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自己一直以來的世界觀都受到了衝擊。
一個青樓女,也可以這樣地風光大葬;
一個豪門子、解元公,居然還會屈尊為其送葬;
而後,這滿城的青樓女子竟都自發地前來為其送行?
看著眼前浩浩蕩蕩的隊伍,不少人都感覺到了一種陌生的新奇,或許這輩子都再難見這等談資了,於是都下意識地跟著走著,繼而這隊伍便越來越大,一路出了城。
就在夏景昀已經可以遙遙望見城門之時,兩個儒衫老者在十余位年輕書生的簇擁下,攔住了去路。
夏景昀平靜地上前,“諸位意欲何為?”
“夏公子,此舉於禮不合!還請止步!”
“有何不妥之處?”
“你身為一州解元,又譽滿天下,代表著一州學子之顏面!此刻竟為一卑賤妓子送葬,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簡直荒謬至極!迷途知返,為時未晚!老夫等人不阻攔其下葬,但你必須即刻離開!”
夏景昀平靜道:“她不是妓女。”
“怎麽不是!大家都知道!她是風和館的頭牌!”
夏景昀看著他,“但是,她已經贖身了。”
老者一愣,顯然先前沒有接收到這樣的信息,但旋即他又繼續道:“那又如何!一日為妓,終生為妓!始終是以色娛人之人,怎生能登大雅之堂!”
夏景昀看著他:“先生的意思是,只要犯了錯,一輩子都該帶著這個烙印?永遠都不可能有改過自新的機會?”
老者的氣勢一弱,“做那等生意,若還能如常人一般,禮法何在!”
“朝廷律法都允許,你憑什麽不允許!”
夏景昀還未開口,一旁卻衝出一個白衣身影,冷冷看著這幫攔路的大儒和士子,憤然開口!
“若是她自甘墮落,我等自然避而遠之,亦會唾棄於她,絕計做不出這等事情!但她既已心向光明,願求良善,散盡積蓄為自己贖身,我等又為何要以妓女視之!”
白雲邊怒目而視,“高陽願意這般行事,我不讚同,但是我也絕計不會阻攔,你們更不配阻攔!”
“倒是你們一個個的,在人家不得不忍辱負重以色娛人之時,你們一個個的對人家又追捧又迷戀,恨不得抱著人家的腳舔。等到人家真的想要做個好人的時候,你們卻反倒多加鄙夷,這滿嘴的仁義道德,就是這樣行事的嗎?你們不覺得荒謬嗎?別否認,本公子在風和館就碰見過你們好幾個人!那色眯眯的樣子,我呸!”
“我大夏立國數百載,曾有匪徒、敵將、叛軍被招納、受降,這些人後來亦曾為大夏立下諸多功勳,以你們之見,這些人絕計不該有這樣的機會,就該當時便一刀砍了,以正禮法!”
“這天下牢獄還設什麽設,一旦犯事,直接一刀砍了便是,反正只要犯錯就不該有再做正常人的機會,何苦還要牢獄囚之,徒耗人力物力?直接一刀砍了,以正禮法!”
“聖賢曾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佛陀亦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怎麽到了你們嘴裡,就是十惡不赦了?她們這些苦命人,這輩子僅存的就這麽一點念想,你都要將其徹底剝奪嗎?你配嗎?”
“給本公子滾開!”
白雲邊火力全開,
對面諸人被這接連幾句,罵得面紅耳赤,竟乖乖讓開了道路,掩面而逃。 沒想到白雲邊會來的夏景昀看著他,輕輕點頭,“謝了。”
終於夙願得償,在這麽多人面前人前顯聖一番的白雲邊興奮得手都在抖,矜持地點了點頭,傲然道:“無妨。”
隊伍繼續前行,到了城門,青樓女子們便齊齊停了步,再寬容的東家都不可能讓她們這麽走出城去的。
於是,隊伍又重新變成了出發時的那幫人。
比起出殯的陣仗,下葬就要簡單得多了,公孫敬在侯府管轄的最近的一個莊子找好一處風水不錯的山頭,將凝冰葬了下去。
看著棺木被褐色的泥土覆蓋,一旁的影兒哭成了淚人,夏景昀也有些心有戚戚。
這是他在這世間,真正意義上親自送走的第一個故人。
而這,只會是他人生路上的一個開始。
往後,還會有一個接一個。
原本那種隱隱的隔閡,隨著這一條鮮活生命的終結,似乎悄然消失了。
公孫敬走到他身邊,一臉憂愁,“公子,等咱們回城,怕是滿地的爛攤子了。”
夏景昀卻眯起眼,嗤笑一聲,“爛攤子?那可未必。”
“哈哈哈哈!”
