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昀像被釋放的犯人,等著人來打開號房小門的鎖,如行屍走肉一般背著行囊從號房走向大門,然後走出貢院。
侯府眾人連忙上前迎接,然後將其送到不遠處提前租好的客棧之中。
白雲邊當然也有同等待遇,在自己的書童和護衛的迎接護送下過來。
到了房間,二人將馮秀雲提前準備好的美味佳肴一掃而空,連洗漱都沒顧得上,嘴巴一抹,直接在床上倒頭睡去,跟飯菜裡有毒似的。
這年頭的科舉,不止考的是學識,還有體力和意志。
眾人也都親身經歷或者知道這一點,所以,沒有任何人催他們,只有兩個護衛各自守著自己的主子,其余人都默默坐在大堂等著。
倒不是江安侯府包不起一家客棧,而是夏景昀說舉子們都難,這種離貢院近的客棧很稀缺,盡量不要佔用太多資源。
同時還讓侯府給客棧東家補貼了些,讓他平價掛牌,這一舉動在經過客棧掌櫃的解釋之後,迅速又幫夏景昀積累了一片好口碑。
白雲邊在知道這事兒之後,看著自己帶著的銀票,惆悵之余,又學到了一招。
兩個多時辰之後,當夏景昀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從徹底的疲憊中醒來,外面的天都早已經黑透了。
一刻鍾之後,早早準備好的浴桶中,夏景昀赤身坐著,馮秀雲默默幫他搓著背,洗著頭髮。
“我們都已經到這一步了嗎?是不是還有什麽步驟給忘了?”
夏景昀一本正經地面露疑惑,調戲著身後人。
想到為了安全和保密,陳富貴還守在門口,馮秀雲的臉直接通紅,加重了手上的分量,默默一掐。
“哎喲,你這是要謀殺親夫啊!”
“別鬧,我跟你說點正事。”
說著,馮秀雲便將秦玉文遇刺案的最新進展說了。
“太子麽?”
夏景昀也收起戲謔的表情,搓著手指思索起來。
“這件事情忽然鬧得滿城風雨,顯然是有人在推波助瀾,中京城這麽多勢力之中,最不希望太子繼續在位的,除開陛下,就是英國公和我們,我們既然沒有行動,那最大的嫌疑就是英國公。”
“丞相的文官派也有可能,但他們本身就是坐山觀虎鬥的局勢,出手的動機不算強,可能只是袖手旁觀。”
“陛下讓太子主審,還要公開審理,這顯然是殺人誅心,既給太子出了一個避不開的兩難之題,也向眾人表露了自己對太子的不滿。”
“可笑的是,這麽多方這麽多人,或許沒有人關心太子是不是真的凶手,只不過就像當初的我一樣,他們希望我是,並且需要我是罷了。”
夏景昀以極輕的聲音自言自語地分析了幾句,然後便收拾起身,擦乾身體,自己穿上衣服,將大擺錘藏起來。
所謂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現在時候不對,還用不上。
他扭頭看著馮秀雲,“幫我將蘇先生請來。然後這麽晚了,你們先回去休息吧。”
馮秀雲嗯了一聲,倒也沒勉強,別說如今長劍還未入鞘,惡棍還未收服,就假設是已經合二為一過,這種關鍵時候,她也不能做什麽陪寢消耗精力的事情。
於是她隻說了一句,“不要弄太晚,
今夜休息了明日又要進貢院了。” 那語氣,就像是一個知進退明事理的大婦,恭送相公去小妾房中一般。
片刻之後,夏景昀在房中見到了蘇元尚。
蘇元尚一邊掏出幾張紙,一邊開口道:“事情馮姑娘應該已經跟你說了。雖然最重要的一場已經考完了,但是你的休息時間依舊很寶貴,我們長話短說,接下來的三日,你有沒有什麽想法。”
夏景昀接過來一掃,都是這三天各方比較詳細的情報。
他一邊細細看著,一邊道:“挑兩個我們手上掌握的,比較隱蔽的,但是還沒被黑冰台知曉的關於太子的線索,透露給黑冰台,給局勢再澆一把火。”
“然後,注意觀察一下太子一系的人馬,如果有想要脫離的,我們不要去爭,但是要掌握他們的名單和動向,這些牆頭草未來在關鍵時刻,或許能為我們所用。”
“還有,如果接下來三日風向沒有大的變化,我們可以以朝局大變,太子行將倒台為理由,去找找那些我們一直想找的人,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希望能夠將他們拉到我們的麾下。這個事情讓公孫先生去吧,蘇先生方便的話就陪著一起也可以。”
“哦,最後一個,讓呂一幫忙去找一個遊方道人來,什麽來路不用在意,只要能用,聽話,然後看上去仙風道骨能唬人就行。”
蘇元尚聽著前面都很正常,聽到最後一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但也沒多說,點頭應下。
接著二人又推演了一些別的東西,終於在夜色實在太深之時,告辭離去。
第二天下午,夏景昀又背著大行囊,經歷了重重檢查,被關進了號房之中。
而外界的風雲仍然在不住地湧動。
被崇寧帝一紙詔令逼出東宮的太子來到了刑部的衙門,召集了三方首腦,齊聚一堂。
除開一臉淡定的黑冰台首座玄狐,另外的刑部尚書和京兆尹都是心頭暗暗叫苦。
你說這要是一會兒殿下問起來,你們最近查得如何啊,有什麽收獲沒有啊,他們該怎麽回答啊!
