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看好的還是不看好的,所有人都沒想到,夏景昀能夠直接杏榜奪魁,再中一個會元。
這可真應了先前那句話,如果人家這樣都能考得一個好成績,似乎顯得他們這些刻苦準備溫書的人也太無用了些。
但事實就是這麽殘酷,人家就是在這樣的情況,力壓數千從各地脫穎而出的舉子,生生地考了個會元。
有人震撼,有人欣喜,有人感慨,有人豔羨,有人嫉妒,但也有人無地自容地尷尬。
程子雲臉色漲紅,忽然很後悔,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多等上片刻,等著塵埃落定再出來呢?
他默默挪動腳步,想要悄無聲息地縮回自己的位置,但有些事既然做了,就必然有人記得。
“誒,程子雲,你躲什麽啊?剛就是你說要讓高陽再等三年吧?”
徐大鵬可不慣著這些臭毛病,更何況對方陰陽怪氣的對象還是他佩服的高陽兄,毫不留情地開口輸出。
程子雲尬笑兩聲,“我剛才這不是在擔憂嘛。也是在安慰高陽兄呢。”
徐大鵬冷哼道:“是麽?原來這是安慰啊?那我也安慰你一下唄?你雖然這次名次不怎麽樣,殿試的成績可能還會更差,但是別灰心,成績差也不是當不了官,大不了在小官小吏的位置上廝混一輩子,來生還有機會的,好好努力。”
程子雲勃然大怒,“徐伯翼,你欺人太甚!”
徐大鵬怡然不懼,聲音同樣拔高,“就只有你能欺負別人?別人只要還擊就是欺人太甚?世間的道理都讓你佔完了?豈有你這等厚顏無恥之人!”
雙方眼看就要扭打在一起,成教諭和其余的舉子連忙將二人分開。
一片嚷嚷聲中,白雲邊淡淡道:“鳴蟬嘲山默,飛鳥凌碧霄,無知難自見,山重白雲高。”
一片哄笑聲中,程子雲的臉霎時間漲得通紅。
都是讀書人,最是吃這種帶著文化的嘲諷,而這樣的嘲諷也最容易被傳播。
夏景昀沒有裝什麽好人,出來勸阻,對方敢跟跳出來生事,那就要做好被打臉的準備。
他要走的路,本就是四面皆敵,強敵環伺的路,不在乎多這麽一個小卡拉米。
不過等這跳梁小醜轉身離開,他也沒有再搞什麽追殺,因為就在他的身旁,今日多了一個失意的人。
二選一的結果,一個天堂一個地獄。
夏景昀站上了天堂,而龍首州的解元於道行則跌落了地獄。
龍首州一向自詡文風鼎盛,不遜於中州,龍首州的解元,通常在殿試中保底都是二甲。
可誰能想到於道行身為解元,居然出乎意料地落榜了。
這樣的打擊,比一個原本希望就渺茫的舉子確認自己的確沒中那種失落要大上無數倍。
於道行低著頭,眼圈都已經泛紅。
他沒有懷疑結果的公正和真實,因為這樣的情形在過往的歷史中並不算罕見,而且沒多少人有腦子敢拿春闈舞弊。
這也就意味著,他的確是落榜了。
【這其實也很正常古往今來能一舉而中的又有多少呢?高陽兄昨日說得好,中了不驕,落第不餒,來年再戰便是。】
這是他在半個時辰之前安慰這些可能落榜的舉子時,站著說話不腰疼般的原話。
可如今,當這個落第的命運來到自己身上時,他仿佛墜入冰窟,腦瓜子嗡嗡作響,頹喪和茫然間,不知道前路何在。
夏景昀也不好去安慰,畢竟自己拿了最大的那個好處,說什麽話,也都有幾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
這頭的於道行頹然落淚,另一邊的雲夢州成教諭則是幽幽一歎,扭頭看著身旁的泗水州許教諭,“泗水州拿了會元,還有十一人取中貢士,我們雲夢州,此番卻只有七人得中,排名最高的白樂仙也不過十七名而已。在下有負學正大人和同僚們的重托啊!”
許教諭連忙道:“成兄何須作此言論!便如你方才所言,我等在州學之中,見多了成敗,心境需平和堅韌,萬不可因一時得失而自怨自歎啊!”
成教諭歎了口氣,“道理誰都懂,但真正落在自己身上,能踐行的又有幾個呢?”
夏景昀聽著這番言語,又看著場中越來越有些詭異的氣氛,心頭一動,想到了一個辦法,決定拯救一下自己的會元之日。
他站起身,以去茅房的理由拖走了白雲邊。
“幹什麽?你又有什麽鬼主意?”
白雲邊一臉防備地看著他。
夏景昀笑著道:“服氣不?快恭喜我!”
白雲邊調頭就要走。
夏景昀連忙拉住,“誒,少俠且慢!”
他小聲道:“給你一個人前顯聖的機會要不要?”
白雲邊很簡單地就聽懂了這四個字的意思,停住腳步,目光詢問。
夏景昀扯著他找來紙筆,然後跟他嘀咕了一陣。
待夏景昀重新回到房間,只見於道行正好站起身來,落寞地強笑道:“在下在這兒坐著,也是為諸位的慶賀添堵,就此告辭,願諸位殿試大展宏圖!”
說著就朝著眾人拱手,但一雙手一下子抓住了他。
“丹秋兄這是何意?勝敗乃兵家常事,何須如此做派?”
於道行詫異抬頭,看著抓著他手臂的白雲邊,“白公子,在下.”
白雲邊斷然道:“多說那些作甚!難不成今次沒中,你這一身才學就白費了嗎?你的解元是走後門換來的嗎?”
於道行遲疑道:“可是.”
