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來到驪山村前,安靜地站著。
直到李泰知曉這個裴宣機又來了,本不想去見,可聽說他還帶了兩個人前來,無奈之下,隻好前往迎接。
腳步匆匆從自己的住處走出,李泰又撞見了上官儀。
“魏王殿下,下官願一同前去。”
李泰瞧了一眼,沒說什麽,只是淡淡道:“一起去也好,只是言語還需本王來談。”
上官儀點頭,“下官只是好奇,來者是何人。”
李泰的腳步很快,身後跟著侍衛。
一行人來到近前,見到了對方。
“今日聽說你沒有帶錢來,本王本不願意來見你,上官兄幾次與本王講了待客之道,礙於為人君子的份上,這才前來。”
聽著李泰勉為其難的話語,裴宣機躬身讓開解釋道:“魏王殿下,這位是趙郡李氏南祖一脈,李政藻老先生。”
話語頓了頓他又道:“這位是國清寺高僧法號慧曠。”
知曉了眼前兩個人的來路,李泰半晌說不上話來。
對方來頭竟然這麽大,趙郡李氏一脈位於河北,一直以來都是望族,而且還是東西南三大支之一的李政藻。
自漢魏一直盤踞於河北一地,李楷之後位於趙國故地,在世家中,士族門第頗高。
所謂各盛家風,世言高華說的便是趙郡李氏,這一脈出自當年戰國李牧之後,一直以來都是抵禦匈奴與東胡的存在。
戰國之後,幾經輾轉,到了李楷一脈開始起複。
而自漢魏以來,他們的勢力不斷擴大,經歷南北朝,前隋之後,到了如今他們是河北一地最大的望族。
也是十姓七家之中,最低調,勢力最龐大的一支。
再看眼前的慧曠和尚,從國清寺來,國清寺的淵源更深,國清寺自隋朝開始建立,那時候有個叫智顗的和尚。
那是一位很傳奇的和尚,寫出了六妙法門,法華文句,現在佛門有法華經也少不了智顗和尚的編撰。
有人說他是四祖之一,那人功德高得離譜。
天竺高僧波頗已經過世了,但國清寺的存在就連波頗都不敢瞻仰,只能參拜。
見到魏王正看著自己,慧曠和尚躬身道:“魏王殿下,老僧從國清寺來,本是來長安城接玄奘,但受李先生所邀,這才來驪山相會驪山縣侯。”
裴宣機又解釋道:“魏王殿下,這位高僧曾在國清寺,受智顗大師灌頂佛法,如今也是佛門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少了一個波頗還少不了佛門的其他人物。
佛門中人一直都在等著那個玄奘和尚回來。
李泰便問道:“你們等玄奘做什麽?”
慧曠又道:“貧僧是為了那天竺的佛經才會等著玄奘,波頗過世之前來過驪山,聽說此人與縣侯有過一番長談,可惜他已圓寂,現在貧僧想來見見他。”
李泰給了身後的侍衛一個眼神,讓他們帶話給姐夫。
上官儀的目光則是看著李政藻,心中越發確信當初的猜疑,是什麽人能夠有如此財力,趙郡李家肯定不夠,就算是河北河南兩家也不夠。
但要算上佛門,這幾家加起來,百萬貫便足夠了。
慧曠低聲道:“老僧看過驪山所印書籍,書籍傳閱一直以來有人抄錄,或是雕版來印,但驪山的書卷卻不同。”
說著話,這個和尚拿出一卷書,“驪山書卷字裡行間很整齊,而且都是用的一種字體,乃是當世行書大家歐陽詢的字體,可老僧有一件事不明白,驪山不可能每一卷書,每一頁都刻有雕版。”
他低著頭閉著眼,站在陰沉天空下,“驪山可有其中法門?”
世上的事情就這麽有趣,一門造紙術驚動了如此龐大的團體,他們都是聰明人,也都是學識最淵博的一類人。
別人看不出來,難道這些人看不出來印刷術中的門道嗎?
