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亮,夏景昀在小院中吃過了馮秀雲為他準備好的的早餐,穿戴整齊,走出了院門。
提前守在門口的陳富貴背著一個行囊,早早等在此處。
與他站在一起的還有蘇元尚和公孫敬。
此行局面複雜,又是夏景昀入仕以來的第一關,蘇元尚起初也打算跟著一塊過去,但如今的江安侯府不比以前,沒個能拿主意的在此坐鎮,夏景昀還真的不敢放心,公孫敬的長處不在此間,所以,蘇元尚隻好留了下來。
夏景昀看著二人,朝他倆拱了拱手,“府中就交予二位了。”
“高陽放心,自會讓你後路無憂。”
“公子放心,在下一定好生配合蘇先生,做好分內之責。”
夏景昀微笑頷首,扭頭朝身後的馮秀雲也點了點頭,不再磨嘰,和陳富貴一起朝外走去。
走在路上,陳富貴開口道:“公子,咱真不等蘇小姐了?”
夏景昀歎了口氣,“不等了,沒法等。陛下說十日啟程,龍首州那邊自然也會按照這個日子估算,我們提前這幾天,就是我們為自己爭取的機會,一個摸清真實情況的機會。”
他頓了頓,“至於炎炎如果來了,我已經跟秀雲和蘇先生說好了,他會安排的。”
陳富貴小聲道:“公子沒想到把馮姑娘帶上一起?也好有人服侍。”
夏景昀搖了搖頭,“此行凶險,又是我入仕以來的第一件大事,具體怎樣還不知道呢,哪有心思想那些。走吧,出發。”
說著二人便從後門出去,而門外已經有八個勁裝護衛在這兒等著了,看見夏景昀都是一拱手。
夏景昀朝他們點了點頭,“從南門出,兩個時辰之後,南郊煙石集匯合!”
他們此行既是為了避人耳目,自然不會如尋常去往龍首州那邊那般自東門出,經滎陽方向入龍首州州城,抑或由睢水入龍首州直抵淮安郡,而是打算繞行四象州,故而出門也是選擇了南門。
說完他便和陳富貴上馬,當先離去。
八個護衛也各自上馬,散開朝著各個不同的方向離開。
當夏景昀和陳富貴頂著朝陽,在官道上策馬奔騰去往煙石集的路上,他們意外地在見到了一個人。
兩名官差一前一後,押送著一個須發凌亂,衣衫髒汙,戴著枷鎖的老者,正緩緩行走在官道旁。
“籲!”
夏景昀緩緩勒馬,停在道旁,目送著這一行三人從他身旁經過。
兩個官差瞧見夏景昀雖然穿著並不浮誇,但那一身氣質不俗,又騎著高頭大馬,有些警惕又驚疑地看了他一眼。
而那個老者卻是麻木而落寞,壓根沒有扭頭看來。
陳富貴輕聲道:“瞧見他這樣,誰能想到一個多月前,他還是跺跺腳朝堂和天下就要抖三抖的一代權相呢!”
作為親自將相府推倒的人,夏景昀對秦惟中並沒有什麽憐憫,他這些年屍位素餐,結黨營私,算是朝政崩壞的罪魁之一,再加上謀反作亂,這等結局與他而言都是好的。
他輕聲道:“聽說這位在黑冰台裡,很輕松就招供了?”
陳富貴如今護衛做久了,夏景昀也開始有意識地讓他接觸一些東西,往複合型人才方向培養,以期未來在關鍵時刻能夠獨當一面,陳富貴雖然老實,但腦子卻不笨,跟著夏景昀耳濡目染,倒也慢慢有模有樣,聞言點頭道:
“不錯,聽說他既沒有喊冤或者試圖挽回陛下的聖眷,也沒有頑固不說,只是要求留他兒子一個全屍,盡快安葬,便願意徹底招供。大家都說他是被兒子的死,擊垮了心志,也知道謀逆大罪,辯無可辯,乾脆些還能少受些罪。”
夏景昀聞言卻不禁皺著眉頭,總感覺這等梟雄,不應該心志如此脆弱啊。
“公子,你覺得有什麽不對嗎?”