說,殿下,托您的洪福,我們已經有了很大的進展,馬上就要確定真凶就是您了?
還是說,殿下,您放心,我們一定努力查,力爭盡快找到真凶不是您的證據?
但好在或許是這位太子爺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竟也沒有問他,只是高坐台上,開口道:“秦家世代後族,亦是皇親,秦家嫡長子遇害,父皇震怒,特命孤親自督查,三位定要認真辦案,查明真相,不負父皇之期望,還秦家一個公道,給天下人一個朗朗乾坤,知道了嗎?”
三人隻好齊齊點頭應下。
“好了,孤也不多說了,各自忙去吧,孤等你們的消息!”
等三人告退下去,太子一個人坐在堂中,春日的陽光從屋簷下斜照進房門,落在他面前的空地上,愈發襯得他的眼神晦暗難明。
而這三人也真沒“辜負”太子這一頓耳提面命,下去之後,順著先前打開的線索,一頓猛查,又挖出來了不少太子謀劃對付秦家的證據。
眼看著這案子已經基本都清晰了,人心便開始在利益的驅使下,開始蠢蠢欲動。
不少原本想著為一個更長遠的未來謀劃而投靠在太子羽翼之下的人,好些便開始主動脫離太子一黨。
而公孫敬也在這時候,按照夏景昀的要求,去找到了朝中的光祿卿,希望能將這位公孫敬眼中很有希望拉攏的人趁勢拉攏到麾下。
當他登門,陳說利害之後,對方沉吟片刻之後,似乎頗以為然。
“的確,東宮如果無主,朝中就變成了淑妃、德妃、秦相三派相爭,德妃娘娘如今的實力的確已經非比尋常了,雖然淑妃娘娘有整個勳貴集團作為後盾,也不一定那麽好戰勝。”
公孫敬大喜,連忙點頭,“是啊,若是能再得蔣大人您的加入,我們就更是如虎添翼了,這勝算就更大了啊!先前前途未卜,我們也不好勉強,但如今前途大好,甚是穩妥,蔣大人不必再猶豫啦!”
“可是。”光祿卿看著公孫敬,“若是非要選個穩妥的路,我為何不去投靠秦相呢?”
“啊?”公孫敬一愣。
“你看啊,太子一倒,朝中三足鼎立,淑妃和德妃爭奪後位,臨江郡王和膠東郡王爭奪儲位,但是秦相又不可能坐上皇位,他只是帶著文官們自成一派,在這朝局中自保觀望而已,未來他的出路一定是在雙方鬥得你死我活的時候,在關鍵時刻下場,幫淑妃則淑妃勝,幫德妃則德妃贏。那麽我只要投靠秦相,未來不說大富大貴,至少也可保無虞,甚至還能分得一點好處。”
公孫敬聽傻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思路。
他張口結巴了兩下,最後道:“但是你那樣的話,能有什麽好處啊,所謂富貴險中求,未來膠東郡王如果成了,蔣大人之富貴榮華還用多說嗎?”
