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盞落地,崇寧帝匆匆而出,他在心裡祈求著,希望高益只是會錯了意。
但在竹林管事那哀戚的眼神下,他放棄了那不切實際的幻想。
“商君傑,朕離開之後,封鎖六宮!同時,派一千禁軍,照顧太子安危!無朕親臨,任何人不許出入!有違者,立誅之!”
他沉聲吩咐一聲,禁軍統領商君傑明白輕重,當即沉聲應下。
“高益,持虎符調巡防營,封鎖城門,並且於東勝門外,接應朕回城!”
高益也深知其中可能醞釀的大恐怖,立刻點頭,轉身匆匆而出。
旋即崇寧帝連帝輦都沒要,直接換了一身裝束,騎上快馬,在一隊精銳禁軍的護送下,衝向了竹林。
生怕晚了一刻,錯過了老軍神最後的交待。
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什麽問題,他匆忙下馬,衝入了竹林薑家府邸中。
衝入後院,一個只有一條腿的中年男人拄著拐杖,艱難下拜。
崇寧帝一把扶住,“切莫多禮,老軍神如何了?”
老軍神這三個字,不僅是民間的禮讚,也早已成了朝野公認的美譽。
“陛下請跟我來。”
中年男人轉身推開了房門。
房間中,燈火是一個剛好能看清同時又不會覺得刺眼的亮度,在濃重的藥味中,崇寧帝一眼便瞧見了躺在床上的老軍神。
曾經叱吒風雲,橫掃**,壓得天下龍蛇幾十年不敢抬頭的老軍神,此刻形如槁木,眼睛微閉,嘴巴微張著,嘴唇向內凹陷,進氣多過出氣。
中年男人走過去,柔聲道:“父親,陛下來了。”
老軍神緩緩睜開眼,嘴裡發出嗬嗬的喘息聲。
崇寧帝走過去,輕輕握住老軍神的手,這隻曾經能開硬弓,揮動長槊,千軍辟易的手此刻枯如槁木,輕似鴻毛,崇寧帝不禁悲從中來,輕聲道:“老軍神,我來看你了。”
在這位鎮國柱石面前,崇寧帝自繼位之後,便從未自稱過朕。
此刻,他的手仿佛有種神奇的魔力,在握住之後,老軍神的精氣神似乎在陡然間變得好了起來。
中年男人默默側過頭去,抿著嘴,抹了抹眼角的淚。
“陛下啊。”老軍神沙啞地開口,為這最後一次的君臣奏對,開了個頭。
崇寧帝連忙道:“您說,我聽著呢!”
“這些年,我拖著不死,鎮住了些牛鬼蛇神,如今終於是拖不動了,有負皇恩啊!”
崇寧帝聞言也忍不住眼角濕潤,“老軍神,您別這麽說,您為我大夏,為我東方氏已經做得夠多了。”
老軍神抿了抿嘴,喘了兩口氣,“待我的死訊傳出,必然會有人蠢蠢欲動,一開始的聲勢會很浩大。陛下英明神武,切莫慌亂,只需抓大放小,集中兵力,一步一步來,總有收拾完的時候。”
一口氣說這麽多,老軍神也有些吃力,頓了頓,又接著道:“否則就會平白折損了有生力量,我們每敗一仗,叛軍的實力和氣勢都大一分,這才是最可怕的。精兵難得,老兵更是難得啊!”
崇寧帝連連點頭,“我知道了!一定按照老軍神的吩咐。”
“但是陛下啊!”
老軍神渾濁的老眼看著崇寧帝,“軍隊只是朝堂的延伸,陛下當知,想讓軍隊更輕松,朝堂就要多出力。”
“朝堂好了,災民難民自然就少了,叛軍也就成了無根之水。”
“朝堂好了,軍隊的糧餉配給都給足了,這仗自然也就好打了。”
“如今的國勢,比之當年還是要好得多,陛下只需謹慎,當能過此關。”
崇寧帝再度點頭,“我省得,我省得!”
老軍神偏著頭,看著崇寧帝,“我這一輩子,不會別的,就會打仗。有幸歷先帝和陛下兩代明君信重,從無猜疑,死而無憾。”
“唯有玉虎兒,是我放心不下的,還望陛下多加照看。”
崇寧帝連忙道:“老軍神放心,薑玉虎文韜武略皆是當世頂尖,可繼老軍神衣缽,我一定會如對老軍神一般信重於他。絕不會猜忌於他。”
“陛下不必如此。皇權獨尊,我當年是因為可取皇位而不取,故而先帝和陛下都知曉我心意,玉虎兒畢竟未曾經受過考驗,猜忌也屬正常。”
老軍神看著崇寧帝,“只不過,我三個兒子,皆奉命於疆場,兩死一殘,如今就只剩玉虎兒一個了。若是有朝一日,陛下疑心他軍權太盛,擔心他禍及皇權,便與他一紙詔書,令其解甲歸田,傳下我薑家香火,也算是全了一番君臣情誼,可好?”