夏景昀搖了搖頭,“沒什麽,走吧!別耽擱了。”
朝陽升,夏景昀領著自己的護衛們,策馬向東。
山林間,落魄消瘦的老人,蹣跚著一路向南。
接下來的短短十余日,他便走過了過去十年加一起都未曾走過的那麽多路。
整個人也在搖搖欲墜間,如風中之燭,衰朽欲滅。
兩個官差提前得了吩咐,不敢將他熬死,便悄然多留了些休息的時間。
這一日,他們等到了巳時才上路,沒走多遠,便迎面碰上了一個龐大而華麗的車隊。
車隊前後十余輛馬車,光是勁裝護衛就有足足百余人。
“嗬!這是哪家大族進京,這陣勢可不小啊!”
“你瞎啊!沒看見那旗子上繡著大大的蘇字嘛!還能有誰,雲夢蘇家啊!”
正在道旁躲避讓路的官差說起,一直以來如行屍走肉般麻木前行的秦惟中終於抬起頭,看了一眼。
渾濁的老眼中,映出了一個碩大的蘇字,也映滿了滄海桑田,乾坤變幻的感慨。
“行了!走了!”
官差用刀柄懟了一下秦惟中的背,催促道。
秦惟中踉踉蹌蹌,重新上路。
和他擦身而過的馬車中,一個婢女笑著道:
“小姐,你說夏公子會怎麽迎接我們啊?”
蘇炎炎一身白色長裙,端坐在柔軟的墊子上,手裡捧著一本書,聞言淡淡道:“按照路上得知的消息,他現在應該已經啟程去往龍首州了,還能怎麽迎接我?”
婢女一愣,“啊?夏公子怎麽能這樣?”
蘇炎炎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言語雖輕,卻也帶著幾分嚴厲和鄭重,“溫柔鄉是英雄塚,好男兒志在四方,若是想要你儂我儂,就別奢求對方有什麽大本事;想嫁一個大英雄,就別指望他日日與你閨房嬉戲。一個女人,可以不漂亮,可以不聰慧,但一定要拎得清。這樣的話,我不想再從你口中聽見。”
停雪和懷月兩個婢女都被蘇炎炎這番嚴厲的態度鎮住了,連忙恭敬答應。
車隊繼續前行,終於在兩日之後,路過了春風驛,抵達了中京城的南郊。
在一個茶鋪停下喝茶的時候,戴著帷帽的蘇炎炎笑著問起茶博士,“老丈,向您打聽一個人?”
茶博士面露遲疑,一旁的婢女停雪遞上了一小塊碎銀子。
“好說!好說!”茶博士立刻變臉,一邊將銀子好生揣起,一邊笑著道:“老朽在中京這麽多年,這中京城上到朝堂王公,下到販夫走卒,只要能有些名聲的,老朽自然都能與貴人說個一二。”
蘇炎炎道:“那您可知道夏景昀?”
茶博士悄然松了口氣,腰板也挺直了幾分,“嗨!您要說別人那老朽或許還會不知,但這狀元公誰會不知道呢!”
“哦?我倒有些不了解,老丈可願為小女子說說?”
茶博士開口道:“話說這夏公子啊,當初剛到京城,在這間茶鋪坐著喝了一碗茶!我想想,嘿!還真是巧了,剛好就坐的姑娘這個座位!我那時候就看出這夏公子不是一般人!”
一旁的婢女停雪反駁道:“怎麽可能!他們是進京趕考的舉子,都在春風驛下榻的,那會兒正是冬日,誰會才走個一兩裡就來這兒坐著喝茶啊!”
蘇炎炎暗自踢了她一腳,停雪這才住嘴。
茶博士一瞧,知道這不是那種懷春的傻千金,隻好老老實實接著道:“那許是老朽記岔了。但後面的事老朽可記得清楚。夏公子進京之後,先是跟石家鬧將上來,石家你們知道吧,禮部尚書啊,又正值春闈,權勢正盛,誰也不願得罪。但就因為夏公子,石家沒多久就被他整得滿門抄斬了,連廣陵州那邊的本家都被抄了。一個舉子,把禮部尚書直接給滅了,你想想,這是何等厲害!”
