”
褚猛聞言也火氣上來,石寶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兩浙也沒甚名氣,他坐鎮明州,江湖之上哪個不敬?什麽時候由得一個毛頭小子指責,便嘿嘿道:“說都說了,又待如何?”
“我!”石寶畢竟年輕,雖然激憤,但也不知如何是好,畢竟他不是元帥,無法施號法令,不由一時語塞。
這時那帥案後忽然傳來個淡淡聲音:“既然褚將軍瞧不起我明教,那木某就領教一下褚將軍的手段。”
眾人聞言看去,見是方七佛身後一名戴著金色面具的大漢開口,這些時日他們也都知曉,這大漢喚作木雙,乃是方七佛的貼身侍衛。
這木雙正是林衝化名,他跟隨方七佛南下,雖然大軍陷了兩座城池,但因為他一直在方七佛身邊,並沒有出手的機會,所以寸功未立,此刻看褚猛猖狂,不由心中一動,便開口邀戰。
褚猛瞪向他冷笑道:“木侍衛想要挑戰我嗎?”
林衝道:“挑戰談不上,褚將軍小覷我聖教,木某想領教一二。”
褚猛在浙東綠林地位極高,又是一流高手,對眼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木雙絲毫不感興趣,若是方七佛親自出手,他倒不介意和對方較量一番。
他一臉蔑視,冷哼了一聲,林衝瞧出他心思,不由激道:“莫非褚將軍不擅槍棒,不敢和木某切磋?”
褚猛明知激將,但帳中眾人都看過來,卻也忍不住道:“區區無名之輩,不服來戰!”說罷,徑自起身走出了帳外。
眾人望向方七佛, 見方七佛依舊闔眼不語,便都站起到外觀看。
林衝抄了花槍,抬腿就走,後面忽然傳來方七佛若有若無的聲音:“聖教規第八。”
林衝聞言身子一凜,隨後腳步加快,明教教規第八條,言語侮辱聖教者,死!
外面褚猛早提了口樸刀,看林衝出來,二話不說,便是一刀撩去。
他乃一流武藝,刀法精湛,便想一招半式就敗掉林衝。
不料林衝花槍在手,崩、打、刺、挑、撥,使的仿若行雲流水,但見那槍影翻滾如遊龍,寒光吞吐似梅蕊,便是十幾招下來,把褚猛殺出了一身冷汗。
褚猛這時心中驚詫,沒想到方七佛的一個侍衛,竟然有如此武藝。
他也並非沒有絕招,略一咬牙,便使出看家的本領斬馬十八刀,這刀法乃是從小練到大的手段,一刀快似一刀,一刀比一刀沉猛。
林衝雖然之前佔了上風,但在這十八刀下,不由接連後退,竟被對方逼出了幾十步遠。
可就在那第十八刀斬出,他仿佛退無可退之時,忽然身體側倒,竟貼著地皮向後滑去,接著花槍飛雲擎電一般,從自家腋下直刺而出,正中褚猛的胸口!
褚猛身子一下頓住,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神色,愣愣地瞅著林衝,半晌手上樸刀“哐當”一聲跌落在地,胸前鮮血汩汩流出……
兩日之後,越州城明教內應放大火燒城,趁亂殺開城門,方臘軍借機衝進城中,越州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