這一番話,就連一貫猜疑極重,精於權術的崇寧帝心頭都是一陣感動,重重點頭,“老軍神放心,我答應你。”
老軍神的臉上,那股突然而來的神采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離開,他的聲音愈發地低沉而沙啞,說的每一個字都仿佛要耗盡所有的能量。
他轉頭看著頭頂,遺憾道:“玉虎兒,爺爺等不到你了。”
中年男人低著頭,肩膀不住顫動,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地上。
而後老軍神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先帝、父親、玲瓏,久等了。”
崇寧帝恍然發現掌心的手似乎多了一分重量,再一抬頭,老軍神已經不知何時,安詳地閉上了眼。
“老軍神!”崇寧帝失魂落魄地喃喃出聲,如喪考妣。
“父親!”中年男人扔掉拐杖,雙手撐著跪在地上,終於痛哭出聲。
徹底的悲傷如漣漪般自這間房中,蕩開了去,低低的嗚咽聲,籠罩在整個竹林。
崇寧二十四年夏,五月十七,以無敵之姿,橫掃四方叛亂,鎮壓八荒**,強行為大夏朝續命數十年的天生將才,一代軍神薑青玄,撒手人寰,逝於竹林薑府,享年八十八歲。
崇寧帝親自為其戴孝,命群臣吊唁,以親王之禮葬之,並親臨送葬。
同時,追贈其為太師,諡號忠武,配饗祖廟,陪葬於先帝陵寢。
更加封其孫薑玉虎為安國郡王,以示撫慰和信重。
消息在中京傳開,百姓自發戴孝,主動休市,滿城縞素,家家戶戶於門口設祭,以祭奠這位帶給天下數十年和平的軍神。
之後數日,無數的信鴿衝天而起,京城九門,數日之間,信使騎手絡繹不絕。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
龍首州,楚寧縣。
當白雲邊在漕幫總舵之中找到了夏景昀,夏景昀也從漕幫幫主葉文和那兒,得到了同樣的情報。
甚至漕幫的消息還要比白雲邊那頭更進一步,知道了這位自號平天大聖的賊子已經佔據梁郡及周圍七縣之地,並且打起了昏君無德,替天行道的大旗。
於是,夏景昀便帶著白雲邊、葉文和,以及那兩名幕僚一起匆匆回到縣衙,攤開了縣衙保存著的地形圖,分析著當前的情況。
簡單溝通了一下情況,夏景昀搓著手指沉吟道:“這件事,有兩個可能。”
“第一,自然就是一個偶然的反賊作亂,他可能就是普通而純粹的亂賊,過不下去便揭竿而起。但這裡面有說不通的地方,如果只是過不下去,他們佔山為王,劫掠商旅即可,為什麽膽敢佔據郡縣,殺官造反,並且毫不避諱?”
白雲邊補充道:“並且在這麽短的時間裡,就有了這麽大的聲勢。天下多少勢力極盛的梟雄都不敢做的事情,他們沒點底氣,可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夏景昀點著頭, 繼續道:“所以,這就牽扯出第二個可能,他們背後是有人支持的,他們在對方眼裡只是炮灰,炮灰的結局是不會被人在意的,而這反賊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再加上一點無知者無畏的心態,所以一拍即合。”
他看著眾人,“有能力做出這麽大的事情的,其實並不多。”
“四象州的大族、高官、梁郡本地的豪族都有可能,還有.”
因為有兩個暫時還不知底細的幕僚在,他並沒有說出後面的話,但白雲邊跟葉文和的腦海中都浮現出一個名字:蕭鳳山。
如果是蕭鳳山的手筆,是完全可以達到的。
而且事發在四象州,表面上也與他沒關系。
可是,對方的目的何在?這樣又能有什麽好處呢?
最關鍵的問題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身在楚寧縣,看似與叛軍還隔著幾百裡的他們,應該或者說又能夠做些什麽呢?
眾人看向夏景昀,夏景昀卻抿了抿嘴,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認真地問了那兩位幕僚路上的種種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