“沒過多久,夏公子又跟秦家的錢公子杠上了。哦,你們可能不知道,錢公子姓秦,因為秦家富甲天下,十分有錢,然後中京城又已經有個秦公子了,所以大家都叫他錢公子。”
蘇炎炎輕聲道:“聽說是因為一個青樓女子?”
茶博士說得興起,“哎,可不是麽?說是錢公子搶了夏公子相好的一個姑娘,想要用強,那個姑娘寧死不從,跳樓死了,然後夏公子就怒了,不僅跟秦公子撕破臉,還親自為那女子送葬呢!嘖嘖,你是沒見那場面,幾乎是滿城的青樓女子都來隨行了,現在中京城的花魁們還放話說呢,夏公子去青樓,絕不收他的錢!吾輩楷模,吾輩楷模啊!”
“什麽楷模,就是個花心人,負心漢!”婢女停雪聽不過去,下意識罵道,旋即反應過來,找補了一句,“為了青樓女子爭風吃醋,這可不是什麽好習性。”
“夏公子這等風流才子,還能就守著一個女人過日子啊?自然無礙啦!”茶博士沒看出什麽異常,接著道:“後來啊,那夏公子就把錢公子打敗了,說起來諸位進京可一定要嘗嘗咱們中京城的烤鴨,那可是一絕啊!雖然市面上說是鳴玉樓大廚和禦膳房管事一道發明的,但老朽的可靠消息,這東西就是夏公子發明的,他和秦家大小姐,珠聯璧合,可是大賺了一筆啊!”
婢女停雪連忙道:“等等,什麽秦家大小姐?”
“就是鳴玉樓的東家啊!聽說那秦家大小姐長得傾國傾城,跟夏公子那真是絕配,正好夏公子還沒娶妻,好些人都在說不如就娶了秦家大小姐,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啊!”
婢女停雪登時反駁道:“胡說!夏公子明明就已經跟我聽說的雲夢蘇家大小姐情投意合,哪兒有別人的事!”
“那大丈夫三妻四妾不很常見麽!再說了,蘇家多遠啊,還是秦家多近啊!秦家富甲天下,跟夏公子那是天作之合啊!”
婢女停雪還想說什麽,被蘇炎炎喝止,“老丈,您接著說。”
“這錢公子啊,就被夏公子隨便幾招就收拾了,但是您猜怎麽著?錢公子忽然死了,大家都以為這是夏公子乾的,就給他弄黑冰台裡關起來了,差點沒錯過了春闈啊,後面還是德妃娘娘吹了枕邊風,跟陛下好一頓哭訴,陛下拗不過寵妃,才下旨將他放出來,參加考試。結果人家也真沒給德妃娘娘丟臉,一下子考了個狀元!陛下這一開心,給他一日之內,連升三級,現在已經是四品大官啦!”
茶博士笑著道:“因為錢公子和秦公子的死,如今啊,咱們這中京城已經沒有四大公子的說法了,反倒漸漸有了兩個說法,一個說夏公子是中京第一公子,但很多人覺得玉虎公子雖然不屑於排名,但咱還是得尊重人家,於是又有人鼓搗出了個帝國雙壁的說法,說夏公子跟玉虎公子一文一武,就是我們大夏朝未來的希望。老朽覺得很對啊!”