當然,驪山的印刷術與外面的雕版印刷不同,活字印刷這世上只有驪山獨一家。
上官儀更明白這個李政藻是何人,當年生父上官弘在前隋為官,江都兵變時自己還年幼。
就見過這個李政藻,他比以前老了很多很多,但不妨礙認出這就是當年與生父同朝為官的人。
是名門望族,又與前隋有聯系,還是能拿出如此多的銀錢,先前的疑惑在這一刻全部打消了。
只要他們聯合佛門,這點錢不在話下,為什麽送來的銀錢中有這麽多前隋的銅錢,那是因為這些人早在前隋時就發家了。
這一切都是串聯上,他們就是這一次買賣造紙術的幕後勢力,他們與佛門就是這一次的買方。
上官儀不排除有別人,但只要有這兩家,趙郡出人,佛門出錢,足夠了。
“你就是上官弘的兒子吧。”李政藻頷首道。
上官儀雙手握拳,眼神中帶著怒意看著這個人。
李政藻繼續言道:“聽說江都兵變,上官弘死在了宇文化及的手裡。”
聞言,上官儀怒色更甚。
李政藻的語氣平靜,“聽說那一夜上官弘死了之後,就連你的胞弟上官謹也被殺了,只剩下了你一個人。”
“可憐呐,你顛沛流離活到至今,老夫聽說你了,在一座寺廟中苟活,後來從揚州一路走到長安城。”
說起當初的傷疤,上官儀就要怒目衝上前,卻被李泰的侍衛攔住。
上官儀怒喝道:“以為你死了!”
李政藻感慨道:“老夫歸唐之後一直任宜州長史,至今。”
上官儀幾度要衝上去,怒吼道:“家父罹難之時,你在何處!為何江都兵變死了這麽多人,為何你就活著!”
話音落下,慧曠念了一聲佛號,“如今再相見乃是因緣際會,還望施主莫被仇恨遮蔽了雙目,罪魁禍首宇文化及的因果早在李神通與竇建德的屠刀下,結束了。”
隔著兩代人的恩怨,上官儀這一刻怒從心中起,他再問道:“你是不是宇文化及串謀,你早就知道江都要出事,你早就逃了。”
李政藻低聲道:“一直派人在打探你的消息,惜上官弘英年早逝,只是聽說你入了弘文館,再去了驪山,老夫便不好再多過問了。”
事涉當年的江都舊事,有些事情已經說不清了,當年相關的人死的死,逃的逃。
不過正如上官儀猜測的,當一切線索都串聯起來的時候,便是中原的這兩股勢力。
有著強大的勢力,與前隋有許多的淵源,有足夠的家底,除了這兩家再無他人。
也難怪上官儀如此在意這件事,他早就已經猜到了其中端倪。
上官儀再問道:“那你現在為何又來了?”
李政藻撫著自己的腰席地而坐,“我等一直讓裴宣機與驪山相談,銀錢不夠去取便是,但已有人摸到了河北道與江南國清寺。”
“如此說來是我等小看了驪山,也小看了驪山的勢力,遠比我等所想的要強大。”
慧曠和尚接過話語解釋道:“與其說消息送到驪山被你們看穿,不如我等提早前來相認,也是為了展現我等的誠意,還望驪山能夠將造紙術賣與我等。”
李泰好奇道:“我想不明白,你佛門中人尋求造紙術是為何?”
他念了一聲佛號,回道:“自然是為了教化世人。”
“用你們的經書教化世人嗎?”
“佛門一直都是平等而視天下人,不論是西域人,還是中原人,或者是天竺人,在佛的面前一切都是一樣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李泰冷笑道:“錯了,屆時只有你們才是居高臨下俯視所有,因為一切規矩都是你們定的。”
慧曠和尚再念一聲佛號,開口道:“魏王殿下,似乎對我等有偏見。”
李政藻朗聲道:“還請驪山開價。”
李泰頷首道:“兩百萬貫!”
價錢說出口,場面一片平靜,慧曠再念一聲佛號,“尚可。”
李政藻又道:“在潼關準備了十萬貫定錢,不日便可以送到驪山,只是所需銀錢眾多,只能先付定錢,再將其余銀錢送上。”
李泰冷笑道:“世人皆知佛門清貧,沒想到你們這麽有錢。”
“魏王殿下說笑了,佛門向來清貧,但有很多人願意向佛門布施。”
一個很好的轉移財產的方式,布施的銀錢不需要經過賦稅,而這些錢就在佛門,他們大可以說這不是佛門的錢。
而他們還可以繼續名正言順地收受他人,這是很高明的做法。
可李泰覺得這種做法很無恥。
李政藻又道:“驪山縣侯為何還不來相見?”