“哪有那麽多可是!”
白雲邊直接扯著他的胳膊,環視場中,朗聲道:“不止是你,還有在座今次沒取中的諸位!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這點小小挫折安知不是上天對你們的考驗,將欲授予大任?”
夏景昀無語扶額,沒想到白雲邊把他隨口說的這句話記得這麽牢,也是厲害。
於道行呆立當場,喃喃念叨:“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而如他一般今科落榜之人口中也念念有詞,一種信心和堅韌漸漸在胸中生出,衝散了那些灰暗和頹喪,如茁壯的新苗衝破了泥土的覆蓋,恣意生長。
於道行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感激地看著白雲邊,“多謝白兄提醒,在下遇挫心亂,差點心生頹喪,若非是你不知還要頹廢多久!”
而不少場中其余人也齊齊朝著白雲邊拱手,“多謝白公子!”
在這滿場的感謝聲中,白雲邊激動得手都在抖,好在接下來的劇本,正好可以掩蓋他的激動。
他大手一揮,“掌櫃的,上酒菜!今日得中之人,咱們喝一杯慶賀之酒,慶賀諸位得躍龍門,今日未中之人,咱們飲一杯祝願之酒,祝願諸位奮發圖強,來年杏榜奪魁,青雲直上!”
掌櫃的連忙點頭,但腳下卻有些遲疑,白雲邊眉頭一皺,“怎麽,還怕本公子給不起錢嗎?”
掌櫃的自然不敢說的確是這麽想的,聞言趕緊下去準備。
小二們端著托盤穿梭在大堂中,很快給各桌都擺上了幾碟涼菜和酒。
白雲邊舉起酒杯,和眾人一道幹了一杯。
但得中之人的氣勢固然喜悅,其余眾人卻還是有些低沉。
白雲邊歎了口氣,抬頭朗聲道:“今日群賢畢至,少長鹹集,難得盛事,在下有一詩,贈予諸位!”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吟道:“君不見,大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場中登時為之一靜。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壯闊的在他口中更加壯闊,短暫的在他口中更加短暫。
在自然的永恆和壯闊面前,人生苦短而渺小,一股壯闊的悲涼之感油然而生,將所有人的心緒死死拽住。
雲夢州的諸多舉子和徐大鵬等相對熟悉白雲邊一些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似乎沒想到平日裡總是把打油詩掛在嘴邊的白雲邊竟也有這等詩才。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白雲邊喝了一杯,將空杯朝旁邊一舉,拎著酒壺的掌櫃連忙高興地給他滿上。
他的聲音陡然一高,目光凝視著於道行,而後掃過場中,高呼道: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眾人仿佛心頭被猛地擂了一下。
這仿佛是白雲邊在替他們向天下向世人高呼,天生我材必有用!
一時困頓又何妨!
有些感懷之人甚至紅了眼眶。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白雲邊哈哈笑著,看著身邊兩個最失意之人,“成夫子!丹秋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於道行和成教諭都下意識地站起身來,被白雲邊拽著手臂走出,先是尷尬,接著便有種不想了豁出去嗨了的豪邁,舉杯一飲而盡。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一口氣念了四句,白雲邊陡然一頓,然後在眾人的矚目和期盼中,縱聲高喊,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與爾同銷萬古愁!
眾人再度被這等豪情所擊中,這是何等氣魄,何等豪邁!
一個今科失意的舉子忽地舉起酒杯,“諸位,且飲,與爾同銷萬古愁!”
眾人轟然答應,場中的氣氛忽地達到了頂點。
“謝白公子!”
“敬白公子!”
“白公子,多謝贈詩之情,此番回鄉,在下亦當苦讀,來年再會!”
“白公子一詩驚世,從此我大夏詩壇不再讓夏公子獨美了!”
“傳聞白公子與夏公子志趣相投,相交莫逆,沒想到這詩才也如此驚世駭俗,有此一首,足以與夏公子並稱大夏詩壇年輕一輩雙璧啊!”
一個個舉子端著酒杯來到白雲邊身旁,恭敬又佩服地說著敬酒的話。
甚至就連成教諭、於道行以及四象州那位同樣高中的解元童行瑞也都起身敬了酒。
一杯杯酒下去,白雲邊的臉越來越紅。
今日之主角,仿佛已經不是得中了會元的夏景昀,而是以一句、一詩出盡風頭的白雲邊。
夏景昀安之若素,打發走了公孫敬,讓他自去侯府照例準備之後,微笑喝著酒。
但白雲邊卻在夢寐以求的追捧和恭維下,忽然將酒杯朝桌上重重一頓,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起身看著眾人。
“諸位,且聽我一言!”
眾人喝得已是微醺,聞言立刻七嘴八舌地嚷嚷著。
“白公子,你有吩咐盡管提!”
“對!白公子,你說的話我等自無不遵之理,嗝兒~”
“白公子,但說無妨!”
我他娘的就想讓你們安靜.白雲邊對這些人也無奈, 但好在還是有些沒完全喝醉的人,勸住左右,場中漸漸安靜下來。
“諸位,方才那一首名為《將進酒》的詩,和那句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的話,其實,都是夏景昀夏公子所作!”
“但是,他今次身為會元,隻恐由他來勸,諸位心生反感抗拒,便就將這個博取大名的機會讓給了我。”
“不過正如那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輩讀書人想圖聲名有的事辦法,此事還當說清,請諸位記住,這都是夏公子的一片誠心!”
眾人目瞪口呆,想不到其中還有這等曲折。
一陣騷動和議論之中,一個雲夢州舉子喃喃道:“我就說嘛,白公子什麽時候能寫出這等驚才絕豔,恣意瀟灑之詩了。”
白雲邊的臉登時一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