帝國雙壁蘇炎炎微笑著起身,“多謝老丈。”
“您客氣。”
茶博士目送著這一行人慢慢消失在官道,端起茶潤了一口,躺在竹椅上,悠閑地哼起了自創的小曲兒。
“我南奔北走,隻道那名利富貴真難求;她東望西守,苦歎那美夢良緣少佳偶;半生辛苦,半生垂首,方知那人生不如意十之**~啊~啊~”
走在久違的中京城中,蘇炎炎挑開簾子看著四周緩緩後退的景致,慢慢撿拾自己過往的記憶。
蘇家的車隊今日一早便收起了那為了防范不起眼賊子才懸掛起來的旗幟,此刻走在街上,也沒多少人在意。
車隊連蘇家在京中的宅子都沒去,直接一路來到了江安侯府的門前。
當這支龐大的車隊來臨,江安侯府的門房自然也連忙報了上去。
而早就得了夏景昀吩咐的蘇元尚和馮秀雲很快便齊齊走出。
蘇炎炎看著蘇元尚,微笑著行了一禮。
蘇元尚連忙道:“大小姐快快請起,我來為你介紹一下。”
蘇炎炎卻直接笑著主動行了一禮,“想必這位就是馮姐姐吧,果然如傳聞般典雅大方,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妹妹初來乍到,頗有不懂之處,還望姐姐多多指教。”
見蘇炎炎姿態放得這麽低,態度這麽溫和,馮秀雲也暗中松了口氣,笑著道:“蘇小姐車馬勞頓,快快進府休息吧。”
蘇家眾人進了侯府,一番敘話忙碌安頓自不必提,而片刻之後,公孫敬坐著馬車,來到了宮城,向德妃通報此事。
熟悉的西華門,熟悉的守衛。
公孫敬正要說話,卻見往日倨傲的守衛主動熱情地打起了招呼,“哎呀,公孫先生,好久不見。”
接著,值守此門的一個都尉也快步走出,態度親昵,“公孫先生,可是有事要稟報德妃娘娘?”
公孫敬點了點頭,“勞煩大人幫忙通傳一聲。”
說著他就從袖口裡滑出一張銀票,對方卻連忙擺手,“區區小事,公孫先生折煞我等了不是?你等著我這就去安排。”
看著對方果斷離去的背影,公孫敬不由想起了半年多以前的那些場景,忍不住嘴角露出了微笑。
——
嶽陽城。
天空雖然依舊清朗,但是風雨卻早已在醞釀。
只等待到了一個臨界點,或者一個時機,飄搖的風雨就將填滿整個天地。
哢嚓!
一道閃電如巨蛇在空中掠過,瞬間照亮了整個城市。
也照亮了一個在城郊墓地的傾盆大雨中,踉蹌行走的身影。
單薄的衣衫已經濕透大半,踉蹌著弓腰鑽進一個樹枝樹葉搭起的簡陋棚子裡,靠著石頭,蜷縮著身子,看著眼前的風雨大作。
轟隆!
雷鳴響徹天際,仿佛整個城市都在跟著顫抖。
老人手中握著一個不知從哪裡撿來的已經餿掉了的果子,虛弱地塞進嘴裡嚼著。
到了嶽陽,整個嶽陽城沒有任何一個人雇傭他做工,哪怕是乾苦力活兒都沒人,也沒有任何一家人施舍他任何的吃食,哪怕用錢買都買不到。
他只能整日遊蕩在那些街頭巷尾,和陋巷的乞兒們和野貓野狗們爭奪那些最低賤的果腹之物。
但他身子老邁,又如何競爭得過那些凶狠靈活的乞兒,最後,只能遊蕩到了這墓地之中,偶爾撿拾些祭品為食。
忌諱不忌諱的,在生命面前,顯得微不足道。
而這個果子,是他最近兩日僅有的收獲。
生命,就在這樣的饑寒交迫中,飛速流逝。
他倚著樹乾,喃喃道:“陛下啊,你好狠啊!”
萬戶閉門的暴雨中,三個穿著蓑衣戴著鬥笠的身影踏破了雨幕,穿過了密林,緩緩來到了他的面前,停住了腳步。
一個蓑衣人緩緩來到他的面前, 慢慢蹲了下來。
“介溪啊!”
秦惟中陡然瞪大了眼睛,已經有許多年沒人叫過他的表字了。
而這個聲音?!
哢嚓!
一道閃電再次劈開了天地間的昏暗,也照亮了眼前那張面龐!
崇寧二十四年夏,把持朝政十余年,一手遮天的一代權相秦惟中被發現死於嶽陽城外的墓地中。
死時,饑寒交迫,身無長物。
無棺下葬,無人吊唁。
(第三卷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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