光祿卿笑了笑,“宦海險惡,既然有不冒險的辦法,我為何要在險中去求那富貴呢?承蒙公孫先生看得起,在下慚愧。”
說著端起了茶盞,公孫敬也隻好無奈告辭。
就在公孫敬離開光祿卿府上的時候,原本是事情的中心,如今卻忽然又被眾人忽略的秦家,又迎來了一個客人。
看著溫文爾雅地站在堂中的秦思朝,秦家家主有些無奈,強笑道:“賢侄前來,是有何見教啊?”
秦思朝認真道:“為人臣者,替君解難,為人子者,替父分憂。我雖然並不認為家父的出身有什麽問題,將來未嘗不能單開一支,但是既然家父有此夙願,小侄隻好厚顏再來問一問,世叔與秦家族老討論得如何了?”
秦家家主本身就不是一個特別能頂事兒的,聞言隻好一臉心虛地道:“還沒議定一個結果呢!”
秦思朝輕輕搖頭,“十余日了,世叔這話是把我當三歲小孩哄不成?”
就在秦家家主面露尷尬的時候,秦思朝又道:“如今太子殿下的所作所為已經漸漸浮出水面,首先是秦家能不能扛得住東宮整個派系的反擊,這是世叔需要考慮的。其次,朝局將有大變,秦家如何自處?小侄的提議,是合則兩利之事,甚至願意為此幾番登門,低聲下氣來求,希望世叔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相府接下來如何行事,也要有所預備。”
秦家家主暗道,你這不是為難我嘛!
正遲疑間,門外響起一個蒼老但沉穩的聲音,“這個答覆,老夫給你。”
秦家老家主走進來,看著秦思朝,“道不同不相為謀,強行扭合到一起,其實並非好事。老夫誠祝令尊為秦姓單開一支,也認為他必能為一支之主。”
秦思朝看著他堅定的眼神,站起身來,板正認真地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看著秦思朝離去,秦家家主走到老父親身旁,有些擔憂道:“父親,你就算是拒絕也別說這麽狠的話啊,這要是把人得罪了”
老家主扭頭瞪了他一眼,“你以為好言拒絕就不會得罪了?”
他拄著拐杖看著門外,“風雲變幻的時候,選定了一方就要牢牢抓穩別撒手,千萬不要覺得自己能騎著牆,左右逢源,否則最終的結果一定是掉下來摔死,誰也不會扶!”
——
二月二十四,下午。
又是三日考試過後,夏景昀和白雲邊再度走出了貢院。
這一場,兩人相較之前倒是輕松了不少,因為這一場主要考的都是各類製式公文,對二人來說都算是駕輕就熟。
夏景昀雖然之前接觸得不多,但有蘇元尚這麽一個精通此道的大佬在,還有那麽多官員在旁,早就熟稔得不行了。
和上次幾乎一樣的流程,夏景昀好生梳洗一番,又在房中見了蘇元尚,這一次公孫敬也在。
聽完了他們講述的最新的情況,夏景昀沉吟了片刻,看著手上呂一那邊最新消息的匯總, 開口道:“公孫先生,明日,你找個合適的人,不要是朝中重臣,但要有資格上書的,讓他給陛下上書,說案件偵查已久,請求盡快公開審理此案。”
公孫敬詫異道:“這樣有用嗎?”
夏景昀點頭道:“我想看看陛下的真實態度。如果陛下真的像大家猜的那樣想的,那他一定會同意的。本來他的旨意裡面就有公開審理這一項。”
公孫敬又接著不解道:“那萬一中樞將奏折扣下來沒提上去呢?”
夏景昀默契地和蘇元尚對視了一眼,微微一笑,“那我們也試探出了其余的東西。”
“好了,明日我去考最後一場,如果一切都順利,這場公審將在二十八日開始,我剛好能趕上。”
蘇元尚笑著道:“一定不會讓你趕不上的,別忘了,你可是曾經的頭號嫌犯!”
夏景昀呵呵一笑,“那就讓我們再把準備做細致一點吧。”
一切還真就如夏景昀所預想的那般,公孫敬找了一個合適的小官上奏,奏折真就一路暢通無阻地送到了崇寧帝的案頭。
崇寧帝準奏,令二月二十八日,太子主審,於刑部公審此案。
驚雷平地而起,震動中京頂層的權貴圈子。
四千字,算是今日保底更新量。
一會兒好好琢磨一下,爭取加更一章。
漫長的鋪墊終於要結束了,各種線頭不那麽好收,盡量完成度高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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