“姐夫多半還在忙別的事情。”
慧曠行禮道:“老僧願意等。”
讓他們倆人在一張十萬貫定金的字據上畫押,李泰帶著上官儀走入了村子。
一筆十萬貫的交易就這麽達成了。
當然了,這張字據上沒有寫明具體的日期與交易的方式。
慧曠和李政藻在村口一直從白天等到了夜裡也一直沒有見到張陽。
李政藻先離開了,而慧曠還在等著,直到夜深了,這個老和尚才離開。
驪山上,張陽與李泰坐在山腰處吃著羊肉火鍋。
李泰吃下一口燙嘴的羊肉,“姐夫,此事就這麽定了?”
張陽口中吃著羊肉,享受著吹過的山風,“我們拿不到那完整的兩百萬貫的。”
“為何?”
“告訴你父皇,準備二十萬定錢。”
李泰愣愣點頭,一恍神又遲疑道:“父皇能拿出二十萬貫嗎?”
“當然不可能。”
“這……”
張陽嘖舌道:“從我們驪山的錢庫中拿出二十萬貫,就放在村口,就說那是你父皇給的。”
“無恥,太無恥了,就這麽詐他們的錢財。”
用羊骨頭熬成的湯底很香,尤其是在這個深秋季節再撒上一些蔥花。
李泰喝了一口湯,再吃下幾片羊肉,“不過與他們相比,又沒什麽,無恥的人果然要無恥的人才能對付。”
“魏王殿下是想說惡人自有惡人磨,是吧?”
李泰笑著點頭,“正是如此!惡人當然要由惡人來對付。”
“這一次就不與魏王殿下計較了。”
“今天他們答應這個價錢的時候,本王就覺得奇怪,為何他們能夠這麽快答應,原來他們根本就拿不出這麽多銀錢,而是想著先把造紙術拿到手。”
李泰手中的碗放下,“這湯味道醇厚,本王的火鍋湯底就要這麽做。”
張陽再從火鍋中撈出剩余的羊肉,都放在碗中,遞給李泰,“骨頭湯不能多喝,也要適可而止,再者說這種湯喝多了也膩得慌。”
臨走前,張陽又叮囑道:“讓許敬宗和處默將人手都收回來。”
來買造紙術的有一個利益團體,這個利益團體是趙郡李氏與江南道的國清寺。
李玥拿著手中的帳冊惆悵道:“夫君可以將造紙術拿出來,但是他們得到的只是造紙術,而不是技術。”
“而父皇可以得到的將是驪山的整條生產線,以及整個流程?”
張陽躺下來,枕在她的腿上,“媳婦高見,我這個做夫君的很佩服。”
“在此之前,夫君還要詐他們的銀錢,實在是狡詐。”
張陽舒服地蹭了蹭,閉著眼讓她掏著耳朵,嘴上說著:“他們要想清楚自己在和什麽人做買賣,買不到造紙術的技術,但他們也不是一無所獲。”
“那他們能得到什麽?”
“可以買到教訓。”
看夫君閉著眼笑著,李玥一聲歎息。
夜已經深了, 小熊總是喜歡睡在女兒的房前,聽到它的鼾聲,張陽起身吹滅了油燈。
清晨時分,一覺睡醒,見媳婦一直看著自己,她明亮的眼神使勁眨著。
“怎麽了?”
“我夢見家裡要有兒子了。”
張陽狐疑看著她,“這還能夢見嗎?”
李玥一臉認真點頭,“還夢見我們的兒子把長安城給炸了。”
“嘶……”張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看看天色還沒完全亮,孩子們也沒到睡醒的時候,張陽低聲道:“那我們爭取再有個兒子。”
直到朝陽完全照在驪山上,李玥羞憤地穿著衣裳,她對夫君這等行為很是抵觸,以後要堅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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