英國公呂如松,自打早上起來,臉上的笑容便沒停下過。
直到午時,他依舊在笑著,“大好局面,居然被他生生打散!這夏景昀真的是失了智了!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為妓女送葬,這是一個世家子能乾得出來的事情?他這不僅是自絕於士林,更是自絕於世家啊!”
英國公心情大好,中午都多吃了一碗飯。
而此刻的秦家之中,秦玉文再度暴怒!
“這是將我秦家的顏面,踩在腳底下!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他憤怒地捶著桌子,而一旁的管事也低著頭,覺得那位夏公子的確是有些過分。
人是秦家殺的,你這般大張旗鼓地為其出殯,甚至還為其送葬,這是鐵了心要跟秦家死磕到底了嗎?
“公子,不如去問問老家主吧!看看接下來的事情,應該如何應對。”
“不用!”
秦玉文的驕傲,讓他立刻擺手,“一個意氣用事的廢物罷了,我自己就能擺平!”
幾乎整個中京城的權貴階層都給了夏景昀這次出乎意料的舉動極其低的評語,甚至一些原本隱隱看好他的人,也瞬間扭轉了態度之時,宮中的反應卻讓人意外。
當黑冰台的首座玄狐將今日之事,細細說給了崇寧帝。
崇寧帝聞言皺著眉頭,又問了一遍,得到了確認的答覆後,沉吟不語。
玄狐輕聲道:“陛下,這夏公子的確有些肆意妄為了,為一個妓女,哦不,他聲稱是已經贖身的清白女子出殯送葬,惹得許多權貴和官員都頗有微詞。”
“他們有微詞就有吧,又不重要。”
崇寧帝忽然笑了笑,“朕聽了此事,倒是很開心。”
玄狐詫異地抬頭,看著崇寧帝,這位行走在陰詭黑暗之中,知曉這世間最多隱秘的黑冰台首座,也對崇寧帝的反應感到疑惑。
崇寧帝猶豫了一下,還是向自己這條忠犬解釋了兩句。
“你想想,這夏景昀有何能耐?”
玄狐回答道:“相貌英俊、才學出眾、詩才無雙、心智卓絕,更兼有奇思妙想,先前在泗水州獻上的滑車運土法,在邊疆築城之時頗多成效,這寶鏡之發明,亦足見其經商之才。”
崇寧帝微微頷首,笑望著他,“那他有何弱點?”
玄狐一怔,看著崇寧帝臉上的笑容,在片刻的遲疑之後,腦中仿佛有一道閃電驟然劈開了混沌,恍然大悟。
崇寧帝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經猜到了,背著手,“對朕而言,重情重義是好事,意氣用事也是好事,若是他半分弱點都無,朕如何放心用他!”
玄狐心悅誠服,感慨著帝王心性和自己的巨大差距,躬身一拜,“陛下英明。”
崇寧帝開口道:“高益,命人傳一道口諭,告訴他,胡作非為,再有下次,定不輕饒!”
一直如木樁子一樣立在一旁的高益點頭應下。
崇寧帝忽然道:“今晚是不是說了去昭陽宮的?”
高益恭敬道:“是, 淑妃娘娘先前還遣人來問了,問陛下何時過去。”
“跟她說朕乏了,今夜不去了,去將德妃請來,給朕按按。”
高益愣了愣,旋即點頭應下。
——
竹林,薑玉虎聽完了手下的報信,蹙起眉頭,“這小子發什麽失心瘋?怎麽做這等事情?”
在他身後,老軍神坐在椅子上,笑著道:“怎麽了?”
薑玉虎將剛剛得到的消息說了,一臉不解,“平日裡這小子做事,都是做一步算三步,怎麽會做出這等蠢事來呢?”
老軍神聽完微微一笑,“你還記不記得忠義侯當初跟北梁一場大戰,立下大功,回京之後卻恃寵而驕,擅殺了作惡的權貴,惹來官司的事?”
聽爺爺說起這久遠的往事,薑玉虎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老軍神接著道:“忠義侯功勞太大,封賞太盛,便容易引來陛下的猜忌,這還是老夫給他出的主意,既能借機為民除惡,又能給陛下一個台階。後來這小子把這招學精了,幾個軍侯之中,就他活得最舒坦。”
薑玉虎恍然大悟,“你是說,他這是在自汙?”
“也不盡然,自然有情之所至的因素,但膽敢如此行事,自然有這份算計在裡面。至於那些腦滿腸肥的廢物的想法,誰在乎呢!”
老軍神悠悠感慨道:“老夫很好奇,他真的是二十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